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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包靈媒妻 第1章(1)

陽光正烈。

七、八月是高溫季節,走在屋外的柏油路上,那腳底板是燙的,隱約可見冒著熱氣的薄霧。

熱,是唯一的語言。

沒人願意在攝氏三十四、五度的太陽底下走動,超標的紫外線、令人瞬間變黑炭的艷陽,以及一動就滿身涔涔流下的汗水都會把人逼瘋。

熱!熱!熱!熱到叫人無法忍受,街頭、田邊不知有多少熱衰竭而亡的例子,不過在這樣熱到讓人想尖叫的時節,卻有一名怪胎全身裹得死緊,還不時打個冷顫、吸鼻涕。

天呀!好冷,手腳有凍僵的感覺。

用羊毛毯包住自己的女子有一張憔悴的臉,她的雙足藏在毯子底下,如過冬的松鼠躲在溫暖的樹洞般。

她叫夏春秋,今年二十七歲,是一名雙眼能見鬼的通靈師,她能見鬼神,能與之溝通,當兩界的橋梁,哪戶人家想與過世的親人聊聊都能找她。

目前她是「靈異事務所」雇員,年薪保密,但不少于八位數,是個勞心勞力又很賺錢的職業。

因為鬼也分善惡,甚至具有攻擊性,一個談不攏還是有動手之虞,算是高風險行業。

只是夏春秋最懼怕的事物也是這來無影去無蹤的縹緲物。

據知,她打襁褓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總對著無人的角落咯咯笑,彷佛有人在跟她玩,逗她笑。

在七歲以前,她真的傻乎乎地把那些東西當人看,只不過不懂他們為什麼要「裝鬼」嚇她,有的兩眼突出,有的舌頭長到下巴,有的滿臉鮮血,有的還能把頭拿下來當球踢。

她還見過用自個兒的手骨、腳骨打鼓的,當下樂不可支的叫旁人一起觀看,還有模有樣的在一旁形容。

最先發覺她不對勁的當然是她家人,但他們太忙,忙著上班、上課、忙著做研究,只當她太寂寞了,幻想出不存在的朋友,直到她的情形嚴重到影響日常生活,造成困擾,雙親才決定帶她去看心理醫師。

夏家是醫學世家,上三代都是醫師,下一代毫無意外的也走上醫科的路,所以找的心理醫師自然是權威中的權威,那位目光鑠鑠的老先生最後判定她有幻想癥和思覺失調癥,需要長期住院治療。

但是夏家很有錢,有錢到擁有三家醫院,因此她沒住院,長期延聘專業人員到府治療,而她也成為腦子有病的可憐孩子。

後來她外婆實在看不下去了,才強行將她從父母身邊帶走,住到山明水秀的鄉下,她也由白淨可愛的城市小孩變成皮膚黝黑的鄉下野孩子,整天瘋玩得不見人影。

十歲那年,夏家移民多倫多,夏父、夏母原本也要帶她走,可她考慮再三還是不走了,一來不想再被關起來面對各種測試儀器,二來舍不得疼愛她的外公、外婆。

夏家一門都是醫師,他們信仰醫學科學,任何儀器檢測不出來的事物皆不合理,故而不相信這世間有鬼,只當是無法解釋的現象,有待科學去研究、發掘還以真相。

「燒肉便當,你冷氣開太強了。」夏春秋皺眉嘟囔。

她口中的「燒肉便當」是事務所社長海麗,天生怕熱,身高……

「不強,剛剛好,你確定你不是又見鬼了?」她遇鬼的機率是尋常人的一百倍,本身具有聚陰體質。

一听到鬼,夏春秋又不由自主的打寒顫。「別提那個字,我忌諱。」

「你自個兒就是通靈師,還避諱什麼,你見過的鬼比人還多,何必嚇成那樣子。」真不長進。

一道黑色陰影從夏春秋身邊閃過,全身散發著黑暗氣息,一件黑色大斗篷從頭蓋到腳叫人看不清面容,只知是名女人,身形曼妙修長,高挑偏瘦,露在斗篷外捧著水晶球的雙手幾無血色。

