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調戲烈紅妝 第2章(2)

「找到了,在這里!」

沈清定眼一看,這還是在碼頭上跟她打過招呼的人,現在正舉著火把,向身後的人通風報信。

她牙一咬,放棄了逃進囤貨區的打算,現在的她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完全亂了套,只能見機行事,往戒備松散的地方逃,藏藏躲躲,幾乎將她的體力耗盡,等她回過神來,眼前已是一片河道。

「我看你還能掙扎多久?」陸長興帶著笑意的聲音由後傳來,看著她渾身狼狽,倒是有些不忍。「求我,可以給你一線生機。」

沈清轉過身來,看到身後圍了大批人馬,約有三十幾人,圈出了塊半圓形的空地,留給她做困獸之斗,她佇在火光中的身影顯得十分單薄,就見陸長興右手持劍,左手還抓著她那件破衣服,笑容略顯張揚得意,仿佛一伸手就能捉到她這只籠中鳥,現在就看他樂意戲弄她到什麼時候。

「求你?」沈清側頭,狀似考慮,沒過多久,卻低低笑了起來,笑聲越滾越大。

她抬起頭來,嘲諷地看著陸長興。「你作夢!」

她不給陸長興活捉她、羞辱她的機會,後腳一踏,在眾目睽睽之下仰倒進漕河之中,任夜風吹散了她的發髻,帶著嗤嘲的笑容,落入在暗夜的河道中。

陸長興離她有段距離,就算洞悉她的意圖,也來不及阻攔,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河水吞噬,腦海里僅存的,全是她膂烈的眼神與義無反顧的舉動。

她就這樣跳下去,心里就不怕嗎?就連漢子,都不見得有勇氣做出像她一樣的事情來,須臾之間,他像被什麼砸中了心髒,悶悶痛痛的,有些恍惚。

他默默地站在河道旁,看著與往常無異的河水,瞟了眼左手的破衣,上面沾染的血漬還未干透,原先穿著這件衣服的主人,已經凶多吉少。

「真是個倔性子。」他心里有些空落,明明不是什麼需要費時糾結的事,不知為何,他目光卻遲遲收不回來,直接朝後吩咐。「駱雨,把人帶上來。」

沒多久,雙手反綁的阿牛被帶了上來。駱雨抱拳說道︰「幫主,人已帶到。」

陸長興回過頭來,望著臉色發白、雙眼發愣的阿牛,心知問不出個所以然,又不能一下子就叫駱雨把人帶下去,只好意思意思過個場。

「沈清是什麼人?」他用破衣將劍身上的血漬擦干淨後入鞘,眼神沒再給阿牛一個,但也沒錯過他哆嗦又搞不清楚狀況的答話。

「沈清?沈清就是沈清呀。」他方才在後面也看到了沈清投水的一幕,但他不懂為什麼沈清變成個女人,也不懂為什麼幫主要追殺她。

面對這樣的回覆,駱冰相當生氣,正想出言教訓,陸長興卻早一步抬手制止。

「你跟沈清怎麼認識的?」他不意外阿牛的答案,一看就知道是個心眼直的,沈清說什麼就信什麼。

「我幫我娘抓藥的時候,在藥鋪認識的,阿清人很好,見藥鋪不讓我賒帳,就幫我把藥錢付了,還請大夫幫我娘診脈,說她孤家寡人一個,不急著用錢,把她的家當都借給了我,只要我能幫她找份差事,我就介紹她進幫里了,我娘還收她當干兒子,原來是干女兒……」

阿牛怎麼想只有沈清的好處,急巴巴地朝陸長興磕頭。「幫主,阿清人很好的,她不會害人,絕對不會 人,求您別莉她!」

「得了,磕死了也沒用,沒看到人已經掉進河里去了嗎?」陸長興想起這事就煩躁,他沒想過把人逼死,偏偏這姑娘的脾氣是少見的倔強,先是想以他的劍自刎,現在又投河,連她的來意都還搞不清楚,只知道跟首輔有些關聯而已。他沈悶地揮了下手。

