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回來了,外孫女也出世了,韓光義沒有繼續留在羅家的理由,而且家里還有大女兒等著他傷腦筋,隔天就盤算著搬回去的事。
羅桂杰知道後,明白表示希望他能留到孩子滿月,因為接下來他會比往常忙碌許多,妻兒的事情,還要多多仰仗他這名岳父。
之前家里白事接紅事事事不斷,他已經有段時間沒有過問藥坊的運作,難免有些弊端要處理,尤其燒掉了間倉庫,直接影響庫存,連帶著分支藥行難免都有缺貨的情形發生。
若急需藥材,必須向同業調,可業界最好的藥材幾乎都塞在明桂藥坊里,膽大一點的,魚目混珠不是沒有,八山、九巒手里就有好幾件朽木充棟梁的案子要談賠償,全讓羅桂杰接手過來處理。
暴貨的事情讓藥坊手忙腳亂了一陣不說,八山還在燒掉的倉庫里發現了油漬的痕跡,不排除倉庫走水是有心人縱火,便立刻向羅桂杰稟報。
當時他自覺時日無多,深入追究太浪費他和韓映竹相處的時間,只讓八山報官,留意那天他從火場里救出來的女子,便沒有再過問。
這事該拿出來解決了。
他找來八山問。藥坊的事情多是他和九巒處理的,六石與七峰則是藥坊、宅子兩邊跑,處理的事情多是常規,少有變動的內容。
「屬下該死,居然忘了回報此事,請主子恕罪。」八山才進門听了第一句話,馬上單膝下跪請罪。
「沒事,前陣子大家都辛苦了。我沒特別詢問,不怪你,快起來。」羅桂杰才剛擬完名單要給帳房,接下來這三個月俸例都得加。「官府有什麼表示嗎?」
「證據不足,說有可能是燈油引起的,而且沒有發現嫌疑犯,查了兩天就沒有人過來了。」八山對此很無奈。「官府要我們息事寧人,說這不過是場意外。」
「嗯,很正常。」羅桂杰點點頭,對此沒有意見。「倒是那名女子,你查到什麼來歷了沒有?」
八山顯得很訝異。「主子不知道她是韓家人嗎?」
還以為羅桂杰要他們留意這名女子,是因為對方是韓家人,尤其姑娘家身上帶著燒傷,怕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所以要他們多加照拂,怎麼今兒個听起來對方完全像個陌生人?
「你說她是韓家人?」
「嗯,清創完是屬下送回韓家的,門房認得她。」
「你不覺得奇怪嗎?」羅桂杰雙手交握,置于顎下。「岳父到現在還住在東邊的院落里,從韓家帶過來的家僕,哪一個我們沒見過?岳父需要靈芝,即便他是長輩,要拿這種價格不菲的藥材,絕對會親自跟我開口,不會私下差個丫鬟到藥坊去,還沒規沒矩的直接進倉庫里,隨意取用。」
「都怪屬下粗心,還請主子責罰!」八山又跪了下去,神情惶惶。
「責罰倒不用了,你反而讓我明白了件事。我得把規矩清楚立下來,免得有人打著我岳父及夫人的旗幟,到藥坊里招搖撞騙。」他明白韓光義、韓映竹不是這種人,可藥坊里的伙計和學徒不知情,只知道他敬重他們、愛護他們,幾句話就放行了他們遣來的人。
羅桂杰又問︰「你還認得出來她的長相嗎?」
「屬下沒有十足把握,不過她身上有幾處燒傷,其中一道在左手下臂到手背中間這段,左肩和脖子也有,應該是擋了什麼燒紅的東西留下的,屬下記得很清楚。」
他以指敲了幾下案桌。「那好,你跟我回去一趟。」
這事需要韓光義幫忙,就算他是韓家的姑爺,也沒資格要韓家的奴僕出來站一排讓他指認。
回到宅子,進了東院落,四處都找不著韓光義的人,羅桂杰便轉了個方向,往自個兒的院落走去,果然在房間的小廳里看見了正在裝小逗弄外孫的岳父。
韓映竹見他這時候回來,十分訝異,笑著說︰「你鼻子真靈,我才讓廚房中午做條黃花魚和蓮花糯米藕,你就回來了。」
「咦?二丫一個人吃這麼多行嗎?我回來是要把岳父借走的。」羅桂杰一見妻子就笑逐顏開。
「借我?」韓光義從搖籃前抬頭,和女兒一塊兒不解地看著他。
羅桂杰把方才他與八山在藥坊說的事,講了一遍給他們听。
