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君,要活著回來。」
在邱勝彥入伍送別會的當天,日野昭一特地跑去南園村參加了,在一片武運昌隆的祝福聲中,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嗯,日野君,你也要保重。」身著一身筆挺軍服,肩披縫滿街坊祝福「千人針」的邱勝彥,看好友比自己的表情還沉重,故作輕松地說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春香說我活著回來的話就嫁給我,我怎麼能不回來?」
「听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有了這個理由,你游也會游回花蓮港吧。」日野昭一明白好友的心意,也故作歡快地回答。
此時,邱勝彥的表情卻忽然轉為嚴肅,他以日野昭一從未見過的認真表情直視他,低聲開口︰「日野君,你要做好隨時會被征召的心理準備,現在兵源極度不足,南洋戰場一天到晚傳來全員玉碎的戰報,為了補充消耗的兵力,听說本土已把征召二十歲以上男子的規定更改為十九歲,念文科的學生也都被征召去‘學徒出陣’,照這樣看來,把所有青年男子拉上戰場是遲早的事。」
「我明白。」
在好友邱勝彥跟自己一同落榜、卻立刻接到海軍征召通知時,他就明白,曾經被師長半強迫填了幾張志願書的自己,必定也難逃被征召的命運,甚至奇怪自己怎麼還沒接到人伍通知。
「我知道我說這個可能太多嘴了,不過,趁還沒接到入伍通知前,你該好好跟巴奈談一談,不然有些話不曉得還有沒有機會跟對方說。」邱勝彥拍拍他的肩,長指往不遠處的數排香蕉樹一比。「我叫春香帶巴奈來了,她現在在那塊香蕉田里等你,那里沒什麼人會經過,你可以好好跟她說些話,把過去幾個月沒辦法說到的份補回來。」
「邱君……」哭很丟臉,可是日野昭一差點為了好友如此體貼的舉動掉下男兒淚,只好拚命咬牙忍住。
「好了,快去!我也要去跟春香道別了。」邱勝彥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轉身走向不遠處等著他的青梅竹馬謝春香。
看著兩個月前還一起參加升學考試的好友彷佛一夜間長大的挺拔背影,日野昭一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忍不住將此刻的心願喊出口︰「邱君,保重!我們都要活著!活著再見面!」
邱勝彥沒回頭,只是揮了揮手,然後他帶著笑的聲音隱約傳過來︰「喂,謝春香,你學一下人家日野君好不好,我也想听到你這麼說耶。」
「邱勝彥,嗦耶你,等你活著回來再說吧……」依舊倔強的聲音傳來。
看著好友與青梅竹馬一如往常斗嘴的樣子,日野昭一揚起微笑,轉身往香蕉田跑去。
他們活在一個無法預知明天的年代,那麼至少,把握住現在這一刻,好好傳達自己的心意。
把不說出口會後悔一生的話,鼓起勇氣說出來。
他走進香蕉叢深處,終于見到了朝思暮想的娉婷身影。
「巴奈小姐!」
「昭一先生……」巴奈那雙美麗大眼,也正目不轉楮地看著他緩緩走近。
「對不起!」他在她面前站定,忽然將她緊緊摟入懷。「這幾個月,都不能去教你念書,我台北高校的考試落榜了,我們一起去台北的夢想不能實現,對不起!」
從未與日野昭一有過比並肩念書更親密舉動的巴奈,因著突來的擁抱而有一瞬間的全身僵硬,但她緩緩抬起了手,輕輕揪住他背後的衣襟。
「說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你的錯。」
他揚手撫上她絲滑如緞的秀發。「你母親還生你的氣嗎?」
他感覺掌心中巴奈的頭輕輕搖了搖。「她只是說,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松開擁抱,雙掌改握住她肩頭,望進那雙帶著憂愁的深邃大眼。「她有告訴你為什麼嗎?是因為我是內地人嗎?」
從巴奈垂下的目光,他明白自己的猜測離真相不遠。
「她說了一些……關于我父親的事。說他的父親在代表社人與警察協調沖突時過世,懷著他的母親與社人被迫離開他們住的土地,日子過得很辛苦,所以留下了絕不能與內地人通婚的遺訓。我父親本人因為生計問題幫內地人工作,但心里很排斥內地人,染上傳染病時因為不願意給內地醫生醫治而過世。我母親雖然對內地人沒有什麼仇恨,但因為她很愛我父親,所以決心要替我父親守住這個上一代的遺訓。」
巴奈重新抬起頭,一雙美麗大眼中有著堅決。
「我只希望昭一先生知道,這一切並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什麼。內地人里有很壞、惡待我祖父母的,但也有像你跟河間店主一樣很親切、給我很多幫助的。如果我父親不要那麼固執以血緣來判斷人的好壞,那他今天也許還會在世;而我母親只因為你的血緣就反對我們來往,在我看來,就像我外婆因為我父親是敵對社的後人而反對他們結合一樣,並沒有道理。我的母親很頑固,但我希望她有一天能明白,就像她仍然決定與我父親結婚一樣,我對你的心意也不會因此改變。」