「隨便找個人把他帶下去松綁了,別為難他。駱雨、駱冰,你們兩個過來。」

「幫主。」

「老大。」

駱家兄弟近身,離他們三個最近的幫眾大約有七、八步距離。

陸長興等到阿牛帶下去後,才開口。「駱雨,你從每分舵各調五名記簿過來,重新謄寫要給首輔的清冊,齊了之後,把新的送過去,跟首輔說慢慢查,不急著還。」

「是。」駱雨領命。

「駱冰,你待清冊送過去之後,找個時間,放把火全燒了。」陸長興冷聲一笑,想找首輔麻煩的念頭一刻比一刻強。「別讓人看出手腳,做得干淨些。」

「老大,這是……」駱冰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接到火燒首輔府的任務。

「與其讓首輔處理掉有問題的清冊,不如我們先出招,還能談點賠償。」他拍了拍有些呆滯的兄弟倆。「做大事不拘小節,你們要記得,漕幫很窮的。」

這麼多口人要吃飯,拿個三、五萬兩,分到下面的人都只剩菜渣了,幫主哪有那麼好當的?

首輔會心虛來漕幫調清冊想湮滅證據,很有可能沈閣老就是被他誣陷的,既然敢用這種方式上位,算計他的財產,陸長興心安理得。

三個月後,首輔府書庫走水,燒了曹永祥四百余冊藏書,還有漕幫一百二十八箱、合計一萬兩千五百二十三本貨物清冊。

陸長興等這天等很久了,不過他向來耐性足,又多等了幾天才找上曹永祥談賠償,拿漕運法令與御賜之物作文章,詐了首輔現銀三萬兩。

一出首輔府,在外等候多時的駱冰立刻迎上,帶著小小心虛,好奇結果卻又不敢問,聲音比貓叫還小。「老大……」

「給我挺直腰桿,大男人腰駝得跟只貓一樣能看嗎?」陸長興大力往他背上拍下去,這點小事就撐不住,以後可有他受的。

「首輔答應給我們三萬兩,分三次給。半個月後你領人來取頭款,送到魏水河段給鄭邳,他曉得怎麼處理。」

鄭邳負責清淤工事,是他手底下教出來的人,放出去砥礪個幾年,就要收到身邊來用,然後換這只小猴出去磨練,讓他明白什麼叫必要之惡。

「首輔真的答應給我們三萬兩?」駱冰信念動搖了,突然覺得他這把火放得值。

他哪里不知道漕幫雜處在哪兒,雖然離窮有一大段距離,但只要河道一淤積,銀子都是大把大把往外撒的,魏水河段已經淤積,而他手邊還有好幾條分支有淤積的危險,到時候加起來,三十萬兩也不夠用。

還有漕船、舵手、粗工、泉夫,記簿等等開支,碼頭也要修繕,越想越覺得三萬兩根本就不足以支應。

「反正我們沒傷到人,只讓首輔瘦了荷包,目的圓滿達到就好,這世上哪有盡如人意的事,淨花時間琢磨沒用的東西,何苦來哉?」又不是沒事做了,鑽牛角尖有意思?

「走吧,回去了。」

「等等,屬下還有一事相告。」駱冰臉色凝重,說明了此事非同小可。

陸長興留了心神。「什麼事?」

「方才有人來報,南國公上奏請封世子。」駱冰小心翼翼地觀察陸長興的神情,發現並無異樣,覺得古怪到不行。

「差不多了,南國公長子已經十六歲,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請封世子正好多了項議親條件。」陸長興挑眉。「不過這事跟我什麼關系?還特地來報我。」

「就是跟老大有切膚關系。」瞧他事不關已的模樣,駱冰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只好把情形順一遍。

「南國公請封世子,言官疏奏有駁正統。南國公爵位雖然五代而斬,卻是世襲,世子該當立嫡立賢。南國公請立之世子是庶非嫡,又無才氣賢名,若南國公不顧正統,恣意為之,爵位必須世襲遞降。」

「世襲遞降,三代就沒風華了。南國公戎馬一生.自然希望榮耀萬代.惠及耳孫,就算再寵愛偏房兒子,這回也該換立長子,大梁朝誰不知道皇上最在意嫡系正統。」南國公可是陪皇上一路殺回京的,怎麼就忘了這茬呢?

