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被人盯著看。
大剌剌,毫不掩飾,直想把他整個人扒光,從頭到腳看個徹底的那種火辣注視。
被偷看、偷瞄、偷打量、偷比較,他早已習以為常;對于那些痴迷的、恍神的、竊喜的、嬌羞的眸光他也已司空見慣,卻不曾遇上今日這種——直想將他拆吞人月復止饑的饞樣。
「爺,二樓右邊角落的姑娘似乎將您瞧得太久了。」青山有些不自在地低聲提醒著他家爺。
其實這麼說算是客氣了,那位姑娘的眼根本從爺踏進茶樓那一瞬間便不曾移開過,連眨眼也舍不得那般地盯著瞧,瞧得連不是當事人的他也覺得頰面泛熱了。
那姑娘未免也太……不知羞了吧!扁天化日之下盯著一個男人猛瞧,只差沒撲身過來而已,這……到底是什麼世道?
對,他家爺是長得英俊挺拔了點、瀟灑不凡了點、氣宇軒昂了點,但也犯不著這樣盯著爺瞧吧?
仿佛是餓了多日的乞丐,突然看見一盤上等的紅燒肉那樣垂涎三尺,羞不羞啊!
然刑觀影眸未抬、唇不啟,持箸的指仍是慢條斯理地夾菜用膳,恍若未聞。沒反應?
好吧,青山雖然早已料到爺不會有任何反應,但完全沒反應,這還算是人嗎?
起碼,也該看一眼那瞧著爺不放之人的模樣。
起碼,也該瞪一眼,警告那人的無禮。
再起碼,也該面露不悅,或皺眉或抿唇或輕哼幾聲以示不滿吧?
結果,沒反應!好似那人看的,不是他。
這這這……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監。
正當青山想代替爺給對方一記「適可而止」的眼神時,卻恰好瞥見對方起身下樓朝他們而來。
「干干……干什麼?」青山不但結巴,在如此近看對方之下竟然還紅了臉。
「這位小扮別緊張,我只是想同你家爺說幾句體已話。」女子開了口,甜膩誘人的嗓音惹得周遭其他客倌抽氣連連。
原來,在女子盯著一個男人瞧時,其他男人也正緊緊盯著她不放呢。
「說……說什麼?」青山吞了口唾沫。「我家爺不識得你,更不可能有體已話可說。」
「相逢自是有緣。」女子紅唇微勾。「況且,我深信我與你家爺的緣分必定不淺。」
側首,她柔媚眼眸注視著靜默不語、優雅品茗的刑觀影。「不知刑爺信或不信?」
「呵。」青山倒抽一口涼氣。「你你你……」怎麼知道他家爺姓刑?以他這個盡責的小苞班來看,他敢肯定爺與眼前女子素昧平生。「你意欲為何?」
「意欲為何?」女子聞言含笑一嘆。「我欲為之事也得爺成全才行。」
這一嘆,嘆得許多男人的心都揪了。
振作啊!青山硬是挺起胸瞠來。「有什麼事你跟我說吧。」見爺無任何表情,他便明白意思畢竟他家爺的嘴巴平時都抿得跟蚌殼一樣緊,半天吐不出一個屁……不不不,一個字來。他若不替爺開口,真不知要耗到何年何月呢。
欺前、抬手,她縴指點上青山左胸口。「你家爺這位置上有顆紅豆般大小的痣吧?」
「你怎麼知道?!」青山被她這一點仿佛燙著似地退開一步。
終于,那如同老僧入定的刑觀影抬起了眸。
而她等的就是他的抬眸。
雙眼一對,四目交接,一陣奇異的麻癢竄過兩人心房,引得兩人不自覺地輕顛了下。
丙真是他!她以為這輩子恐怕都找不著之人,竟然還真讓她遇上了。
握緊拳,她隱忍下伸手觸踫他的舉動,盡避身子已激動得發顫,她仍是咬牙忍下。
這事,急不得。
欲速則不達,這道理,她懂。
「姑娘有何話要對刑某說?」斂眸,他避開她過于熱切的注視,並非厭惡,而是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動——他不曾有過的異常騷動。
「爺。」花靜初甜甜一笑,神態堅決從容,毫不扭捏。「您要了我吧!」
「我,早該要了她的。」他內心的顧忌與自責她豈會明白。「那麼,現下的她至少有名有分,至少知曉我是多麼喜愛與珍惜著與她相處的時光。」
嫵媚動人的她,刁鑽潑辣的她,善解人意的她,純真無邪的她,每一面向的她都加深、加重了她在他心里頭的分量,成就了無人能取代的地位。
「我要你了,花靜初。」俯首,他輕輕吻上她失溫的唇,不若她主動親吻他時那樣激狂,卻溫柔纏綿得令人臉紅。
只是,她不知曉。
未能知曉,無法知曉。
倘若她知曉,不知會是如何地欣喜若狂?
