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幾個小時,這家名為「斯皮爾曼」的西餐廳就要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範姜淳獨自一個人在廚房里靜思,看著這一室的冷清,彷佛也看見了它曾經擁有過的輝煌。
一年前,他親手打造這個地方;一年後,也親手搞垮了這里。
他想,這大概是老天爺給他的考驗吧?成功來得太輕易,他從來不懂得珍惜,也不明白春天來臨是為了準備過冬的道理。
當然,他知道經營一家餐廳並不容易,但他沒有想過竟會如此艱難。
他曾經自大地認為,美好的食物就是餐廳的一切,可惜,事實證明是他想得太單純。
身兼主廚與經營者,他無法兼顧的事情遠遠超乎了自己的想像。他無法兼顧食材的品質與店內的營收、無法兼顧客人的滿意與員工的壓力,也無法兼顧自我的堅持與外行人的輿論……
這些種種加起來,讓他花了將近十年所掙來的成就,短短一年成了泡影。
是他輕敵嗎?不,話不能這麼說,畢竟毀了他的並不是敵人,而是他原本應該敞開心胸去服侍的對象。
那麼,該說他不甘嗎?其實不盡然。
人生雖然沒有公平可言,但倒也不是真的那麼不公平,至少他明白「有圓必有缺」的道理。
而他的缺,就是他的自負。
什麼樣的人可以樹敵無數而渾然未覺,有的,他就是其中一個。他想,自己大概是在無意之中惹毛了不少狠角色,他們才會讓他上了這麼痛的一堂課。
那就是後悔羅?並不是,那只是一種透澈的醒悟。
不管自己曾經做過什麼、說過什麼,他從未感到後悔,若是時間可以重新來過,他依然會選擇同樣的作風。
看吧,他果然是無可救藥的自負,即使見了棺材仍是不掉淚。
回憶至此打住,範姜淳月兌上那件極具代表性的白色廚師服,輕掛在手肘上,然後伸手熄了廚房的燈。
雖然僅只一年的時光,但他想他會記得一輩子吧?畢竟是他人生當中第一家屬于自己的餐廳,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嗯,短命夭折的孩子。
嘆了一口氣,他轉身離開了廚房,走向外場,像是謝幕之前最後環視一圈這個曾經屬于他的舞台。
突然,那扇掛有銅鈴的玻璃門板被人推了開來,發出了清脆的叮當聲響。
抱歉,我們已經打烊了,他本來是打算這麼說的。
然而,在視線對上的瞬間,他看清了來者的五官,那句話也被他硬生生地吞回了肚里。
即使久違了十多年,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甚至清楚記得她的名字。
「周靜瀟?」
周靜瀟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了這家餐廳。
每天上班來回,她總會經過這家店。它的店面不大,大概只有七、八張桌的座位;歐式設計、溫馨裝潢,是她喜歡的氣氛。
起初會注意到它,是因為它的名字—「斯皮爾曼」,那是英國一位著名心理學家的名字。哪家餐廳會以心理學家的名字來命名?這老板肯定不太正常。
一開始只是覺得有趣,後來漸漸產生了躍躍欲試的向往。
听辦公室的同事聊過,這家餐廳的主廚大有來頭,可惜的是,餐廳服務態度不佳、店員冷漠散漫、主廚個性桀驁不馴……慢慢地,佳評不再,負評倒像是漣漪般無限向外擴張。
但那並不是她遲遲未上門光顧的理由。
獨自坐在燈光美、氣氛佳的西餐廳里享用高檔套餐?那畫面多尷尬。再加上她每天動輒十點才下班,多數的餐廳早已準備打烊,能找到一碗擔仔面果月復就已經阿彌陀佛。
但是,今天不一樣,她在下午的時候接到了上級的指示。
他們說,外島欠缺人才,需要像她這種經驗豐富的菁英前往支援。表面上像是在贊揚她的能力,但實情是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她想,這無疑是懲罰吧。
幾個月前,在偵辦一件人蛇集團的案子中,因為她個人錯估了情勢,害得兩名刑警無辜身陷險境,其中一人甚至為了保護她而受到槍傷。
她很內疚,但內疚彌補不了什麼。
在上級的眼里,她已經失去了承辦大案子的資格,將她調往離島便是最直白的表示。
離島能有什麼重大刑案?幾乎沒有。
好吧,沒大案子,代表日子清閑,听起來似乎也是不錯的安排。
她試著安慰自己—至少,她不必再過著每天加班到十點的生活;至少,她多了一些時間可以陪伴女兒;至少,她不需要為了起訴黑道分子而受到性命上的威脅……好啦,她承認自己是沮喪的。
遙想她從法研所畢業之後,應屆考上了檢察官,從此像是踏入萬劫不復的加班深淵,這八年來除了產假之外,她連一刻也沒有松懈過,還經常受到威脅、壓迫、恐嚇、利誘,如此義無反顧地付出,結果竟是被流放外島,這教她情何以堪?
