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見時人離去一陣子後,電還遲遲不來,紀海藍的手機放在靠窗的床頭櫃上,太遠了她構不到,而現在膝蓋上包了一大包冰袋也讓她移動不得,只好看著淺見時人放在她腳邊倒數剩下冰敷時間的手機發呆。
咦?他似乎換手機了?
苞自己的那支好像同型,倒數計時程序的接口看起來是一樣的。
不過光線實在太暗了,她不是很確定,于是繼續盯著不斷減少的時間出神。
看著看著,就覺得時間流逝得好無情……
他們這個尋人任務感覺就像是在跟時間賽跑,曾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一一凋零,曾存在的故事也變得難以追溯,想找到人,還真得祈求天降奇跡,讓相關的人事物出現在他們身邊。
她以前面對的都是寫在書上、早已事過境遷的歷史,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尋找不同史料交互比對然後做出自己的推論,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歷史在自己面前消逝,感覺好像不努力抓住的話,這段故事就會像沙漏里的沙一樣,越來越少,最後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真實答案。
身為一個歷史人,這是難以忍受的狀況,她只要看到引起她興趣的過去,便想深人探究,尋索層層線索下的真實。
在與昭一爺爺分別之後,巴奈究竟去了哪里?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會就這樣人間蒸發呢?她沒有跟親戚或是朋友保持聯絡嗎?還是有什麼原因造成她無法這樣做?
「我回來了。」正當她天馬行空地推測著巴奈的下落時,那道她開始听慣的皮鞋聲終于回到她房門口。「服務員說是因為之前台風的關系造成跳電,等會應該就能恢復。傷口還好吧?」
他的聲音還是一樣听不出太多波動,卻讓她覺得很溫暖,她反射性地在黑暗中點點頭。
「嗯,托淺見先生處理得宜的福,膝蓋跟小腿的傷口已沒那麼痛了。」膝蓋的痛感已經幾乎消失,現在反而有種灼熱感,她知道這是冰敷見效的過程之一。
淺見時人看了眼手機屏幕,冰敷時間還剩下十分鐘。「等一下鬧鈴響的時候,把冰袋拆下來休息五分鐘,然後我再來幫你重新固定。」說完便打算轉身回自己在對門的房間。
「等一下,淺見先生。」紀海藍鼓起勇氣喊住他。「您有時間嗎?我們來聊聊天好不好?不然現在停電我也不知道能做些什麼。」
都共事第三個禮拜了,她還是覺得淺見時人充滿距離感,讓她拿捏不準跟他相處的分寸而頗為苦惱;但她認為他們是要一起尋人的伙伴,這樣子不熟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他冷淡、話少,所以她決定由自己主動破冰,不然她懷疑到這個任務結束,他們的關系還是像忘記開火的平底鍋上的荷包蛋一樣——完全沒變熟。
「聊天?」淺見時人微感困擾地皴起眉。
他以為她應該已經明白他是個話題終結者。
但丟著一個受傷的女人在黑暗中確實讓他有點罪惡感,且還是個他承諾過要好好照顧的女人。
「我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而且計算機里還有些文件要看,如果這樣你也不介意的話。」淺見時人低聲嘆了口氣。
「沒關系,淺見先生,只是隨便聊聊而已,剛好我很愛說話!」
這倒是。
想起兩次去拜訪人時,她的開朗健談總是把對方逗得開懷,讓不擅言詞的他有種得救的感覺,他在黑暗中揚起一抹微微笑意。「我知道。」
「但一個男人久待在女人的房間還是不太適合,我坐在我房門口邊看文件邊听你說話,可以吧?」沒等她響應,他轉身到對面開了自己的房門,將木椅跟筆記型計算機拿到門邊後落坐,打開長腿上的筆記型計算機。「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在听。」
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清亮的聲音跨越走廊傳過來︰「淺見先生明天有什麼打算呢?要再去跟淺見爺爺相關的地點看看嗎?譬如學校之類的。」
淺見時人不知道該稱贊她的工作精神還是該罵她。
才剛幫她包扎好就想亂跑,這種傷的忌諱就是不讓傷處休息,初期不好好照顧,之後會變得很麻煩。
「你的腳變成這種狀況,明天還走得動嗎?」他平淡地開口,像在陳述一個合理的質疑。「明天先去看醫生,然後就回旅館休息吧。」
「欸……可是到傍晚的飛機之前,還有一整個白天的時間,我這傷也不是這麼嚴重——」
她還想抗辯,被他揚聲打斷。
「我答應你表哥了,就會負責你的人身安全。」他不再說話,表示結案。
雖然明白他這麼照顧她應該是不想接到表哥的抗議電話,但紀海藍還是有點感動。
棒著一條不寬不窄的走廊,坐在梳妝台前的紀海藍看不見另一端的身影,卻感覺兩人的距離終于拉近了一點,讓她有了繼續聊下去的勇氣。
「淺見先生的爺爺,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一個很不像日本人、總是讓我很困擾的老人。」
那語氣有些無奈,卻又有著深深的包容,讓紀海藍忍不住微笑。
「淺見先生跟爺爺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爺爺才會將尋人的任務托付給你。」
能讓這個嚴肅的男人甘願接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任務,他們祖孫的感情可見一斑。
他倒是嘴硬不承認。「我不知道爺爺為什麼找我,晴人來台灣的次數比我多很多。」
紀海藍想起上次淺見晴人道別時那段意義不明的叮嚀,便隨口問道︰「對了,上次晴人先生說你來過台灣,那是多久以前呢?」
他使用筆電的按鍵聲停頓了一下。「二十年前。」
「是來旅游的嗎?」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吧?