「除了大丫以外,誰有這膽子冒著我的名諱在外走動?我看這場火八成跟她月兌不了關系!」韓光義氣得把小孫女嚇哭了。
「嗚哇——」
「寶貝兒乖,不哭不哭喔。哎呀,你看,外祖不見嘍。」韓光義兩手捂臉,又打開。「哎呀,外祖又回來了。」
「……」羅桂杰沉默,回頭看了眼同樣沉默的妻子。「嗯,老小孩。」
「別光說父親,你逗女兒的時候也不遑多讓。」瞧他抱著女兒歪膩的傻父樣,都讓她有種生了女兒又多個兒子的錯覺。她走到搖籃前,把女兒抱了起來。
「正事要緊,早去早回吧。」
希望他們翁婿倆回韓家見了姐姐後能有所省悟,別把她女兒寵成那模樣。
韓映梅听到父親回來,正往她所在的院落趕,馬上來到房門口,做出反省的樣子,想博取案親憐惜。
一見父親靠近,她立刻落淚哭訴。「父親,你總算想起女兒了!」
罰她禁足都個把月了,連一回都沒有來看她,一心只想著韓映竹。
「哼,我可不像你,在外胡作非為報的都是你爹的名號。」老臉都被她丟光了。
「爹,你是什麼意思?我這陣子可是安分守己,除了要求送妹妹最後一程外,可沒提什麼要求,倒是妹妹死而復生,真讓我嚇了一跳。」韓映梅沒幾番工夫就露出善妒的真面目,韓光義是又氣又寒心。
「把你這里的奴僕都叫出來,我要見見他們。」
「爹是想問我近來的表現嗎?你稍等。」她這陣子可乖巧了,不怕父親探听,等他問不出什麼不妥,正好可以游說他免了禁足。
半刻內,所有服侍韓映梅的下人都站了出來,兩名貼身丫鬟、一名粗使丫鬟、一名嬤嬤、兩名灑掃男丁。
「就這麼些人了。」韓映梅的口氣不無委屈。
「把手伸出來我瞧瞧。」韓光義沒理會女兒,走到僕人面前,在其中一名貼身丫鬟的手上看見燒傷,他眼色一沉。「你叫什麼名字?」
「如霜。」她小聲答。
韓光義從懷里拿出一疊紙,翻到寫著她名字的那一頁。「你還有個母親和弟弟,弟弟還是城里昭明私塾的學生,是不是?」
「是。」如霜顫著聲回覆。奴僕的身家都要記錄的,不清白還不能進韓家當差。
「讀書將來都是要考功名的,你說他過了童試,當了秀才,有個奴籍的親姐,不曉得會怎麼想?」韓光義看著抖如秋風落葉的她,垂下根救命繩。
「只要你听我的話,我立刻把賣身契還你,讓你月兌了奴籍,但不會撤了你的差事,讓你繼續養家,你覺得如何?」
如霜看了眼韓映梅,後者似乎也不清楚韓光義的葫蘆里賣什麼藥。如霜只好憑直覺點頭。「不知老爺要如霜做什麼?」
「只要你跟我說說為何會頂著我的名義到明桂藥坊里取靈芝,還直接進了藥坊倉庫?倉庫為何在你進去之後便起火?地上為何會留著不該有的油漬?」韓光義咄咄逼人,如霜被逼問得連退數步。「你敢說一句不知道,我立刻報官說你偷竊靈芝,你二姑爺和那名救了你的隨從就在院落外邊,他們可是苦主,到時你弟弟別說有個奴籍的親姐,她還是個賊!」
如霜嚇得跌坐在地,無助地看著韓映梅。
「爹,你跑來嚇我丫鬟做什麼?她何時冒你的名字到明桂藥坊取靈芝了?」韓映梅雙手冒汗,這都多久前的事了,現在才追究,她完全沒準備呀。「如果真有這事,你快報官把她抓走吧,沒想到我身邊居然有個賊。」
韓映梅急著想和如霜撇清關系,萬萬沒想到向來逆來順受的丫鬟會反咬她一口。
「小姐,你怎可如此無情?是你要我挑二姑爺在的時候放火,難道你忘了嗎?」
「你胡說,我怎麼可能叫你做這種事!你別在我爹面前抹黑我!」韓映梅拚命向如霜使眼色,要她先忍一忍,如霜卻瞧不見,把她的作為都抖了出來。
「那天是我陪小姐尾隨二姑爺上姻緣廟的,你說你才是真正的羅家夫人,要把身分奪回來,還說二姑爺經歷的意外肯定不嚴重,才沒有引起恐慌,要我分頭到明桂藥坊里縱火,你則上羅家向二小姐說明真相,到時就算二姑爺想瞞也瞞不住,難道這些你都忘了嗎?」如霜指證歷歷,韓映梅怎麼翻也只有一句話而已。
「你胡說、你胡說!」韓映梅哭著去拉父親的手臂。「爹,你別听她胡說,我才不可能做這種事!」
「你不可能做這種事?你不可能做這種事?」韓光義怒不可抑,推開韓映梅,直接打了她一巴掌,毫不留情。
