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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居正室 第9章(1)

「周冬痕?」蘇品墨的聲音明顯啞了。

「這個名字你應該不陌生,」喬雨珂再道,「記得你告訴過我,當年撞倒品煙的,就是前相府的三小姐————周、冬、痕。」

他沉默不語,仿佛一世都失了聲,待到再開口時,語氣掩不住輕顫著。

「沒錯,當年是相府的三小姐撞倒了品煙,不過,錯並不在她,那匹御馬不知被誰做了手腳,導致受驚失常,這件事,我一直在暗中調查……」

「你這是存心包庇她嗎?」她不由得急道,「不要因為她現在是你的愛妾,你就可以忘了品煙的死!」

「我沒忘!」蘇品墨沉聲道,「只是當年之事,無論如何,也怪不到一個小泵娘頭上!」

「你倒明理,」喬雨珂冷笑,「可惜,無論背後是何原因,品煙終究是死在她的馬蹄下!」

他雖然沒有被說服,但也反駁不了。

接著他起身,緩緩道︰「雨珂,蘇府的事就由我們蘇家的人去解決,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領了。」

「想不到,你竟愛她至此……」她表情受傷地搖頭,「我本以為,憑著這短短幾個月的交往,你還不至于如此。」

周冬痕本希望蘇品墨說些什麼的,然而,衣衫窸窣間,只見他轉身離去的模糊身影。她倒希望他能留下只字片語,讓她知道他此刻的心境,讓她知道……回去之後,該如何面對他。

但他又變成了那個滿腔心緒復雜的男子,讓她再度感到難以捉模。

她在屏風後站了很久很久,才走了出來,看到喬雨珂一臉頹然。的確,用了萬般心思,抖落了這天大的秘密,竟換來對方不置一詞,的確令人失望。

喬雨珂與她四目相對,兩人此刻的神情如此相似,像是一個失意的人,看到了鏡中的自己。

「想不到吧,」喬雨珂冷笑,「我居然能打听出你的身世。」

「其實,我早已隱隱料到了,」周冬痕鎮定道,「那時道出師父的名諱,就有暴露身世的危險。」

「可你還是為了蘇夫人如此做了,」喬雨珂忽然嘆一口氣,「看來,你是真心喜歡品墨的。」

真心又如何?事到如今,她寧可自己只是為了贖罪,不動任何心……

「或許我有些損人不利已,」喬雨珂的冷笑漸變為澀笑,「不錯,我是在挑撥離間,可我也真心勸你一句,你和品墨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還是趁早離開他吧。」

「何以見得沒有好結果呢?」周冬痕輕聲問道,「幾個月前,我和他不過是陌生人,如今卻有了如此感情。說不定,他會原諒我呢?」

「你說的沒錯,感情可以如花栽培,越繁越茂,」喬雨珂頷首,「不過,你與他可以,他與別人,亦可以。」

周冬痕一怔,身形頓時僵住。

「或許再過幾個月,他又與另一女子生出另一段情感,也未必可知。你與他再走下去,背負著恩怨,如此痛苦,又何必?換個讓他輕松一點兒的女子,與他共度余生,對大家豈不都好?」喬雨珂表情略顯淒涼。

不得不說,這番話著實有些道理,不管是喬雨珂出于離間也罷,嫉妒也好,有一點她說對了,換個女子,同樣也能栽培情感。

人都自視過高,以為對方一旦與自己相遇,就再不會看第二人一眼,其實,沒有誰比誰特別。

世間有萬般情狀能讓人動心,或許因為貌美,或許因為心慈,或許因為一段共同的經歷。

從前,蘇品墨愛著喬雨珂,現在,蘇品墨愛著她,將來,指不定也會愛上另一個人。

就連她自己也不敢保證,這一世不會變心。

所以,放他去過更輕松的生活,找一個更輕松的人,豈不更好?

「我願賭服輸,」喬雨珂又道,「此生離開蘇家,不復糾纏。這些年我也欠品墨諸多,我是真心希望他過得好一些,不要跳出了一個坑,又陷入一個阱。」

原來,她竟存有如此善意,在離開之前,還能為蘇品墨著想,而自己呢,一心想著霸佔,甚至打算用謊言掩蓋真相,她覺得自己比她更為自私。

這一世,她真能快樂?

周冬痕垂眸,睫上不知何時凝聚了好大一顆淚珠,灰色的、迷離的,像冬天的雨。

蘇品墨站在梅樹前,一襲白裘,如梅花孤潔。

罷剛下了些雪珠,梅花的香氣在一片冰寒之中仿佛越加濃馨了,皎月之下,紅梅白雪,格外妖嬈。

周冬痕緩緩走過去,鞋底踩著冰粒子,發出細碎的聲響,听來有些寂寞。

「你回來了?」蘇品墨轉過身來,微笑道,「到哪里去逛了,害我好等。」

他竟然……沒有質問她?!