「不算是,但有跟親戚去一些地方。」傳來的聲音似乎有些沉。
「是為了拜訪親戚才來的?」原來他在台灣有親戚啊。
「算是。」聲音又沉了幾分,令紀海藍明白不宜繼續追問下去。
她決定換個安全的話題。「二十年後再度來到台灣,有什麼感想呢?」
「……還是不怎麼習慣。」他輕敲鍵盤的聲音又響起。
噗,好誠實。紀海藍輕笑出聲。「不習慣的地方有哪些呢?」
「……馬路上機車太多又不守規則,廁所用過的衛生紙不沖掉還堆在垃圾桶里滋生細菌,人們走路與開車習慣靠右不是靠左。」似乎想了一下,他一口氣舉出幾個例子。
難得听他一次說這麼多話,紀海藍忍不住覺得有趣。
「嗯,真是辛苦您了,淺見先生。」
發覺黑暗中的他似乎比平時坦白,正想多問他些問題時,之前設定的鬧鈴便響了起來,淺見時人走過門來,動手替她拆下冰敷的包扎。
「謝謝……」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古龍水味,她直到此刻才意識到,一時間只能愣愣地看著微暗房中,他低頭為她拆下彈性繃帶的側臉。
這人,感覺冷淡,卻又在意外的地方很體貼……
他很快便拆下繃帶跟冰袋放在一旁,抬頭才感覺到她的視線,也許因為昏暗看不清的關系,他第一次沒有閃避,只是回看著她。
一種似乎打破了會很可惜的氣氛在空氣中流淌,于是沒有人開口。
但電燈通電的滋滋聲很快打破了這份默契,房間在幾個明滅後大放光明,紀海藍看見他調開了視線,她擺在床頭櫃的手機也在此時響起來。
她直覺想起身去拿,被淺見時人眼捷手快地制止。
「受傷的人乖乖坐好。」
他替她把手機拿過來,她一看是今天拜訪過的許阿伯打來,馬上按下接听鍵。「許阿伯您好,我是紀海藍……什麼?問到可能認識巴奈的長輩?」
他們這樣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紀海藍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想著。
「海藍啊,這位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拉厚先生,旁邊這一位是拉厚先生的好朋友吉洛先生。」
在可望見鯉魚潭的原住民風味景觀餐廳二樓,昨天才見過面的許阿伯熱心地幫兩人介紹他帶來的兩位原住民長輩。
兩位長輩看起來應該都有七、八十歲,兩人都穿著阿美族傳統紋飾壓邊的背心,深刻輪廓上布滿歲月留下的痕跡,表情有些嚴肅。許阿伯以阿美族語跟兩位長輩低聲交談著,應該是在介紹她跟淺見時人給兩位長輩。
糟了,她不會阿美族語啊……今天都要麻煩許阿伯翻譯了嗎?