「你的答復……」他貼著她的唇說著︰「我等著。」
「我要你了,花靜初。」
「你的答復?」
「你的答復……」
花靜初耳畔不斷回蕩著這幾句呢喃。
爺要她了!終于要她了,還要她的答復。
她好著急。
渾身動彈不得的她,急得額際冒汗,千百萬個「願意」在心里頭吶喊,有一句能出得了她那張蒼白若紙的唇。
她好氣、好怨,惱得產靈魂出毅去撬開自己的嘴、掀開自己的眼,而後深情款款地望著她的爺說一聲「好」。
結果,她沒瞧見自己的身,沒瞧見她的爺,只瞧見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大師?」這和尚她不僅認識,甚至能稱為故友,只是詫異為何此時會見到他。
「阿彌佗佛,施主,咱們又見面了。」老和尚盤腿而坐,低聲宣佛。
怔了怔,想了想,花靜初似有所悟。「大師正在設法救我嗎?」眼尖的她見著了自大師身上不斷往她周身凝聚而來的白色之氣。
「設法救施主的是‘那位’公子。」
「啊!」低呼一聲,花靜初眸中與臉上的訝異神情混入了驚喜與欣慰,而隨著心思的翻轉逐漸收斂、沉靜,最終竟化為一抹既苦澀又眷戀的微笑。「大師,我是不是做錯了?」
「施主與公子只是為情執著而已,何錯之有?」
「可我不該死在爺懷里的。」她低垂的眸里有著水花滾動。「至少這一世不該、也不能再讓爺傷心了。」
看著花靜初傷心又自責的模樣,老和尚溫和地開口︰「老納說些事給施主听可好?」
這些事也是後來佛祖告訴他的。
點點頭,她盤腿落坐老和尚面前。
「前世的施主走後,公子守著施主的靈柩不見任何人。公子日日夜夜為施主誦經、為施主抄經,一心一意只為了讓先行一步到另一個世界的施主能不受折磨、不擔苦痛、不背業障,盡已所能地祈求佛祖能渡施主一程。」
聞言,花靜初的心震了震,一股刺疼自心窩處蔓延開來。
「七七之後,公子火化了施主,變賣了在永昌縣的所有家業,帶著施主的骨灰從此離開永昌縣,不再踏進永昌縣一步。或許是受到施主生前樂善好施的影響,或許是想替施主積累功德與福報,離開永昌縣的公子依舊造橋鋪路、興辦學堂、設避難所,甚至于長年大旱時,開倉發糧、施粥濟民,造就無量功德。」
緩了緩氣,老和尚慈藹的神情不變。
「公子廣施恩澤,唯獨對永昌縣不聞不問,任縣民在一場瘟疫中死傷過半而不施予援手。」
花靜初訝然抬眸,看著老和尚的面容顯得有些歉疚。
「公子沒有錯,無人會指責公子有錯。公子只是放不下,放不下處處為永昌縣民設想的施主臨死前卻得不到任何救援與關懷,放不下對永昌縣民的怨,放不下施主冤死的仇。」
話至此,老和尚連宣了兩次佛號。
「公子告誡自己不可報仇,不能報仇,就怕雙手沾染血腥,來世無法投胎為人,無法與施主再續良緣。」
花靜初震驚地以手掩口,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失去施主後,公子孤身一人不再續弦。晚年覓得一清靜之所興建寺廟,供奉施主骨灰,終日與佛祖相伴,帶發修行,靜心靜性。臨終前,長跪佛祖跟前,不求其它,只求來生若能再與施主相會,務必讓他來得及救施主一命,不再讓施主孤單一人含冤而逝,否則寧願與施主永不相識。」
一顆顆晶瑩淚珠順腮而下,滑過她掩口的手滴落衣裙。
「這一世,施主總在公子贈糧至普陀寺時抵達,每年總是詳細詢問送糧者贈糧者的模樣、長相,府上何處。」老和尚微笑著。「施主年年追查居無定所的公子時,可曾有過放棄之心?」
「不曾。」花靜初堅決搖頭。
「是啊。」老和尚頷首稱是。「公子嘴里雖然總說著要逃避,卻偏偏想著、做著能救施主一命之事;總說不願重蹈覆轍惹麻煩,卻又偏偏讓施主陪在身邊。」他注視著花靜初。「公子心里的矛盾與掙扎,施主可明白?」
心口疼了又疼,她捂著胸口喘氣。「我還以為這一世,爺尚未將我放入心。」
「呵呵。」老和尚開心地笑著。「公子將施主放入心的時日,遠超過施主的想像。」
「大師……」
「施主,公子對施主的心意,施主何不親自向公子確認?」老和尚開口催促著︰「快去吧,公子正等著施主的答復呢……」
刑觀影從來不知道擔心一個人的心情會是如此難熬。
他原以為失去她是天下至難,豈知不忍見她痛苦掙扎的難才是掏心挖肺的痛。
為了不讓她太痛,他總點著她的睡穴;為了讓她能順利喝下湯藥,他總是將湯藥含人口中再哺人她嘴里,只希望她不會喝得太辛苦。
他盡其所能地陪著她,除了如廁、沐浴包衣之外,他總待在能一眼見著她的地方。
說實的,他討厭此時眼前的她。
那雙含嬌帶媚的眸總是緊緊閉著,讓他無法自她瞳里找著他的身影;染火似的頰暈著高熱的虛紅,讓她薄透肌膚里的血管清晰可見;而那總在見著他時便會不自覺上彎的唇,此時只能難受地喘息著;更別提那總是嗲聲喚著「爺」的柔嗓,他已經好些日子不曾听聞了。
討厭歸討厭,他卻不是真的討厭她。
他討厭的其實是害她陷人此等險境的他,討厭著無法替她受苦、無法分擔她痛楚的自己。
所以,他總是看著她,就算倦極、累極,打個噸時也緊握著她的手不放。只怕她醒來時找不著他,只怕她疼得難忍時,無法替她減輕疼痛。
此時的他才明白——之前的他,太過天真。
以為避著她就不會相識;以為能救她一命便心滿意足。現下他才了悟,他其實很貪婪。
貪求著她的美好,渴求著她對他的心意,冀求著她與他的未來,也奢求著與她長命百歲,共度白首。
但……他真的貪婪嗎?
