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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抱(上) 第7章(1)

今天,徐遠出院。

昨夜,程少華失眠。

早上八點,他實在忍不住,給徐遠傳了簡訊——

「需不需要接你出院?」

她的自閉孤僻,教他莫名擔心著。簡訊打好,卻沒勇氣按下發送鍵。

他討厭這感覺,對方又沒開口,他熱心個屁?這違背他原則。做人不要雞婆,同情要看對象。那個女人自尊心強,不會歡迎他憐憫。自作踐,也要有限度,送了貓,還要把自己也送上去嗎?

可是,她一個人能辦出院,帶貓走嗎?說不定她正無助著,她好面子又逞強,不好意思求人。

程少華想著,你男子漢大丈夫,面子讓給她,會怎樣?

好,心理建設完畢,程少華發送簡訊。很快,他得到回覆——

「不用麻煩,有人會來接我。」

簡潔有力拒絕他,程少華臉龐微燙,當下覺得徹夜為她忐忑失眠,還費神做足心理建設,人家這麼一句就打發,他真蠢也。

十點。

徐遠出院了,她自己辦好出院手續,自己打包物品,從事發到結束,除了章曉陽探望,幫她跟老板請假,她沒驚動家人。對她來說,自立自強,比依賴家人妥當,他們只要不給她帶來麻煩就好了。

好像是從十三歲起吧,她就學會獨立,有事也不跟爸媽求助——因為太習慣被忽視。那時哥哥混幫派,常鬧事,爸媽疲于應付,沒心情關心她跟妹妹。徐遠暫代母職,照顧妹妹,姐妹相親相愛,互相扶持。

她們功課好,都考上大學。但家中經濟有狀況,哥哥打架傷人,需和解費,老家房子重復貸款還款,永遠沒有繳清日。徐遠放棄學業,提早就職,打工賺錢,供妹妹讀大學。

表面上,是她照顧妹妹。實際上,是妹妹讓她覺得自己存在世上,是有意義的,但妹妹死了。

徐遠走出醫院,肩膀扛著袋子,左手拎著貓砂盆,懷里抱著貓兒。站在醫院接駁車處,吹著風,等接駁車。

不需要誰來接。

沒了妹妹,她,徐遠,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她也不再善待自己,彷佛寄生于世,漂泊世間,恍惚度日,只想著如何報仇,了結痛苦。

她騙人。

程少華坐在車內,忿忿地看著徐遠站在接駁車等候處。

這女人真好強,說什麼有人接,結果呢?扛著袋子,抱著貓兒,還拎著貓砂,挺著受傷沒多久的身子站在那兒吹風?!程少華發動汽車,駛向她,又打住了。他何必?

人家都說不用了,他這是干嘛?還傻傻跑來醫院?

程少華,你夠了喔。

我乃感情瀟灑之人,我乃鐵錚錚硬漢,我從不受女人擺布,在感情方面,更是強勢主導的一方。我有多少男性讀者擁護?我主張談戀愛也要談得有尊嚴,有主見,有智慧。

那我現在坐在車里,唧唧歪歪靠夭那女人不讓我接,是在沖三小?!程少華發動汽車,加速駛離她面前。

稍後,他憤慨又羞慚地直奔7-11,一口氣買下三盒機械木作組裝模型,什麼騰雲龍、飛行夢想家,飛天馬,都買啦。

返家後放書桌上,貓不理,稿不寫,花整個下午拼裝。盼著快快恢復理智,還他平靜心啊。

徐遠帶著貓兒,回停車場。

從這天起,她和貓同住。

有很長一段日子,每天醒來,她便發呆一陣,想著妹妹,只想長眠下去。如今有了貓,她醒來,它會跟著從被窩鑽出來,對她喵叫,討飯吃。她擁抱那團毛茸茸的身兒,看著那雙瞎了的眼楮。它看不到她一直對著它笑。因為,它憨傻的樣子太可愛。

「小華……早。」

「喵嗚——」

一只貓,教習慣悲傷、憤慨、絕望的徐遠,開始分心。

她沒辦法在這毛孩子偎來時,對它擺臭臉,鞭數十,驅之別院。她總是投降地,擁抱它,哄著它,看它吃東西,看它坦露肚月復睡在床鋪。這小東西教她驚喜,常常發笑。

她還是會思念妹妹,思念時還是會悲傷。但小華來後,她會有某些時刻,忘了傷心。

我乃是鐵錚錚硬漢也,那我現在又是在沖三小?