「拉厚爺爺、吉洛爺爺好。」紀海藍只好用國語向大圓桌對面的兩位長輩點頭問好,不過兩位長輩只是表情漠然地點了點頭。
「海藍小姐,我mama他們听不太懂國語,不是討厭你喔!不要太介意啊!」
端上開胃菜涼拌山豬皮跟過貓點芝麻的三十來歲高大男子對她燦爛一笑。「你好,我是吉洛mama的孫子,我叫馬耀,這家店是我跟我媽媽開的。」
「馬耀大哥你好。」馬耀親切的笑容讓她稍微放松下來一點。「這位是來幫爺爺尋找初戀情人的淺見時人先生。」她朝側座的淺見時人比了一下。
雖然語言不通,淺見時人仍向對座的長輩們及馬耀以日語打招呼並點頭致意。「敝姓淺見,初次見面。」
他這句話好像按到什麼開關似的,兩個老人對看一眼,拉厚爺爺忽然開口︰「哈姬咩媽喜跌,拉厚得斯。」
紀海藍與淺見時人都當場傻眼。
雖然听起來不是很標準,但那確確實實是日語的「初次見面,我是拉厚」。
「哈哈哈,海藍啊,我忘記跟你們說兩位長輩都會說一點日語啦!」許阿伯看到兩人愕然的表情,忍不住開懷大笑。
太好了……不然剛剛氣氛真的冷到不行。
紀海藍松了一口氣。
店主馬耀又回去廚房忙碌,一桌子的人開始用餐,紀海藍發現淺見時人遲遲沒有動筷,便悄悄以眼神向他示意。
——我知道這些東西你都沒看過,但是一口也不吃實在太失禮了啦……
在她的眼神催促下,淺見時人終于拿起筷子,夾了一根清脆的過貓,在說出「我開動了」之後送入口,然後馬上喝下手邊的一整杯茶。
若不是這個場合不適合,紀海藍差點要很壞心地笑出來。
如果拿電玩做比喻的話,上上禮拜的扁食不過是新手村等級,今天的原住民風味餐就直接跳到大魔王等級,一下子就越級打怪,也真難為他了。
這女人變大膽了,居然敢笑他!
看見她盈滿笑意的眼神,淺見時人忍不住丟給她警告的一瞥。他放下茶杯,決定來談正事。「兩位爺爺,听說你們認識叫做巴奈的人,能請你們詳細地跟我說說嗎?」
「我認識兩個巴奈。」拉厚爺爺說,手上比出「二」的手勢。
「我認識三個巴奈。」吉洛爺爺說,手上比出「三」的手勢。
「啊!」發出驚叫聲的是紀海藍。
「海藍小姐,巴奈這個名字,在我們阿美族是很常見的名字啦。」送上主菜招牌咸豬肉跟炭烤魚的店主馬耀猜出老人日語的意思,便好心地幫忙解釋︰「通常要分辨誰是誰,我們都是用後面加上的父親或母親的名字,這樣才不會搞混。像我的全名是馬耀.嘎造,意思就是我是嘎造的兒子馬耀。」
「是這樣啊……」真是長知識了。紀海藍為自己的無知汗顏,連忙翻譯馬耀的話給身邊的淺見時人听。
「爺爺的日記里完全沒提到巴奈父母的名字……」淺見時人的臉色變得有點難看,為自己居然是這種月兌線老人的孫子感到不可思議。
「兩位爺爺,那你們認識以前住在南園村、曾在花蓮市區和果子店‘萩乃堂’工作過,有個日本人的戀人,叫做巴奈的人嗎?」紀海藍換個方式問問看。
「我認識的巴奈,都住在薄薄部落。」拉厚爺爺搖搖頭。
「我認識的巴奈,都住在娜豆蘭部落。」吉洛爺爺也唱雙簧似地搖搖頭。
「是嗎……」紀海藍失望地垂下肩膀,感覺心中的希望之火又滅了。
「海藍小姐,不要灰心,來吃我媽媽剛煎好的刺蔥煎蛋。」才剛回廚房不久的馬耀又端著一盤香氣四逸的煎蛋出現。
這個店主出現的頻率也太頻繁了吧?
淺見時人正皺眉想著,馬耀便拉過隔壁空桌的塑料圓凳坐到紀海藍身邊。
「海藍小姐,你真的越看越像我表妹耶,我們該不會有血緣關系吧?」
「啊?」紀海藍有點被馬耀熱切的目光嚇到。「不太可能啦,我們家沒有親戚住花蓮,應該是我大眾臉吧,哈哈。」
她爸爸那邊是隨國民政府自大陸來台的軍人爺爺加上台灣籍的女乃女乃,媽媽那邊則是在台灣住了數百年的漢人家族,也許是有來自各地血緣的關系,她常被剛認識的人說長得像他們認識的某某,不過被原住民朋友認親倒是第一次。
「是喔,」馬耀有些失望地垂下眉毛,但還是直盯著她的臉看。「不過你們真的滿像的耶,都眼楮大大、頭發長長的,只是她曬得比較黑。」
「他跟你說什麼?」在旁邊觀察了一陣子的淺見時人開口問道。
「他說我長得像他的表妹。」紀海藍照實回答。
「這在台灣是一種流行搭訕方式嗎?」
「欸?」紀海藍沒想到一向嚴肅的他會問這種問題。「我覺得他沒有要跟我搭訕啦。」應該只是生性熱情而已。
淺見時人將目光轉向坐在紀海藍另一邊的馬耀,馬耀正笑嘻嘻地打量著他。
這女人似乎有種吸引奇怪異性的磁場——先是嗦的晴人,再是那個煩人的表哥,現在又來一個半路想認表妹的——淺見時人微微攏起眉。
「海藍小姐,這位日本人先生,是你男朋友嗎?」感覺接收到的目光不太友善,馬耀忍不住問道。
「嗄?不是不是不是!怎麼可能!」像听到什麼世紀大笑話一樣,紀海藍連忙搖手否認。「我只是他的翻譯而已。」
「喔……是這樣嗎……」馬耀開玩笑地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忍不住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等我一下!」他跳起來往廚房跑去。
「他剛剛問你什麼問題?」淺見時人淡淡的聲音又響起。
「呃……」太尷尬了,她可以不要翻譯這段嗎?
