「蝴蝶和主要的蜜源植物呈現一種完美的生態平衡,一個是花媒,而另一個則做為足夠的食物來源,相輔相成,共同演化,缺一不可。接下來我們來看看這些蝶類幼蟲主要的寄主植物有哪些種類……」
蔡成寰走進階梯大教室時,課程正上到一半。
講台上是一名外國男教授,兩鬢花白但身形依舊健朗,西裝筆挺,氣質優雅,清俊深刻的五官中以那雙淺綠近乎透明的眼眸最為吸引人,仿佛能看穿人心。
他的嗓音低沉帶著溫柔,台下的學生一大半都是女性,有的甚至坐在階梯上听課,眼里滿是陶醉。
蔡成寰不禁懷疑她們究竟是來听課或者看人。
他選擇一個偏僻的角落,站著聆听。這教室已經塞滿人,沒有座位可坐了。
威廉斯教授開的通識課「蝴蝶生態學」相當熱門,他本身也是學校里最受歡迎的老師之一;做為T大昆蟲學系邀請而來的客座教授已經兩年,他成了女學生崇拜的人氣教授,開的課程人數永遠爆滿,連教室都擠得水泄不通。
「你們知道這首詞嗎……江南蝶。斜日一雙雙,身似何郎全傅粉……」
「知道!是歐陽修的‘望江南’,他也是教授您最欣賞的中國文人。」
「呵呵,這位同學真的很認真听講,連我的喜好都一清二楚。」威廉斯教授的綠眼眸電得回答的女學生心口怦怦跳,臉都紅透了。
「歐陽修的這首詞將蝴蝶歌詠得極為美,蝴蝶栩栩如生,好像就在我們眼前飛過……」
他不僅幽默風趣,英俊瀟灑,重點是講得一口流利中文,且富有國學涵養,和學生之間的交流毫無障礙,難怪台下那群年紀足以當他女兒的學生們個個用仰慕的眼神凝望著他。
他的年紀絲毫未掩蓋他的豐采和魅力,事實上這種熟男更吸引有戀父情結的女人。
蔡成寰暗忖,幸好他父親近年來已節制許多,否則這一趟來台之行,說不定會讓他多出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
從小到大,他一直有個疑惑,以他媽媽的條件,可以擁有任何男人,為什麼偏偏愛上一個已婚且永遠不可能專情于她的男人,甚至甘願為他未婚生子?
是因為男人充滿磁性動听的嗓音,搭配那口順暢的中文,勾起他母親在英國時思鄉的愁緒?
或者是因為他那雙迷人深邃的綠眼眸,當他凝視著她,仿佛只看見她,心里只有她一個,那般的深情款款填補了她寂寞的心靈?
蔡成寰不知道,猜不透,而這個無解之謎,一直令他痛恨自己的出生——他就是兩個幼稚大人搞出來的爛攤子。
直到今日,他當了父親,才稍微理解生命的奧妙。
有時候人無須去質疑生命的存在,只需要去珍惜。
「你一進教室我就注意到你了。」講課完畢後,不若以往會用下課時間和學生課後交流,威廉斯教授匆忙整理好東西即離開教室。
教室外,站了一名和他一樣高大英俊的混血男子。
「是嗎?」蔡成寰聳聳肩,語帶諷刺︰「我以為你只注意女學生的腿。」
威廉斯教授眯起眼眸,輕輕一笑,不以為意。
「我很高興你來找我。」
兩人並肩走在校園內,威廉斯教授感慨地說。
蔡成寰凝望父親已顯蒼老的臉龐,深知這話中蘊藏著無限深意。
他曾經也以為,他再也不會踏入這座學校。
據說他父親自從知道他的存在,曾試圖來台灣找他,搶奪監護權和爭取探視權,卻因為外國人身分,以及一些復雜因素被迫放棄。
而蔡成寰自幼在母親這方親戚們的「洗腦」下,早就將他父親視為不存在的角色。
在他二十三歲那年,他才第一次見到父親,就在英國那場柄際研討會上,他們父子不僅外貌神似,連氣質都相仿,可怕的是兩人的研究專題也非常類似,很多在場學者不明真相,都感到不可思議,還對他說「你們長得好像父子」。
不是看起來像,他們實際上就是父子。
那天,蔡成寰匆忙逃離研討會現場,內心激蕩難以平復,自此也逃離他熱愛的昆蟲學研究領域,開始在歐洲各地流浪,接著又跑去美國紐約各個餐廳端盤子討生活,最終覺得累了倦了才回台灣。
他選擇做甜點,那是因為他可以專心、心無旁騖地離開他母親的家族勢力,也同時遠離他父親的專業領域,只做他自己。
那些年他父親曾試圖找他,卻不得其門而入,因為就連他母親這邊也找不到人。
或許是為了他,他父親才來台灣當兩年客座教授,而他卻直到今日才過來學校找他。
他父親下個月就要回英國了。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你我妻子生了一個男孩子。」蔡成寰停下腳步,突如其來地說︰「我當了爸爸。」
威廉斯教授非常訝異,他不知道自己兒子已經結婚,更別說還有了小孩。
「是嗎?」他難掩喜悅地追問︰「小孩健康嗎?像不像你?」他猛地頓了頓,露出有些靦腆的表情,低聲說︰「你最像我。」
尤其是那雙清澈如水的綠眼楮。
「我想……」蔡成寰猶豫幾秒,下定決心似地說出口,「也許你可以幫他取名字。」
威廉斯教授足足怔愣了一分鐘,像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表達情緒,他低下頭,綠眸仿佛閃動著朦朧的淚意。
蔡成寰並沒有原諒父親,他只是放過他自己,從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手中解放自己。
他想愛自己的孩子,于是他試著去接納自己的父親。
當他說出那句話的瞬間,胸口涌起一股暖意,他想,他終于不再逃避面對他注定的命運。
這男人是他的父親,賦予他一半的生命,讓他的心髒跳動,讓他的血液流動,無論他多想忽視他,這都是逃避不了的事實。
和張培湮在一起的那段時間,讓他體認到人生因緣的奇妙和可貴,也給了他面對的勇氣。
只是,蔡成寰頓時心下一陣黯然,那個給他勇氣的女人已經是前妻。
「名字就叫蔡東坡,怎麼樣?」威廉斯教授歡欣鼓舞地開始命名,各種天馬行空的提議,興致勃勃。
「要不然叫蔡白,蔡安石也不錯,他們都是我很喜歡的中國文人。」
吧脆叫白菜好了,蔡成寰努力忍住不吐槽。
算了,他苦笑,至少比蔡錢或蔡蛋糕好听吧。
***
這房子原來這麼大。
離婚已經整整一個月,蔡成寰恢復過往悠閑自在的單身男人生活,卻找不回過去的逍遙。
第一次覺得住屋很大很空虛,總感到心底有個地方空蕩蕩的。
他想,這就叫做「寂寞」吧。
他曾經以為自己不在乎孤獨,在歐美流浪那段日子,他拋棄自己的身分,幾乎什麼工作都嘗試過,在巴黎面包店打工時偶然發現自己的天分,後來又去了紐約學了不少,最後回台灣確定自己想開一間甜點店。
窩在廚房工作最大的好處就是不用面對人群。
他就是孤僻,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說話也無妨。他習慣把自己跟他人隔絕開來,像個浪人,沒有歸屬,沒有家。
在台灣,他被當成外國人。
在英國,他還是外國人。
不管在哪里,他都被當成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