程少華駕車,在京華城附近繞。

只因為章曉陽提過,徐遠收費的停車場就在京華城附近。

京華城附近?!見鬼了,這句話,是他夢魘的開始,大夢魘啊。

程少華連著幾天,情不自禁(或中邪?)常駕車出去,在京華城兜圈圈,于附近巷弄間穿梭,偶見停車場便心悸,瞅著人家的收費亭看。

是她?是她嗎?!

彷佛只要找到她的收費亭,就代表某種意義,類似命中注定的……見鬼啦!他了解這沖動,肯定是費洛蒙什麼的,起初對她好奇,後來是被她種種乖僻的行為沖擊,那現在是……

好吧,他承認。

他又發情了。

對這個姓徐名遠的女人。

都怪那時在醫院看到她翹著,鑽在被里,跟他的貓兒呢噥軟語。該死的性感,該死的電慘他。

可是他這次也發情得太厲害吧?

他竟讓出愛貓,讓小華去陪她。因為覺得那女人需要溫暖,因為她拒人千里,所以他讓貓去陪她。

程少華太了解小動物的魔力,它們是群小惡魔,能融化冷酷的心腸。當看到徐遠因貓兒放松下來,甚至展露笑顏,他一時沖動,獻上貓兒,然後,也丟了某種東西。

他的心,慌慌的。他胸腔,空空的。他常想起她,渴望見她,他討厭這惱人心情,更厭惡心頭不安寧。

情況曖昧不明,他就決心弄個明白。要嘛,對她采取行動。要嘛,快快斷了念頭。

到底徐靜遠適不適合他?

要搞清楚這個,很簡單,只要收集她的十個缺點,就能熄滅熱情,斷了執迷。所以他有很堅強的理由,每天寫稿結束後在京華城附近繞圈圈,尋找她。

終于,這天,他找到她了。

在八德路巷弄,一處私人停車場,她坐在收費亭里。

確認過她的上班地點,之後,程少華或早晨,或明月高懸夜,時常開車經過那處停車場,他會將車子停在不遠處,他坐在車里,暗暗地打量她。

她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五點,有個阿伯會來跟她換班。深夜十一點,收費亭停止收費,直到早上。

徐遠就坐在半坪大的收費間里,狹小空間僅容一人,轉身都困難。一片架起的塑膠平台全當收費桌面,沒有電視。有哪個正青春的女子,願意把自己這樣浪費?徐遠正常嗎?

程少華越是觀察她,越是覺得她不OK,不能把來當女友。

No、No、No!

因為她常常在發呆,因為她浪費生命,她活得不積極,太沒熱情。

他看她常對著窗發呆,有時低頭,埋首桌前,拿著刀片,削著鉛筆,再用鉛筆不停寫東西,那麼專注地寫,也不知寫什麼。

寫了又寫,像是寫著什麼重要的東西。程少華都快懷疑她是同行,也有個身分叫作家。可是他很快發現,她不是在寫什麼重要的東西,因為每次寫完一疊,她就會把那些紙張收攏,走出停車場,站在紅磚砌成的屋牆角落,蹲下,把紙扔進個鐵盆里,點火,燒燼。她會托著下巴,默默看著辛苦書寫的紙張,化為灰燼。

行為怪異,扣分扣分。

下班後,她有時散步去買便當,有時不吃東西直接回停車場角落的房間,然後就不出門了,關在里面。

甭僻孤僻,扣分扣分。

她過的日子,淡如白紙。上班,收費,寫停車單,或削鉛筆,抄東西,燒東西,下班時間算帳,結帳,跟同事阿伯交班。那個阿伯笑容滿面,總是親切和她說話,但她反應冷漠,不苟言笑。

不易取悅,很難伺候,扣分扣分。

包甭提她親妹妹被殺害去世,她走不出暗黑歷史,肯定使她心靈扭曲,憤世嫉俗,如此狀態,如何為人妻?為人母?共組家庭,享天倫之樂。

好耶……才幾天,程少華已經列舉了徐遠將近八項缺點。

他起初對她產生的好奇熱情沖動逐日減低,他快要月兌離這一場不正常夢魘。這日,他放棄默默觀察,直接打電話給她。

他想冒險地跟她來個互動,再收集兩枚缺點,她就出局了。

電話響了一陣,他看收費亭里,徐遠先是被手機聲嚇了一跳,然後,才皺眉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一見來電者,她臉一沉,接起。