見她第一次逃避起自己的目光,淺見時人一愣。
「所以他真的是在跟你搭訕?」他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可能性。
「呃……」馬耀大哥,我該陷你于不義嗎?紀海藍心中天人交戰。
「來了來了!我珍藏的真心話小米酒!」馬耀開朗的嗓音像一陣風般刮來,他手拿一罐小米酒小跑步過來,適時解救了紀海藍的窘境。
就見馬耀拿起桌上倒扣著的空酒杯,一杯杯注滿黃澄香醇的小米酒。
「海藍小姐,沒能幫你們找到你們想找的巴奈,讓你們白跑一趟,不請你們喝杯我珍藏的純釀小米酒我過意不去啦。」馬耀將小米酒放到每個人的面前,都是滿滿的一杯。
看著面前散發出醉人香氣的液體,淺見時人的臉色變得有些困擾。
「這是……」酒,當然是酒。
「吉洛mama、拉厚mama、許叔叔,我們祝海藍小姐跟日本人先生能順利找到巴奈。」
馬耀拿起酒杯向眾人致意,等三位長輩舉杯喝了,他也一口喝下。
這樣的情況實在盛情難卻,紀海藍也舉杯喝了一小口,沒想到純釀的小米酒入口竟是如此甘甜,像帶著酒香的乳酸飲料似的,她不知不覺就喝完一整杯,臉頰立刻浮上微紅。
「喂……」淺見時人馬上發現她臉色的變化,眉頭皺得更深。「你沒問題嗎?傍晚還要搭飛機。」
「我沒事啦,我酒量不差的。」她低聲對淺見時人道。「你怎麼都沒喝啊?不要怕啦,其實滿好喝的。」
「我不是怕。」淺見時人無奈地更正她。只是他……
「日本人先生,我沒有要害你啦,這真的很好喝喔。」馬耀熱情地向他笑了笑,比了下他還是全滿的酒杯。「喝一點嘛。」
五雙眼楮都在看著自己,除了自己手上這杯之外的酒杯都空了,自己再不喝一點,實在失禮,淺見時人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于是心一橫,舉杯致意︰「我開動了。」他一口氣喝光手上那杯氣味香甜的小米酒。
「謝謝招待……」他放下酒杯,很有禮貌地鞠了個躬,才剛直起身,就往紀海藍的方向倒去——
「淺見先生!」早上才剛看過醫生,左腳還在受傷狀態的紀海藍差點撐不住他的重量,馬耀連忙過去幫忙扶人。
「好困……」淺見時人控制不了猛然襲上來的倦意,也顧不得扶他的人是誰,便靠到比較撐得住自己重量的馬耀身上。「讓我睡一下就好……」
「哇喔!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一杯倒耶。」馬耀忍不住笑了出來,很有經驗地將已經昏昏沉沉的淺見時人扶到一旁的沙發上讓他側躺著。「我還以為喝點酒會有人說真心話呢。」
「馬耀大哥……」紀海藍欲哭無淚地看著昏沉倒臥的淺見時人,開始擔心兩人會再度趕不回台北。
「我有個阿姨的孩子,曾在一個賣紅豆餡炸饅頭的和果子店工作,她的名字我忘記了,我只在小時候見過一次,也是在像這樣美麗的春天……」吉洛爺爺放下酒杯,忽然冒出一長串阿美族語。
「啊!」懂阿美族語跟不懂阿美族語的馬耀和紀海藍為了不同的原因驚呼出聲。
幽遠模糊的故事,在醇酒的催化下,漸漸在吉洛爺爺的記憶中復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