斑宗晚年寵信淑妃,廢太子,改立淑妃所出,僅六歲的十三皇子為儲君,臨終前命淑妃之父為攝政王。萬洪元年,將廢太子——也就是當今聖上——分藩于滇南,幾次下手欲除之而後快,最後廢太子以歸正統、清君側的名義起兵,歷時六年才奪回皇權.改年號清德,意喻德馨政清,四海歸心。

現在南國公要廢嫡立庶,嘖嘖,簡直是虎口拔牙的行徑啊。

「南國公請立的就是長子。」駱冰知道陸長興誤會了。「言官說南國公的長子不是嫡生,真正的嫡長子是……是老大你!」

「我?!」陸長興嫌惡地皺起眉頭。「他不會真的把摺子上的名字改成我的吧?」

「好像沒有。」駱冰見他完全不吃驚.好像真有這回事似的,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老大,你真的是……南國公的……」

陸長興兩歲離了爹,八歲死了娘,基本上是外公帶大的,還真沒幾個人對他父親有印象,而且在他父親拋妻棄子後,前任幫主連提都不讓人提一句,違者幫規處置。沒想到他居然是南國公的嫡長子!

「重要嗎?我又不稀罕那身份。」陸畏興嗤笑一聲,眼底盛滿不屑。「我們倆同朝為官,他知道我,我知道他,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為什麼他從來不曾找過我?還不是怕我圖他南國公的爵位?殊不知我早就當我爹死了,他還擺什麼款呢!」

「老大……」駱冰怎麼有種南國公要遭殃的錯覺?

「駱冰,你替我送份禮給那位言官,說我陸長興謝他為我正名。」他低低一笑,無比狡猾。「然後把這件事,加油添醋傳到南國公耳里,最好讓朝廷都知道我為此焚香,在陸家宗祠里跪了三天三夜,跪謝陸家列祖列宗。」

「老、老大,你這是……所欲何為呀?」不是說不稀罕南國公的爵位嗎?

「為了惡心他啊。」陸長興回得是理所當然。

「我表現越激動,陸隨就越不可能為我請封世子,而皇上更不可能立我為世子,我背後的漕幫已經是一大芒刺,還幫我添個世子身分,不怕我翻過天去?不過這點皇上不會明說,他還有嫡庶的考量在,正需要臣子為他解套。陸隨不想立我,就跟言官死磕上;陸隨想立我,換他家婆娘跟他死磕上,她沒了正妻身分,世子怎麼還能拱手讓人呢?不管陸隨立不立我,皇上都不樂見,我只要在原地看他在皇上,言官還有他家婆娘面前兜圈子就行了。」

駱冰听得暈乎乎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南國公真的遭殃了。

陸長興不想浪費時間在這點上多琢磨,陸隨沒有這麼大的面子,不過想到他左右受制的模樣,心里還是一陣樂。

他不想認這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卻不在意用兒子的身分惡心惡心他全家人。

沈清根本不想死,落入河道的時候,就拚了最後一口氣,攀住絞盤上的粗盤,撐到陸長興一行人都離開後,才爬了上岸,可是一上岸她就暈了。

在她意識消失前、知道有人接近她,她沒有能力反抗,早就做好準備,不是這輩子醒不過來,就是醒來發現自己在地牢或是囚房之類的地方,萬萬沒想到她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人,居然是阿牛的娘。

是阿牛發現了她,把她帶回家里養傷,不過阿牛家里沒什麼錢,娘親還要吃藥看病,多了她,真是一副不小的重擔,而且萬一陸長興知道她的存在,就算阿牛長了十萬張嘴也沒辦法跟她撇清關系。

所以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趕著離開,不過阿牛不肯,阿牛的娘也不肯,硬是將她留了下來,休養了三個多月,總算恢復健康。

沈清辭了阿牛一家,身無長物的她,只能承諾來日冉報,之後便回老家一趟。

跋了幾天的路,熟悉的房舍赫立眼前,沈清抿了抿干裂的雙唇,眼中只有悲愴沒有喜樂,她趁著家里人都在田間忙活的時候,翻牆進了後宅,躡著腳步進了祠堂。

堂上,僅有兩座牌位,分別是沈清的父母。

「爹、娘,女兒發誓,一定會為你們洗刷冤屈,迎回沈家宗祠.」怕被人發現,她不敢燃香,只能伏地叩首,聲若蚊蚋。

沈清這麼說,其實自己心里也沒底,父親過往後,她獨自一人追查了一年多,線索如絮,她只能一點一點慢慢拼湊,拼到最後是死棋的情形也屢見不鮮,就像這次漕幫一線,她就輸得難看。

明明近在眼前,只差一步,她就能找到當年誣陷她父親賣官所收下的貴重物品究竟是誰簽領、源頭在哪兒。

可惜她失敗了。

沈清扶撐在地的雙手緩緩成拳,懊悔地捶了好幾下地面,手側都紅腫了,她卻像感受不到痛楚一般,腦中只想要發泄。

想到父親一朝失勢,受過父親不少照拂與恩惠的沈家族人,在見到大哥為父親進言而受懲降職,甚至受命在家閉門思過後,他們擔心牽連自個兒家運仕途,自掃門前雪也就罷了,居然串連起來攛掇族長,將父親一系除族——