她劈頭就罵︰「我不是說有事傳簡訊?」

脾氣差,再扣一分。「貓還好嗎?」他問。

「好。」

程少華看見貓咪了,徐遠將貓咪抱起來,放桌面上。原來她讓貓伏在她腿上。

「還有事?」她問。

「我想看它。」

「它很好。」

「我不能去看它?」

「早知道這麼麻煩就不養了。」

「只要清貓砂跟喂飼料,有什麼麻煩。」

「應付前任主人很麻煩。」

他笑了。「我不能想念養過的貓?你好狠。」

「這麼放不開就別送我,真嗦。」

好極了,盡量發脾氣吧徐遠,你快出局了,我快恢復正常冷靜平靜了。

「你很不耐煩喔。」

「廢話,工作忙,你還來亂。」

「工作忙?」真笑死人也,他從一小時前,就看她對著天空發呆,是在忙什麼啊大姐?

「身體還OK嗎?」

「唔。」

「可以給我你的地址嗎,我想看貓。」

「下個月繳房租時帶它讓你看,可以了吧?」

程少華考慮著。「那樣還要很久。」

「不行的話,帶它回去,我不養了。」

「養一個禮拜了,還我?你舍得?」

「舍得。」她關掉手機。

賓果!任意拋棄收養的毛小孩,大缺點。

程少華歡呼。

我自由了。十個缺點,徐潛遠,我不要喜歡余,你不配。

她舍得。

徐遠逗弄貓兒下巴。

不舍得又如何?人生,由得她舍不得嗎?那麼巨大的痛她都受過了,還怕舍下一只貓?她吻貓咪的臉,把臉貼在貓咪臉龐。好軟,好暖。她舍得嗎?她希望程少華別再嗦,她不想把貓還他。

可惡,看她跟貓親昵互動。這下,她又挽回頹勢,程少華坐在車內,啜著已經冷掉的黑咖啡,心熱燙著。她說謊,她分明愛極貓兒。他看徐遠將貓托高,用鼻子蹭它的臉。又摟在懷里,拍著貓背。貓往她胳肢窩鑽,她怕癢,笑著將它拉遠。她跟小華處得很好。

他也想念小華。不過,他比較幸福,他有眾貓相伴,她卻只有一只貓陪。觀察幾天,他覺得徐遠真可憐,她需要被愛、被擁抱。

X!又來了!程少華揪頭,感覺分裂。

他又想擁抱她了。

這時,他看見章曉陽,走進停車場。

章曉陽來了,敲著收費亭窗口。

徐遠抬起頭。「來干嘛?」

「喏。」一打雪碧放桌上。「關心師父大人啊。哈羅,貓咪——你怎麼養貓了?嘖嘖嘖,哪來的?它沒眼楮?」

「對啊。」徐遠懶得解釋。「反正就養了,也不知會養幾天。」

「什麼啊,既然養了當然要負責,要養一輩子吧。叫什麼名字?」

「你是來聊天嗎?我五點才下班。」

「我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消息。」章曉陽趴在窗口,跟她說︰「我現在知道,為什麼那天覺得那個程少華很眼熟,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作家,很多報紙雜志都有他的專攔。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不關心他做什麼工作。

「他那個人很可惡,我們公司好幾個姐妹都看過他文章。他的小說老是把我們女人寫得虛偽小氣好妒陰險,然後他女朋友一天到晚換來換去,感情糜爛,私生活墮落,歧視女性——我們專情,被他認為是好妒。我們照顧男友,被他認定是佔有欲。我們努力爭取愛情,他說是計較跟陰險,這男人是女人的敵人,爛東西。」

「你那天在醫院跟爛東西很有話聊啊!」徐遠納悶。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誰,」章曉陽握拳,咬牙切齒。「下次讓我再見到他,我一定整他,為女性同胞出口氣,讓他痛不欲生,毀不當初,覺得‘人間煉獄’四字有多麼寫實。什麼‘小狽成交法’,你知道那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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