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死!懊死!懊死!
男人在雨中耙著濕透的發,怒氣和自我厭惡在胸中翻騰,他不該說那些他不該諷刺她。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她說。
我沒有殺人。
那女人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她不懂他為什麼生氣,就像她不懂應該要保護自己一樣。
她過去封閉的成長環境,讓她和社會月兌了節,這幾年她盡力學習了,但在某方面,她一直就像個孩子。她說她不是笨蛋,她確實不是,她只是感情白痴,而過去那幾年,他故意讓她保持那樣。
因為那樣最安全,對他來說最安全。
他不讓自己靠她靠得更近,始終和她維持著公事上的關系。
他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變得這麼在乎,他沒想到有一天,這件事會造成困擾。暗咒一聲,他跟著下了樹,在失去她的蹤跡之前,追了上去。
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繼續往前走。
「我沒有要求你保護我,我沒有要求你過來這里。」
她不應該這麼做,不應該走開,不應該這樣對他說話,不應該對他發脾氣,但堵在胸口的硬塊,讓話月兌口。她應該要能控制自己,她受過的一切訓練,都在要求她做到這件事,要冷靜、要精準、要無情,過去那些年,她總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
直到現在。
她又餓又累,當她發現他在這里時,當她發現他來找她時,有那麼一瞬間,她是如此……開心。
是的,她本來很開心的,就像她每年收到薄荷糖時那般。過去這幾天,她是那麼的想見他。
在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原來他在心中佔據了這麼大一塊地方。
當她落水,當她幾次死里逃生,當她發現自己被裝了一顆該死的炸彈時,她以為自己不會害怕,她從來就不害怕,害怕沒有用,恐懼是無謂且礙事的情緒,但他的身影卻浮現眼前,無論她如何嘗試都無法完全將他從心底抹去。
那一瞬間,她才發現,原來她也是會怕的。
怕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他,怕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船屋里。
恐懼在過去那幾個小時攀上了心頭,揪抓著她,但他一出現,卻只是劈頭就對她一陣痛罵。
悶堵在胸中的情緒,壓也壓不下去,下一瞬,又上了眼,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熱氣就從眼眶里涌了出來。搞什麼?
她一怔,飛快伸手抹去,試圖止住,但那滾燙的液體卻不顧她的意願,一再落下。因為如此,她忍不住加快腳步,在滿地泥濘之中,不顧一切的往前走,惱怒的月兌口。
「我做我想做的事,應該做的事。如果那讓你不開心,你可以開除我,回去另外找一個愚蠢、沖動的白痴。」
她的語氣很冷,他卻從中听出不對,而且該死的,那沙啞的語音里,是不是還隱隱有著一絲……不,不可能,她不會。
「我不想要另外找一個愚蠢、沖動的白痴。」他大步追了上去,沖動的伸手抓住了她。
因地上濕滑,她被他一拉,整個人失去平衡,連忙反手抓住他。為了不讓她摔倒,阿萬伸出雙手將她拉到懷里,她一頭撞上他的胸膛,就在這一秒,清楚感覺到她臉上熱燙的液體。
可惡,該死。
他氣一窒,心口猛然抽緊。
她飛速往後退開,他卻收攏了雙臂,將她抱得更緊。
她僵住,想掙扎,卻又怕他因此摔倒,在走了一下午之後,她很清楚這雨林的地上除了泥巴、腐葉,還有一堆石頭。
在黑暗之中跌個狗吃屎,撞個頭破血流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只能站著,等他松手。
他沒有,非但沒有,還將她的腦袋壓到了他胸膛上。她心頭一跳,告訴自己他看不到。
「我站穩了。」她將臉轉開,提醒他。
「我知道。」他粗聲說著。