她和夏春秋合稱「陰虧二人組」。

一個是長年不曬太陽,晝伏夜出,導致皮膚白得不像話,一個是時時見鬼,嚇得臉色慘白,兩人陽氣不足,明顯陰盛,常人走過她們身邊都能感到一陣森森寒氣。

「吉卜賽,你少落井下石,若是讓你整日身後跟著一個用死魚眼瞪你的老婆婆,我就不信你能睡得高枕無憂。」夏春秋有氣無力的指控,翻白眼。

吉卜賽不是化名,她就姓吉,吉卜賽的父親是知名的堪輿大師,他想培育出嫡親的弟子,卜賽的意思是佔卜的本事能賽過他,成為家族中的傳人,光耀門楣。

可惜吉卜賽對家傳絕學不感興趣,她偏好西洋學派,尤其是對水晶球的喜愛更是執著,在她不眠不休的狂熱鑽研下還真讓她琢磨出門道,卜算和測吉凶十分靈驗。

「你又去什麼鬼地方?」陰氣十足的女聲涌起。

夏春秋沒好氣的伸出一腳,做出踢人尾椎的動作。「叫你別提你還提,我不過回去祭祖。」

她外公祭日。

「昨日是農歷七月初一。」燒肉便當……社長海麗好心的提醒,七月百鬼夜行日,忌出。

一听到七月,夏春秋整個萎了,神情懨懨地彷佛遭遇大災難。「我忘了這件事。」

外公是六月三十過世,她原本的意思是提早兩天南下,用三天的時間陪陪和大舅、二舅同住的外婆。

誰知臨出發前接了個案子延誤了,回到外婆家時已是祭日當天,祭品什麼的來不及幫忙準備,拜拜後她被熱情的舅媽們給留住,又是大魚大肉又是酒的擺上桌,她一時沒分寸就醉了。

棒天醒來便是農歷七月初一鬼門開,沒能及時返北的她便被隔壁死了三年的阿金嬸給纏上。

阿金嬸死于車禍,六十二歲的阿金伯在她死後不到一年便用她的保險金另娶年輕貌美的外籍新娘,沒多久生下比孫子還小的幼兒,阿金伯疼如眼珠子似的總抱在手上四處現寶,渾然忘卻陪他苦了半輩子的老伴。

沒人祭拜的阿金嬸懷著一身怨恨回來了,但是她沒法找死鬼老公出氣,只好找上能通靈的夏春秋,讓夏春秋替她狠毆老夫一頓,叫他別忘了準備香燭盛宴。

「傳話」是沒問題,但要毆打一位半百老人她做不到,她好歹也是阿金伯打小看到大的,阿金伯對她也很好,常給她買糖吃,那大逆不道的事她著實做不出來呀!

為此,她被阿金嬸給恨上了,亦步亦趨的跟上她,害她回家路上渾身涼颼颼的。

「佩服你呀!連這種事也能忘,你還能不能把自己給忘了。」吉卜賽語氣陰森的調侃。

她也想忘呀!但老天爺不成全。「燒肉便當,空調調弱些成不成,我冷得直發抖,連骨頭都凍住了。」

海麗……呃!海麗在哪里?