韓映梅捂著臉,不敢置信,表情像天地崩塌了。「你居然打我?從小到大你都沒打過我的!爹,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養成你這跋扈性子,我早就該打你了!瞧你都做出了什麼事?今天敢縱火,明天還敢殺人了?!我還縱容你就不是人!」他能不氣嗎?他能不傷心嗎?女兒變成這樣,有誰比他難受自責?
「我就知道你們心里都只有映竹,你總說映竹聰明懂事,羅桂杰說他喜歡我好多年,轉眼還是映竹好,就連林博恆都說我不如她!難道我就不值得人疼嗎?就沒有人只喜歡我嗎?」就是因為多了這妹妹,她沒了娘,爹還要分她一半,連丈夫的心都不完全屬于她,她能不氣嗎?她能不委屈嗎?
「大丫,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這世上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必須因為你是韓映梅而對你好,因為我是你爹!」韓光義已經氣到無力可氣了。「我已經盡我所能地對你好,你卻總說我不疼你,只疼二丫,既然如此,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不疼你。」
「爹,你、你想做什麼?」韓映梅不曾見過父親這般冷淡,從腳底寒了起來。
「我管不動你,只好把你送給別人管,以後你就住到道觀,別叫韓映梅了,看你出家後叫什麼名字,就什麼名字吧。」
「不,爹,你不能這樣對我!」韓映梅想拉住她父親的手臂求情,像往常一樣,此刻卻如何都踫不到他。
「我心意已決,就今天下午吧。」他怕多留一刻,他又後悔。
「爹,你不能這樣對我,爹!」韓映梅哭倒在地,被送進道觀她就沒活路了。
「爹,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吧。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改過自新!」韓光義看了她一眼,怎麼可能不心軟?可這回,他真不能再錯下去。
「看好她,別讓她出了院子。」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一直守在院落外的羅桂杰與八山一見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也不曉得該不該問,還是韓光義自個兒開口說的。
听到要將韓映梅送進道觀,羅桂杰是舉雙手雙腳贊成,可他現在已經是個女圭女圭的爹,能明白韓光義的掙扎。
「等她真的改過自新,再把她接回來吧。」他也只能這麼安慰了。
韓映竹出月子後,羅桂杰將她帶到了姻緣廟。
她不解。「為何帶我來這兒?」
「來還願。」他轉頭,對她笑了笑。
放上三牲四果,羅桂杰點了六炷香,分了一半給她,便攜著她跪在神龕前。
「廟神在上,信徒羅桂杰特來還願,感謝廟神讓信徒如願娶得意中人,上次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廟神原諒。」羅桂杰恭敬地朝拜三下,再提。「信徒此次前來,除了還願,還有一事要請廟神相助。」
「你想干什麼?」韓映竹大吃一驚,低聲問他。
他沒有回答,只是握著她的手,神色認真地在神前許願。「信徒希望下輩子,還能再與映竹做夫妻。」
「……你就不問問我?」韓映竹嘴上不服軟,耳根早已紅透。
他笑問︰「二丫不願意嗎?」
「我是怕你又認錯人。」她撇過頭去,嘴角止不住上揚。「真有下輩子,換我去找你吧,免得兜兜轉轉,又多浪費了幾年。」
「呵,二丫這麼有自信?」他笑眯了眼。「好,下輩子,我就等你來找我。」
「在那之前,先好好過完這輩子吧,我可不想在最後時刻听見你後悔今天的誓言,不想下輩子再見到我。」到時他找誰哭去?