雖然這麼說,他卻依然沒有松開手,仍壓著她的腦袋,讓她半張臉被迫貼在他熱燙的胸膛上,听著他的心跳。
雨還在下,淋得兩人全身濕透。
從認識她以來,她就很少將情緒外露,她被訓練得太好,以至于他從來沒看她哭過,沒見過她掉淚,當他察覺她的淚,當他確定那該死的真的是淚,一時間只覺心慌意亂。
緊抱著懷中的小女人,阿萬只覺各種矛盾不明的情緒在胸臆中翻涌,煩躁、憤怒、不爽、心疼、恐懼,甚至還有奇怪的安心,全像沸騰的大鍋湯一樣,混雜在一起,讓他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該是這樣的。
他惱怒的想著,可當她入了懷里,直到他伸出雙手,將她牢牢擁在懷中,感覺到她的溫暖、她的心跳,嗅聞著她身上早已無比熟悉的味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提在半空中的心,才終于落了下來。
不該是這樣的……
他閉上眼,想著,卻忍不住低頭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感覺她的心跳,貼著他的胸口跳動,感覺她的體溫熨燙著他。
霍香咬著唇、含著淚,心頭狂跳,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不知他究竟是怎麼了,心中的郁悶和惱怒,卻莫名的因為他沒有放手,不再累積。
然後,不由自主的,她偷偷的把臉埋進他懷里,偷偷的揪抓著他濕透的衣,汲取他身上的溫暖。淚仍在眼,混著雨水,但總算悄悄的止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他與她的心跳漸緩,激動的情緒也平復了下來,也許因為如此,寒冷、疲倦、疼痛與饑餓再次浮現。
正當她因冷開始打顫時,他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帶著她往回走。
她微微一僵,幾乎想要開口叫他放她下來,她不習慣被人這樣抱著,可她累了,又不想再惹他不快,他身上又那麼暖,所以到頭來,她只是攀著他的肩頭,任他抱著她移動。
他帶著她到了枝葉茂密的大樹下,大樹樹根十分巨大,像立起來的木板,高達數十公分,靠近樹干的地方甚至超過了她的大腿,就像個天然的木牆一般。
他讓她坐在上面,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能量棒給她。
她在黑暗中,模索著撕開包裝,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在她吃東西時,雨慢慢停了,他轉身走開,但很快就回來了。下一秒,她腳邊微微亮了起來。
他蹲在那里,手上拿著一個深綠色的防水背包,他從里面掏出了一條干毛巾遞給她。
她知道他是怕被人發現,才沒將燈光開到最亮,兩人的身體和高大的樹根遮掩了大部分的光線,幾乎沒讓這微光透出去。
亮了燈,阿萬才看清她的模樣。
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就像一只落水貓,瘦小、蒼白,渾身濕透。
經過這幾天的折騰,她襯衫的扣子掉了好幾顆,手臂、大腿,和她臉上都有擦傷,她額頭上發際處那道割傷比較大,微微滲著血,她右側腰月復的襯衫破了,那兒也染著血。
即便有了照明,她仍垂著眼,慢吞吞的在咬那根難吃的干糧,沒抬眼看他。阿萬從防水背包里,拿出隨身的醫藥包,替她額頭上的傷口消毒擦藥。
她沒有抗議,連縮都沒有縮一下,當他試圖拉她的襯衫時,她自己抬手月兌掉了那件襯衫,然後接過他手上的醫藥包,自己開始清潔處理那道傷口。
她還穿著一件內衣,並不是果著上半身,但她如此自然的在他面前月兌衣服,還是讓他眼角微抽。
他懷疑她根本沒有意識到不該在男人面前這麼做,也許他也不應該在意,他不是沒看過女人半果,畢竟他做的這一行,無論三教九流或高官富賈他都會接觸到,全果的女人他也見過不少,但她對他這麼沒有男女意識之別,這些年來莫名的一直讓他有些困擾。
忽然間,注意到她右肩上那一大片紅腫,他很清楚,那樣的傷再過兩天會變成很可怕的瘀青。不由自主的,心又揪起,眼角再抽,他握緊拳頭,深吸口氣,壓下去而復返的惱怒。
事實證明,對她發脾氣一點用處也沒有,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脾氣。