視線往下移,再下移,那個剪妹妹頭留著可笑瀏海的女士便是了,別看她個頭小,一餐要吃三個燒肉便當,也不曉得她吃到哪去。

雖然只有號稱一四公分的身高,但她可是發明界的小巨人,智商高達兩百,世上少有她做不了的事。

有個小道消息,其實海麗只有一百三十四公分,加上鞋墊和恨天高才有一百四十公分,她最恨人家說她矮。

「太陽能發電,不用白不用,有多少人想享受也享受不到。」海麗理所當然的蹺起小短腿,抽出餅干盒里的長條牛女乃棒,卡滋卡滋的一口接一口。

靈異事務所創立多年,一開始是以同好會發展,單純是一群靈異愛好者所組成的聚會,讓他們有暢所欲言的場所,不用因怪力亂神之言論而引來非議。

但是後來事情有些變調,連裝神弄鬼的道士也來了,藉由聚會大力宣傳除業障、排命盤、陰陽雙修等行徑,把靈異愛好者當成客戶拉起生意,還意圖糟蹋年幼稚女。

海麗見狀當機立斷的關閉聚會場所,並報警將該名下作的道士捉起來,改以營利方式向外開放。

初期志願、非志願的員工有二十余名,但真正參與所謂的靈異事件工作後,一個個前門進,後門開溜,嚇得不敢做。

去蕪存精後,如今規模不大的靈異事務所僅存五名雇員,但其中一名算是湊數的,因為她無處可去。

「燒肉便當,做人不能太自私呀!沒瞧見我和吉卜賽冷得直打哆嗦嗎?」

七月,鬼月,她最不幸的月分。

「去頂樓曬曬太陽。」補充陽氣。

「熱。」她瘋了不成。

海麗一張抹上厚粉的臉嚴肅得有如手持教鞭的教官。「你到底是冷還是熱,忽冷忽熱是感冒前兆。」

「我是外熱內冷,那股冷意是由身體往外透,護身符根本不管用。」她靈異體質太強了,神明也無能為力。

「妹妹別怕,哥哥給你渡氣,包管你馬上熱起來。」一名穿得很台,梳著油頭的高壯男子推門而入,臉上的笑很痞,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嘴上叨著幾可亂真的香煙糖。

「你,免了,我怕有口臭。」夏春秋敬謝不敏的謝絕某善心人士的「高義」,她還沒落魄到需要他救援。

「自己人,別跟我客氣,特別便宜你了,哥哥的初吻呀!傍你補補陽氣。」胸肌成塊的鐘璧炫耀的動動六塊肌,作勢要自我犧牲。

「你還有初吻?」這種鬼話他有臉說出口。

「今天的初吻。」他大言不慚的說。

一片噓聲。

「別噓,別噓,我說的可沒半句虛言,瞧瞧你眼袋泛黑,嘴唇發紫,本來就長得不怎麼樣的臉還白得像鬼,不渡兩口陽氣給你,你撐得到明天嗎?」他說的好像人已彌留,見不到明日的太陽,他才大發慈悲學佛祖割肉喂鷹似的。

夏春秋很不給面子的做了揮蒼蠅的手勢。「我寧可去頂樓曬太陽。」

「今天的天氣很熱。」熱出一身汗了。

從健身房出來的鐘璧是準備去沖涼的,他們各自有自己的居所,但是事務所內也提供員工宿舍,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事務所,以此為家,少回另一個居處。

其他人亦然,幾乎把事務所當家了。

靈異事務所是一幢佔地兩百多坪的五層樓建築物,一樓設有交誼廳和健身房,以及靈異器材銷售部,譬如能見到鬼的靈異紅外線透視眼鏡、搜魂器和護身法器等。

他們不賣護身符,太掉價了,符紙不能保障人身安全,有時候他們也講究科學理論,用科學角度去開發產品。

二樓是辦公室,附設廚房和吧台,誰有興趣都歡迎使用,廚具皆采用電器化,不提供瓦斯。

三樓是兩位女性員工的住處,一上樓是個大客廳,兩間配有衛浴的房間位在客廳兩側,平時的活動便在公共區域——客廳里,她們彼此不會進入對方的房間,這是禁忌。

四樓則為男性員工的宿舍,四字不吉利,讓陽氣重的男人去鎮,身為女性的老板很是重女輕男。

反正男人是草,撐得過很好,要是撐不過……她看在自家員工分上打七折,替他風風光光的辦一場喪禮,事務所內有一名專業的禮儀師。

至于五樓則有一座暖房和室外花園,栽滿花卉的暖房設有一張雪白雙人床,專屬特殊員工所有,其他人未經邀請不得入內,而搭上葡萄架的空中花園則是員工福利,閑暇時能到英式造景的頂樓喝喝下午茶,看看藍天白雲。