「巴奈小姐……」面前堅定直視自己的女子,美麗得不可方物,日野昭一覺得自己這一生再不會遇見比她更加美麗的女子,他動情地再度將她擁入懷。「我對你的心意也一樣,不會改變。」
「巴奈……」他第一次舍棄敬語,用極親昵的語氣念出戀人的名字。「我不久後大概也會像邱君一樣被征召,如果我能活著回來,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一向溫柔的巴奈難得語氣強硬起來,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
「嗄?巴、巴奈?」戀人的回答跟舉動強烈矛盾著,日野昭一傻住了,一顆心懸得好高。「不好的意思是?」
巴奈抬頭,索求承諾似地開口︰「不管你去哪里都要活著,答應我。」
第一次知道戀人也會有這種小小任性語氣的日野昭一愣了一秒後笑出聲。
「好。那你也要答應我,要好好愛惜自己的生命,听到空襲警報要馬上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然每次空襲警報一響,我就擔心你。」
巴奈點點頭,還想再說什麼時,便听到香蕉田外傳來警察的聲音︰「日野昭一!吉野村宮前聚落日野家的兒子,人在這里嗎?」
警察大人找他有什麼事?
日野昭一毫無頭緒,但也知道怠慢不得,只好放開懷中的戀人,急忙往香蕉田外跑去。
「警察大人,我是日野昭一。」
一看到面前的陣仗,日野昭一心里就有不好的預感。
除了見慣的吉野村派出所警察,還有兩名面生的軍官。
「日野君,你怎麼獨自跑來南園村,讓兩名軍官大人從你家特地跑過來找你!」警察劈頭就罵人。
「無妨。」其中一名軍官制止警察的喝罵,從軍服外套中抽出一張紙,開始宣讀︰「日野昭一,恭喜你光榮地被選上海軍‘特別攻擊隊’,即將為帝國盡忠!」
「什……」流進耳中的話語,將日野昭一的血液瞬間凍成冰。
特別攻擊隊,俗稱神風特攻隊,任誰都知道,一經出征,有死無生。
隱身在香蕉樹後將剛剛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的巴奈,只能用手死命搗住嘴巴,不讓自己的哭聲被警察跟軍官听見。
才剛承諾要好好活著的戀人,下一刻便身不由己地打破了承諾。
「紀小姐,明明說故事的是我,怎麼哭的是你啊。」在自家客廳中,年邁的邱勝彥停下說故事的節奏,好笑地笑了起來。
「邱爺爺,對不起……」紀海藍接過身旁淺見時人替她抽來的面紙,胡亂擦去眼淚鼻水。「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想流淚,我平常沒有這麼愛哭的啦……」
邱勝彥跟淺見時人交換了一記束手無策的眼神。
「你這麼愛哭,倒有點像巴奈。」邱爺爺忍不住取笑她。「可是她是以為日野君沒辦法活著回來才哭,你明明都知道結局了,到底是在哭什麼意思的?」
「紀小姐,別哭了,邱爺爺跟我爺爺最後都還活著。」
被紀海藍的眼淚給淹得手足無措,淺見時人只好很笨拙地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來安慰她。
這女人平常明明開朗到有些少根筋,卻在意外的地方很易感。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那張總是笑著的臉掉下眼淚,他會覺得很不好受,雖然仔細一想這女人哭得一點道理都沒有。
「唔,對不起,我知道……」紀海藍又擤了好幾次鼻子,才終于止住眼淚。
「邱爺爺,不好意思,打擾您說故事了,後來怎麼樣了呢?」
「先說我自己吧。」邱爺爺抿了一口鹿野紅烏龍,才又繼續︰「因為當時台灣聯外的航路都被盟軍封鎖住了,軍部也擔心盟軍會登陸台灣,我跟其它同期入伍的人在海兵團結訓後,沒被送去海外,而是被派到台灣各地駐守。我在高雄海兵團服役,命大躲過很多次轟炸,直到終戰一個月後部隊解散,才回到花蓮港。」
邱爺爺以簡單幾句話將自己驚心動魄的戰爭經歷總結。
「那,我家的爺爺,又是怎麼活下來的?」淺見時人少見地開口追問。
他從不知道自家那個總是笑呵呵的爺爺居然曾是特攻隊隊員,不僅爺爺本人從未提過,那本爺爺交給他的日記里也只字未提;要不是他跟紀海藍因為不知該去哪里尋人而再度拜訪邱爺爺,這段過去可能永遠不會被提起。
也許這是爺爺不願回憶的一段過去,但是,他想知道,在自己血液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的這條血脈,究竟是如何幸存下來的。
或許自己也被身邊這個一說到歷史,眼楮就發亮的女人給影響了吧,他想。
「時人君,你現在這個認真的表情,還真像你爺爺年輕的時候。」
邱爺爺頗感懷念地微笑起來,又拿起紫砂茶杯啜了一口茶,透過茶湯氤氳的熱氣望著對座的淺見時人跟紀海藍。「用我這雙老花眼來看你們兩個,其實也滿像日野君跟巴奈的呢。」
聞言,微訝的淺見時人與鼻頭紅紅的紀海藍對望一眼,又連忙避開對方的視線。
是這里的人喜歡把一起行動的男女當成一對,還是他們真給人這樣的錯覺?