很快的,他再次冷靜下來,當她擦好藥,試圖就這樣重新穿回那件破襯衫時,他開口阻止了她。
「轉過身去,把內衣月兌了,身體擦干。」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抗議,只听話照做,把腦袋上的毛巾拿下來擦干身體。
她的背上也有一大塊即將變成瘀青的紅腫,同樣是在右肩,只是後面這里,除了紅腫還有擦傷。
「你的肩膀怎麼回事?」
「撞到了。」她回得極簡潔。他擰眉,「前後都撞到?」
沒有多想,她平鋪直述的開口回答︰「我醒來時在河灘上,山上在下雨,水來時,我沒來得及上岸,在水里被流木撞了一下,月兌臼了,我需要右手,所以想辦法將它喬了回來。」
這個答案,讓他抿緊了唇,眼角微微再一抽。他沒再開口,可她卻因他的問題,想起一件事。
「你怎麼找到我的?」高毅給她的高科技隱形眼鏡在洪水中掉了,她還以為紅眼的人失去了她的位置。
「我是偵探。」他淡淡的說︰「我很擅長找人。」
她當然知道他是偵探,也知道他很擅長找人,但她以為那是在城市里,這里不是城市,沒有三教九流可以讓他追問、探查。
還想再問,但那個男人已經開口再道︰「我們得到樹上去,這里不安全。」她同意,所以再次套上衣物,穿著濕透的衣物並不舒服,不過比沒有好。
不想讓濕襯衫完全貼在身上,她沒有扣上鈕扣,只卷起袖子,將衣擺在身前打了一個結。
當她穿好衣物,轉過身來時,他背起了背包,蹲跪在地,將兩手交叉在身前,示意她踩在他手上。
她一腳踩上去,他撐起她,協助她上樹,攀抓住樹枝,她靈巧的翻了上去,爬到另一根更粗大的樹枝上,再往上,然後蕩到另一棵大樹上。
當她回頭看,看見他沒跟著上樹,卻蹲在地上,不一會兒,他上了樹,她看見他撒落了一把腐葉,清除了兩人曾經停留在那里的痕跡,她才發現他剛蹲地上也是在做同樣的事。
苞著,他關掉了那微弱的燈光。
四周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她停了下來,但他很快的來到身邊,就在身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和體溫。再一次的,她有些納悶為何他知道她在哪里,她很確定他關燈前沒有查看她的位置,她也沒有發出聲音。但他找到了她,就像上次一樣。
「跟著我。」
他悄聲說著,如鬼魅一般經過她身邊。
她看不到,不了解他如何能在隨時可能踏空的情況下移動,但她跟了上去,他就在她前面,她的五感本來就很好,後來更被人刻意磨得十分敏銳,在黑暗中移動對她來說不是難事,但在黑暗的樹上移動就有些困難了。樹干雖然寬大,但有些地方長滿了青苔,十分濕滑,她無法前進得太快,但他卻不同,他在樹上輕巧的移動著,好像這是他家後院,每當她快失去了他的蹤影時,他會停下來等她。
有一次她踩到青苔失去平衡,他及時回身拉住了她,彷佛他身後有長眼楮一樣。
慢慢的,她發現自己能隱約看見他的身影,也看得見腳下的樹干,她的視力漸漸適應了這黑夜,才發現因為兩人在樹上,這樣的高度,不像雨林的最底層那麼漆黑,這兒不是全然的黑暗。
天上的雲慢慢散開了,月亮在雲中忽隱忽現,透著微光。
然後,他在一棵大樹上的中心停了下來,那是樹枝分杈的地方,足以讓人穩穩的坐下,背後還有粗大的樹干可以倚靠,這里的空間比她方才找的地方舒適許多,更大,更穩,也更安全。
暗夜里,空氣依然又悶又濕。
他放下背包坐了下來,朝她伸手。
她不習慣和人靠得這麼近,從來就不曾習慣過,但現在不是可以讓她選擇的時候,所以她移動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讓她在他身前坐下,坐在那個防水背包上,她才坐下,他已伸手半強迫的要她往後靠。她沒有反抗,如他所願的往後靠,然後才發現這個姿勢還不錯,幾乎接近半躺了。
他靠著樹干,她則靠著他。
從這個角度,她能看見林葉樹冠上的夜空,看見雲和月。然後,他伸手遮住了她的眼。
「睡一下。」
他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雖然懷疑自己能夠睡著,她還是微側過頭,把眼楮閉上了。
他的心跳,再次在耳邊回響,霍香慢了半拍,才發現她的臉是直接貼在他胸膛上的,他不知何時把上衣月兌掉了,還是他一開始就沒有穿?