罷了,反正法界人才濟濟,八年的資歷根本不足掛齒,像她這樣的人地院里多如牛毛,閉著眼楮都可以找到接替者。
失意之際,她又經過這家遲遲未造訪的餐廳。
里頭燈光明亮,卻空蕩蕩、連個客人也沒有,她下意識看了眼手表,才八點半,是打烊了嗎?
不可能吧?時間還這麼早。
那麼,是生意太差?她想起同事間互相流傳的負面評價,可那完全影響不了她接下來的決定。
她毫不遲疑地邁開步伐,走向它的大門。她想,反正橫豎都要離開這里了,進去吃它一餐也無妨,就當作是滿足這一年來的好奇心。
但她完全沒料到會在推開大門之後,遇上那個叫作範姜淳的男人。
有多久沒見面了?十五年?十七年?真是不可思議,她居然還記得他的名字,而他亦是。
「周靜瀟?」
對方一臉驚愕,她猜想自己的表情應該也差不多是那樣。
「範姜淳」
他笑了,道︰「果然是你。你根本沒什麼變嘛!」
「我該把這句話當作贊美嗎?」她苦笑,轉而問道︰「不好意思,你們……已經打烊了嗎?」
她很難不注意到這冷清死寂的氣氛,就算沒有客人,也不該只剩他一個。
「理論上是打烊了,」他聳聳肩,臉上表情不以為意,「不過,主廚還在,你想吃什麼還是可以點餐。」
「欸?這樣好嗎?」為她一個人下不了班?她受寵若驚卻承受不起,「不了,別麻煩人家大廚,我到附近隨便吃吃就好。」
範姜淳的人生里沒有「隨便吃吃」這四個字,人間有上萬美食,而人類有幸得以嘗得出百種滋味,豈有隨便吃吃的道理。
「既然來了,就坐下來吧。」他為她拉開了一張椅子。
「可是……」她仍有些遲疑。
「有什麼好可是的?你不也是因為想吃一頓好的,所以才走進來?」
他說中了她的心聲。
她的確想吃一頓好的來犒賞自己,或許是安慰一整個下午的沮喪。于是,不再多慮,周靜瀟彎身入座,放寬了心讓他服務。
他依序擺上了桌巾、餐盤、湯匙、刀叉,並且擺上了水杯,倒了杯八分滿的白開水。他的動作流暢優雅,絲毫不因她是舊識而少了應有的細致。
那畫面真是賞心悅目,她幾乎都要忘了那張讓人憎惡的人事令了。
直到她意識到自己是抱著「欣賞男人」的眼光看著他,她驀地回過神來,輕咳了聲,像是要轉移注意力似的。
「那個……你在這里工作嗎?」
範姜淳淺淺一笑,「只是偶爾在外場打雜幫忙。」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一個名為廚房的戰場里水深火熱。不過,這一句他沒說出口。
「原來如此。」她點點頭,拿起水杯小啜了一口,「那其他人呢?全部都下班了?」
「嗯,都下班了。」
「這麼早」
「今天比較特別。」他沒解釋哪里特別,而是反問道︰「現在,告訴我你想吃什麼。」
她被問愣了。「……沒有菜單嗎?」
「理論上是有,但因為食材已經收拾得差不多,很難照著Menu出菜,你只要告訴我大概想吃哪一類的餐點,其他的就讓廚房來煩惱就好。」
「你是指雞鴨魚牛這種分類嗎?」
範姜淳兩手一攤,不置可否,彷佛就算她說出口的是黯然銷魂飯也沒關系,這讓她冒出了些許想要使壞的念頭。
「那如果我說我想吃一道可以讓我又哭又笑的菜呢?」
豈料他一臉認真,輕捏著下巴思考。「又哭又笑嗎?」
「喂,我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她哭笑不得,「我听說你們餐廳的主廚脾氣不太好,還是別惹毛人家了吧,我也不想當奧客。」