羅桂杰捏捏她的鼻子。「這是自然。」
朝拜完後,羅桂杰將香火插在三牲中的全雞上,在神龕上搜尋著,找出他當初放回的石頭,走回來遞給韓映竹看。
「我借宿在姻緣廟時,曾帶走這顆石頭,上次過來,才又放了回去,你看看上面有什麼蹊蹺?」他輕笑。
韓映竹把石頭翻了個遍,發現上頭刻了六個字。
「羅桂杰、韓明井?」她驚愕地看著他。「你的名字就是從這塊石頭來的?」
「不只我的名字,明桂藥坊也是從這塊石頭來的。」
「我听說姻緣廟里供奉著三生石,難道就是這塊石頭?」韓映竹覺得頭有點暈。「你亂拿廟里的東西,還取了上面的名?你膽子真大!」
羅桂杰模了模鼻子,年少輕狂不懂事,就用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平安無事,這名字哪里不好?」
韓映竹橫了他一眼,她敢在這里說不好嗎?
「廟神既然沒有怪罪你,你就用吧,行為舉止注意些,別把這名字的名聲弄臭了。」到時又有意外發生,她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放心,我會注意的。」羅桂杰從她掌心里取走石頭,擱回神龕上,徒手拜了拜。
「就不知道這兩人身分為何?名字居然會被刻在石頭上。」
「會是父親說的羅家長孫嗎?」當年轟轟烈烈,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並不奇怪。
「或許吧,但現在也只剩名字了。」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還有誰記得呢?
羅桂杰笑了笑,他和映竹以後也會只剩下名字,後代子孫根本不曉得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這輩子會努力記得他與映竹之間的事。
只記好的,不記壞的。
「回家了,寶貝兒還在等我們呢。」他想女兒了。
「你和父親能不能幫女兒取蚌正常點的乳名?!」女兒還不到正式取名的年紀,可一直叫寶貝兒、寶貝兒也不是辦法,羅桂杰摟著她的時候,也會叫她寶貝兒,這讓她覺得很怪。
「寶貝兒哪里不正常了?女兒確實是家里的心肝寶貝,叫寶貝兒理所當然不是嗎?而且一叫她就手舞足蹈,早認定這名字了。」他實在不明白為何妻子對這乳名不滿意?難道因為岳父只叫她二丫她不平衡?
「第一個叫寶貝兒,第二個呢?第二個就不值錢,不是寶貝了?」
「怎麼不是寶貝?只要你生的都是寶貝。」她說得對,第二個難不成叫心肝兒嗎?羅桂杰想了想。「不如叫寶寶吧,第二個孩子叫貝貝,你覺得怎麼樣?」
「唔……」韓映竹想了下。「還行。」
「好,那第三個孩子就叫鵝鵝。」羅桂杰講到自己都笑了。「听起來就數鵝鵝最可愛,等第三個孩子出世,不管男的女的,我都替他養一池鵝。」
韓映竹默默地撇過頭去,到時真有第三個孩子,她絕對不要用這乳名,听起來像打嗝,用在男娃女娃身上都不適合,萬一這乳名讓孩子未來的另一半知道,不是成天在打晴?
吃太飽也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