「曬成人干也甘願。」人是有選擇性的。

「妹妹呀!你太不可愛了。」台客兼打手的鐘璧夸張的甩甩手腕上粗重的金鏈子,999純金。

「打手」打的當然不是人,而是不肯去投胎,為害人世間的惡鬼,他見一個打一個,打到魂飛魄散為止。

陽氣充沛的鐘璧是五月初五正午出生的陽男,全身陽氣,他連寒流來臨的超低溫也能穿短袖出門,壯得跟牛沒兩樣,活到三十歲連一次感冒也沒有得過。

他是真正的鄉下孩子,姊妹眾多卻是獨苗,家里務農有幾十甲土地,兩座佔山大半的山坡林地賣了幾甲地賺進十來億台幣,是名符其實的田僑仔。

「我慶幸虎口余生。」大恩大德了。

「嗟!不識正港男子漢的好,錯過我是你生平最大的損失。」他故作瀟灑的撩撩發,一腳往椅上踩,擺出黑狗兄的模樣。「吉妹妹,你的臉色也不好,要不要哥哥我……」

「滾——」

不等鐘璧說完,吉卜賽畏縮的舉高水晶球,企圖用水晶球擋住他輻射而來的強光。

「唉!怎麼一個個都這麼不討喜,難怪沒半個男人追,我還是找最最可愛的小妖精,那才是我的小心肝,我的小寶貝、姬姬、姬姬,你在哪里……」他最迷人的小妖精。

小妖精不是一句叫假的。

就見一朵半合的百合花突然無風顫動了下,一道困極的脆甜嗓音從花朵中發出,隨即一個揉著眼楮的小生物冒出。

「別叫我姬姬、小姬,我是妖精安姬。」

「小姬,你睡飽了呀!走,哥哥帶你逛街去,買跟你同樣尺寸的女圭女圭布偶給你當擺飾。」好小,好可愛,真想養一只當寵物,他是寵物控,對超迷你生物有種痴狂。

「什麼尺寸,你討打!」兩寸高的小生物倏地飛向鐘璧,比蜜蜂長不了多少的小細腿朝他鼻頭踢去。

一眨眼,兩寸長的生物拉長成人類體型,嬌小玲瓏,模樣俏皮,有一對尖耳朵和蓬蓬的頭發,身後是半透明的薄翼,著綠色的花瓣衣裙以及粉紅色花苞鞋,膚色白里透紅,宛如剛從樹上摘下來猶沾著露水的鮮艷隻果。

「哎呀!我受傷了,小姬的妖精腿所向披靡。」鐘璧假裝中招,捂著鼻子哀哀慘叫,只差沒在地上打滾了。

「鐘璧,你怎麼不去死?」好吵。

一個男人等于一個菜市場。

夏春秋裹著毛毯,喝著熱可可,在室外溫度三十六度時,她吸了吸快流出的鼻涕,遏止來自身體的寒意。

身為通靈師,她早已習慣時不時身上一寒的狀況,通常接觸不深是不會影響,可若怨靈本身的執念太深又靠她太近,驟然而起的冷意還是避不開。

她腕上有一串瑪瑙佛珠,用以避免好兄弟靠近,這一回回外婆家途中被一個頑皮的孩子扯斷了,她想著等回台北再修,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還是遇上了麻煩。

畢竟是「熟人」,她不好對阿金嬸視若無睹,只好把身體借給阿金嬸一小時,阿金嬸對著阿金伯劈頭大罵,把他罵得從一開始的錯愕到羞愧不敢抬頭見人,最後不抱幼子改抱亡妻的牌位嗚咽的嚎啕大哭。

事畢,她累得虛月兌,一身冷汗淋灕,從頭發到腳趾都像結霜似的,畢竟陰氣入體對活人很傷。

不痛不癢的鐘璧仍到處打趣。「一級生呢?他今天出喪……」

話說到一半,幾道白眼橫射過來。

他說的也沒錯,是出喪,弓藏一級生是禮儀師,舉凡社里喪葬事宜大都由他接手,他也是事務所最忙的一個。

杯藏一級生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他的外祖母嫁給日本人為妻,兩人膝下只生育一女,也就是他母親,然後他母親又愛上到日本留學的台灣留學生,最後生下他。

他的父母沒有結婚,因為外祖父不同意,只好同居在一起,一同生活在台灣,所以他有個中文名叫趙漢陽,不過對外他習慣用日本名字,而他外祖父屬意他繼承家族事業,是個不折不扣的黑道少主。

「你們仇視台客。」他受委屈了。

海麗溫柔的拍拍他的手。「不,我們不仇視台客,只是不欺負傻子對不起自己,你總要給我們找些娛樂。」

一說完,她的厚底鞋從他穿著人字拖的腳背上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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