案親入閣是沈家的榮耀,多少人因此沾光受惠,攀著親戚的枝干,說著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的鬼話,硬托父親尋個好職位。他們把父親捧得有多高,父親遭人誣陷時,他們就踩得有多狠。

案親一生正直嚴謹、為國為民,卻落得抑郁而終的下場,苦心栽培起來的四個兒子,不想老父名聲遭人踐踏,全數辭宮歸田,曾經執筆的手,現在什麼粗活沒做過?一想起來沈清就滿嘴苦澀,也更堅定了要為父親平反的決心。

每回好不容易解出來的線索斷了頭.她都會偷偷回來祭拜父母,見到他們兩位老人家的牌位,想起那段艱苦的日子,在外遇到的挫折就不再是挫折了。

她向父母的牌位扎實地磕了三下頭,又站起來,先模到門邊探了一下屋外情形,確定沒人靠近,才繞進擺放牌位的後方,從她親手挖的暗格里,取出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紙。

這些都是她用盡方法探听回來,最後抽絲剝繭得到的線索,她怕損毀遺失,謄寫了好幾份,光是家里她就藏了至少五處,不過最上面這份抄家物品已經沒用了,清冊送進曹永祥家里,跟肉包子進狗肚子里一樣。

她不敢在祠里逗留太久,萬一撞上人她肯定走不了。

她挑了幾件當年自稱向父親買官的名冊揣進袖口,其余的全都放回暗格中,躡著腳步,貼牆走了出去,準備由後院離開。

瑯瑯讀書聲卻遲了她的腳步。

一群孩子稚女敕的嗓音由菜圃那兒傳來,沈清想走,腳下還是忍不住閉了個彎,背貼著房舍,偷偷觀望菜圃的情形。瓜棚下,三排簡陋的桌椅,十幾名衣服都有補了的窮苫孩子,正在四哥的教導下,搖頭晃腦地背著《百孝經》。

今天輪到四哥授課了。

沈清貪婪地看著游走在桌椅間、背手持卷的男子。

她四位哥哥們辭官回後,即便受到其他沈家族人冷落疏遠,個個進士出身卻是不摻水的,表示願意無償教導貧困孩童向學,嘩啦啦的就送來一十幾個,羨慕死那些裝模作樣的沈姓人。

扮哥們光風霽月,不像她小肚雞陽,沈姓人把孩子送過來,他們也會盡心盡力教學,實在沒有必要忍受那些酸倒牙的話,什麼罪臣之子,上梁不正下梁歪的。

他們不該受此污辱!

沈清握緊拳頭,真想一股腦兒地沖進京城,直接痛打曹永祥一頓。不過她只敢在腦中想個過癮,這種沒腦的事她才不會做。

「大哥,你回來了。」房舍的另一處有人說話,沈清認出是她二哥的聲音。「有打听到小妹的消息嗎?」

大哥沒有回答,沈默了一會兒,沈清想他應該用表情或動作回應了。想到哥哥們,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是感動又感傷。

「這孩子是被我們寵壞了,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曉得在外面吃了多少苦頭,我都不知道該如何跟爹娘交代了。」沈大哥長嘆一聲,語氣是既氣惱又擔憂。

「當年我們四個合力保駕都斗不過曹永祥,她一個女孩兒家是能成什麼事?如果今天只有我一個人,我一定死諫到底,可我身後一百多條人命,我……唉……」

「大哥別說了,我們知道你已經盡力,而且當初也是父親勸你收手,免得過分激進,反而落進曹永祥的圈套,賠了一家大小。」二哥的聲音听起來十分無奈,不是他們不爭,是爭不起。

「現在只盼爹娘保佑,讓小妹早點死心回來,我們一家好好過日子,粗茶淡飯也是一種福氣。」

「這孩子……回來看我不收拾她!」大哥怒氣沖天,沈清冷不防地打了個寒顫。看來不成功,就真的得成仁了……

沈清抿了抿唇,默默地往後院退去。今天回來沒見到三哥,也沒听到三哥的聲音,實在有些可惜,但情況不容許她繼續流連,只盼來日再聚。

希望這一天不要太晚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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