這樣的想法無端竄入淺見時人的腦海,使他微感困擾地皺起眉。
「邱爺爺,我們不是那種關系啦,怎麼可能!」先開口撇清的是紀海藍。
「怎麼可能」是什麼意思?
淺見時人眉頭皺得更深,發現自己有種不太痛快的感覺。
「呵呵。」邱爺爺只是不置可否地又喝了口茶。「巴奈第一次被春香跟我撞見跟日野君在一起念書時也是這樣說的啊。」
「這是兩回事啦,邱爺爺。」紀海藍哭笑不得地回道。
這女人否認得也太快了,她真的這麼不願意跟自己扯上關系?
……不對,他在想什麼!他現在該問的不是這個。
「邱爺爺,您還沒告訴我們我爺爺是怎麼活下來的。」無視心中不受控的情緒,淺見時人決定讓對話回到正軌。
「呵呵,抱歉,這小泵娘的反應實在太有趣,我都忘了該回答問題。」邱爺爺笑著放下茶杯,跟他們大致解釋了他事後從日野昭一那里听到的故事。
「……原來如此,謝謝您告訴我。」
雖然早知是喜劇收場,但听完故事的淺見時人仍不自覺地松了一口氣。
「不用謝,時人君,我只是把我還記得的事情告訴你而已。」邱爺爺搖搖手。
「很抱歉我還是沒辦法告訴你巴奈究竟去了哪里,日野君引揚後,我再也沒見過巴奈,後來我也離開這里好幾年,回來的時候更是人事全非了。」
「等等……春香呢?」紀海藍略感困惑地開口。「邱爺爺,您回來了,那春香有嫁給您嗎?」
「小泵娘,你很細心哪。」邱爺爺垂下眼,唇上的微笑有些苦澀。「但你們就算知道了春香的事,也是找不到巴奈的,我還是不說了吧。」
罷剛原本還很融洽的氣氛頓時因為邱爺爺的沉默而凝重起來。
淺見時人看出邱爺爺談話的興致已失,便禮貌地帶著紀海藍與老人道別。
「淺見先生,對不起,是我不小心問了不該問的問題。」一離開邱爺爺家,紀海藍便一臉懊悔地跟淺見時人道歉。
「沒關系,再聊下去,大概也不會有巴奈的新情報。」見她自責的樣子,淺見時人也不打算苛責她。
他本來就沒期望能從邱爺爺這再得到什麼有力情報,今天至少听說了爺爺秘密的過去,已算是意外的收獲。
從爺爺那里拿到的聯絡信息已經全部用光,目前找到的片段線索也全部陷入膠著,他現在僅有的周末時間也容不得他做地毯式的搜尋,再加上爺爺不準他找征信社代勞,確實是到了一個很難再有進展的瓶頸。
「那麼,淺見先生,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呢?」紀海藍仍帶點鼻音的問題傳來。
也許,某些謎團,就像邱爺爺充滿秘密的內心一樣,必須等待時機才能解開。
只是,在沒有新對象可拜訪的現在,暫時中止隨身口譯的委托,在台北等待進一步的消息,會不會對面前這個意外愛哭的女子造成困擾?
看著面前鼻頭仍像麋鹿一樣紅的紀海藍,向來總能迅速下決斷的淺見時人,第一次感到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