胡說,他哪有那麼凶殘。
不過那句「又哭又笑的料理」倒是激起了他愛挑戰的天性。
「我盡量。」
最後,他只說了這三個字,然後就轉身離開,走進了廚房里,留下錯愕與莫名的周靜瀟,獨坐在冷冷清清的餐廳里。
我盡量?那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模不著頭緒。
她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家伙該不會真的把那荒謬又無理的要求轉告給主廚吧……
正常人應該不會,可是那家伙一向不太正常,至少就她記憶所及,他一直都是瘋顛的。
她和範姜淳是國小同學,不幸的國中又同班,就這麼當了九年的同窗。
他們是人人口中的資優生,從國小競爭到了國中,班上的前兩名永遠都是兩個人在輪替。第一名不是她就是範姜淳,同學早就習慣了,反正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其他人干涉不來,不如待在局外看戲。
範姜淳來自一個背景顯赫的家庭,他的父母親都是知名的學者教授,常常會在雜志上露面的那種。于是,從小他就像是被蓋上了「優良基因」的認證標章一樣,備受眾人期許。
相較之下,她的出身就非常一般了。
她的父母是一般的上班族,母親在基層做一些雜工,父親也只不過掙得一個小小的組長而已,她的身家就是這麼普通、平凡。
事後想想,大概就是這種「不甘心輸給貴族」的情結作祟,所以她才那麼努力跟他相爭了那麼多年。
但上了國中之後,事情開始變得有點不太一樣—範姜淳成了永遠的第二名,不管是大考、小考、抽考、隨堂考,他永遠都是以兩分、四分這種差距,讓她險勝于前。
一開始她自我感覺超好,覺得自己完成了小蝦米戰勝大鯨魚的偉大成就,直到某一天,她不小心拿到了範姜淳的考卷,她才開始懷疑對方根本是故意在讓她。
因為他失誤的題目都不是最難的,一看就知道是隨便挑一題、刻意選了錯誤的答案。
沒辦法,英雄交手過便知有沒有,全校沒人比她更懂他的實力了,他絕對不可能會敗在那種腦殘的題目上。他失敗的是不夠精心去掩飾自己的「善舉」。
啐,這善舉還真是令人不舒服。
糾結了一整個星期之後,終于,她挑了一天,在午休時間結束前的五分鐘,她把他約到了學校的後操場,那兒沒什麼人會經過,很適合談判。
範姜淳一臉漫不經心,看了看四周,笑道︰「你要對我告白嗎?」
「你少臭美!」她惱怒,卻不自覺紅了臉。
「不然你把我約到這種地方來干麼?」
「嘖,我問你,你是不是故意讓我?」
「什麼東西?」
「我說,」她對他的裝瘋賣傻感到莫名不悅,「考試的時候,你是不是故意答錯,讓了幾分給我?」
「我干麼做那種事?」
很好,他如她所料否認了,根本是睜眼說瞎話。
「你少來,我看過你的考試卷。」
「然後?」
「你答錯的題目都是很基本的,你不可能錯在那種地方。」
「我就說嘛,你一定是暗戀我。」
「嗄?!」這是什麼結論?
「不然你怎麼這麼了解我,知道我什麼題目不會答錯,你暗中偷偷研究我吼?」
「你……」她又氣又羞,一時擠不出話來辯解。
也許他說對了一半,她的確是習慣暗中偷偷研究他,可那絕對不是什麼見鬼的愛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