她沒有印象。
她也想把濕透的內衣和襯衫月兌掉,還有腿上緊黏在她身上的濕褲子,但她更不喜歡被蚊蟲叮咬。她挪移著身體,彎身側躺,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讓身體透氣。
他沒有阻止她,只是伸手攬著她的腰,確定她不會掉下去。側過身之後,情況好多了。
樹上不像下面一樣幾乎完全沒有風,偶爾有夜風徐徐吹來,聊勝于無。悄悄的,她嘆了口氣,卻沒來由再次想起他方才的行徑。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沒有回答,只有他的心跳聲,在她耳畔回響。
她以為他不會說了,半晌後,她听到他緩緩開口︰「阿震給了我你最後回傳的訊號位置,我到那處河岸之後,听到了槍聲。」
她愣了一下,喉微啞,告訴他。
「那人是海豹特種部隊。」
「我看到了。」
他的手擱在她腰上,她感覺到他深吸了口氣,但他沒有再指責她。
她可以理解他循聲找到了那個男人,可那還是無法解釋,他在那之後,是怎麼找到她,而那困擾著她。如果她可以被他找到,就有可能被其他人發現。
「夜那麼黑,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他看著夜空中的雲與月,沉默著,他很清楚她的憂慮,不得到答案,她是不可能放心的。
「我是在山里長大的。」他告訴她,「我的父親是個獵人,他教我如何追蹤動物,教我如何獵捕那些在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相較靈巧的野獸,人類的蹤跡,非常顯眼。」
這解釋了一些事。
餅往的經歷,讓她無法完全信任旁人,所以總是保持警戒,即便是他也一樣。這習慣很不好,有些傷人,她知道,卻改不掉。
回想起來,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關于自己的事。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以手指梳著她微濕的發,坦承︰「我比平常花了更多時間才找到你。」她微微一怔,先前堵住胸口不知所以的硬塊,莫名又化開些許。
悄悄的,她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身體不覺放得更松。她能听見他穩定的心跳,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
風又吹來,讓她緩緩又喟嘆了口氣。
他可以感覺到她慢慢、慢慢的不再那麼緊張,緊繃的肌肉也一點一滴的松了開來。
她的呼吸變得徐緩、深長,她沒有睡著,沒有真的睡著,他知道,她睡得很淺,總是會保持一絲清明,即便在船屋里時也一樣。
血的味道,仍淡淡縈繞在鼻端。她身上的傷,比他預料的還要多。他不喜歡這樣。
下午那一聲爆炸,倏忽在腦海里涌現,他心頭驀然一扯,眼角再次抽搐著。在那一秒,他很清楚,那可能是她。
飛鳥被爆炸驚飛,刺鼻煙硝瞬間四散。
他不敢想,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那地方被炸出了一個大洞,附近的草葉燃燒著,那人被炸得支離破碎,看不清面貌,但殘破的腳是男人的腳,套著男人的靴子,不是她的尺寸。
黑夜里,心狂跳,冷汗微微的冒。那可能是她。
月亮在雲中忽明忽滅,懷中的女人欠動了一下,他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不自覺握緊了拳頭,揪扯到她的發。
他強迫自己松開拳頭,低垂雙眼朝她看去,她仍合著眼,被套上手環和手表的左手擱在他胸膛上,藏在身下的右手卻握著她藏在腰間的匕首。
即使睡了,也不安心。縱然是他,也不放心。
不由自主的,他抬手覆握住她擱在他胸膛上的手。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最終仍是接受了他的掌握。
那只手傷痕累累,虎口和食指和他一樣,長著拿刀握槍的老繭。五年了,他以為那繭該消了,但它沒有。
她有她自己的問題要面對……光只是做這些事是不夠的,對她來說,並不夠……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很清楚,韓武麒是對的。
她無法放松下來,不能忘卻過去,所以一直沒有辦法戒除那些老習慣,船屋上那些鍛鏈身體的器材,她用得比他還勤。
輕握著她的手,他清楚感覺到那冰冷的小手,甚至不到他的一半。好小。
原來這麼小。
那蒼白的小手,一點也不漂亮,指節過于突出,新疤舊痕滿布,本該柔軟的小手,因為長年的磨練,模起來堅硬且粗糙。
這不是女人該有的手。
餅去那些年,他不讓自己把她當成女人,只是同伴,只是助手,她能保護自己,她沒有半點女人味,而且她不會無理取鬧。
她不懂一般女子該懂得的,她不打扮、不化妝、不懂示弱、不會撒嬌,她甚至不太知道該怎麼笑。
從小,她就被人鍛鏈打造,變得無比剛硬、萬分鋒利,教人只看到她的不同,看到了她曾做過什麼,能做到什麼,讓人忘了她也有血有淚,也只是個人。
一個嬌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