說到底,他只不過是要一個他喜愛的女子陪在身邊而已,這樣的願望算是貪嗎?太過分嗎?
不,一點也不。
所以,他要力爭到底,與閻王搶人,求神佛延命,就算要他折壽,要他受盡磨難都行,只求……能留她在身邊啊。
「靜初,你能听見我說話吧?」多日來,他總在她耳邊說話給她听,原本溫潤的嗓已讓嘶啞入侵。「我從不願喚你的名,總與他人一般喚你‘花主’,你可明白為什麼?」
他取來巾帕按壓著她額際冒出的汗水,動作溫柔熟練。
「我允你主動親吻我,卻從不主動回吻你,你可知曉為什麼?」
他眸光停留在她失色的唇上。
「我任你親近我,即使有損你名節,仍是讓你住進我的宅邸與我朝夕相處,你可清楚為什麼?」
嘆口氣,他拭汗的手一翻,手背輕輕滑過她因高燒而紅艷的頰,為著那燙手的炙熱而揪心。
「明明心里不願讓你與皇室之人有所牽扯,卻仍要求你去見六王爺,我的意圖與盤算你可有意探知?」
診著她的脈,數著她的脈搏次數,他一直蹙攏的眉終于稍稍松弛了一些。
「早膳,我總愛上劉大娘那喝碗咸粥,你以為我喜歡劉大娘的廚藝,愛那咸粥的家傳味道。」他仍記得那一口粥人她口時,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贊嘆表情。「其實,你未住進來之前,我根本不曾踏進過劉大娘的鋪子。」
他不重吃,青山準備什麼,他便吃什麼。
有時一餐吃不完的食物,他也不介意當第二餐吃,一切只圖方便就好,不麻煩就好。
會上街喝粥,純粹是不想讓她在大冷天里清早起床下廚。
「你說,從不曾見過一個男人這麼愛吃甜食。」說到這事他便覺好笑。「卻忘了是誰噘著唇嚷著沒人陪你吃點心,再可口的糕點都沒味了。」
也因為如此,他吃甜食的嘴被她養刁了,所以在顧生雲到府拜訪時,硬是要他帶上他府里點心師傅的招牌好點,鳳眼糕。
「我想問你,總對我說,真不知曉男人為何老愛穿這種做事不方便的寬袍的你,為何替我添置的秋冬新衣,清一色全是你不愛的寬袍。」
其實,她讓他穿寬袍的心思,他豈會不明白。
「每逛一趟市集便搬回大包小包的你,總說這東西家里用得到,那東西日後派得上用場,原本空蕩蕩的倉庫都快被你買的東西堆滿了。」他當然明白,她根本將那兒當成自己的家了。
「你再不醒來,我就開倉將那些東西送給左鄰右舍。」話鋒一轉,他竟威脅起她來了?
「你再不醒來,我明日便改穿長衫,讓其他姑娘家瞧見我高瘦結實的好身形。」
他承認,說出這些話來的他,真像個渾蛋。
「你再不醒來,我便找蘇姑娘陪我一同吃小點、喝咸粥,讓她陪我說話,給我解悶。」
這一記狠招下得重,讓他瞧著了她昏迷中微微挑動的眉。
傻瓜!心里斥罵一聲,難掩的疼惜浮現他眼底眉間。
端過在茶幾上放涼的湯藥,他仰首含入,再密密封上她干燥的唇。溫暖舌尖先探進她唇縫中,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讓湯藥一點一滴流進她的口、滑下她的喉、吞入她的月復。
「很苦,我知道。」畢竟那藥是先人了他的口。但見著她下意識皺起的眉頭時,他又興起了懲罰她遲遲不醒的念頭。
「所以,你趕快醒來。」俯首,他用唇貼著她耳畔,怕她沒听清楚,怕她沒能听清楚似地將說話的速度放慢,將說話的嗓音提高︰「自己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