為什麼?因為舍不得毀掉表面的寧靜美好,還是他真的能原諒她當年的所作所為?他這微笑的模樣,竟比打她罵她,還讓她難受……

「夜里風雪應該會更大,」見她不說話,他又逕自續道,「待到明兒個早晨,梅花上定是霜白一片,咱們趁早掃些下來,泡茶喝。」

「听說品煙小姐在世時,最喜歡收集梅花上的雪水泡茶,是嗎?」她凝陣道。

蘇品墨臉上掠過一絲不自然的神情,卻依舊笑道︰「不錯,你听誰說的?」

「品煙小姐好風雅,就像我的兩位姊姊一樣……」她咬了咬唇,「打小,父母就格外寵愛兩位姊姊,她們都是大家閨秀,不像我,是個愛亂跑的瘋丫頭。」

「各人有各人的性子,」他寬慰道,「或許,令尊令堂就是喜歡你這性子,所以由著你。」

「雖然我是個愛往外跑的孩子,但寄居在師父那兒,一年只能回家一次,心里總覺得委屈、覺得爹娘都不在乎我,」她續道,「所以,每一次回家,我都會使些小性子……」

她發現,這是她第一次向人提及她當年的感受,一向大喇喇的她,看起來好像從不在乎與家人離散的孤獨,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介意的。

蘇品墨一怔,她突然提及過往,讓他頓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那一次,正逢二姊過生日,父親送給她一匹駿馬,據說還是宮里賞賜的。我十分嫉妒,當即提出要騎……」她憶起往事,歷歷在目,「可我萬萬沒想到,馬兒像是忽然發了狂似的,直往京郊奔去,我拼命拉韁繩,卻怎麼也拉不住……」

「別說了……」蘇品墨預感到她要說什麼,當即打斷道,「別說了!」

「當時道上有一名女子像是剛剛進京,正在路邊歇息,」她卻無法停止,淚水更在眼眶中積聚,「馬兒就這樣撞向她,那鮮血四濺的情景,我至今還記得……」

「不要再說了!」蘇品墨緊緊握住她的腕,仿佛這樣就能阻止她開口。

然而還是來不及了,她全盤托出,揭掉了最後一層掩飾,她與他之間所有的寧靜美好,這一My不復存在。

遲早要面對的,又何必一拖再拖?靠著謊言維系的愛情,脆弱如泡沫,輕輕一戳,就會支離破碎吧?

「品墨,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她望著眼前因為痛苦而扭曲的俊顏,「我也不想再假裝自己不是誰。」

他深深喘息著,全身緊繃得像滿弦的弓,最終,耗盡心力一般,握著她的手,緩緩松開。

「縴櫻,你這又是何必呢?」他低啞地道,「我們一直這樣,不是很好嗎?當年你還是個小泵娘,馬兒又被做了手腳,本不怪你……」

「我想停下來的,可是馬兒不听話,一直往前跑,」周冬痕淚眼婆娑,「品煙小姐原是可以活的,全因為沒有及時救治……再怎麼樣,我都月兌不了關系。」

或許,這才是她多年以來最最糾結于心的罪孽。

出了事,可以怪馬、可以怪動手腳的人,但她當時的確膽怯地想逃,若她及時回去,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品墨,這是我們誰也跨不過去的坎,」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們誰也不會真正忘記這件事,我不想一輩子活在虛無的謊言里。」

她本來可以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像他假裝什麼也不知道。但這樣的未來,想一想都覺得可怕。

人活在謊言里,如同活在虛無之中,一層層迷離的包裹,像無邊無際的迷霧,掩蓋了可貴的真實。

她若如此,便不再是周冬痕,而他,也不再是蘇品墨了。

「你能原諒我嗎?」她忽然問道。

他一怔,沒有立刻回答。

是在猶豫吧?這意味著,他其實沒有真正原諒,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原諒。

這一刻,她終于知道答案了。

再多的不舍,也得舍,否則,耗盡了愛意之後,只會剩下後悔與憎惡。

「品墨,我想回師父那兒去。」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听見自己這麼說,下一瞬立刻垂下頭,不敢看他的神情,梅花的香氣或許會成為今夜唯一的記憶,她寧願保留這一份美好,也害怕再看他復雜糾結的面龐。

她來到蘇家,一是為了治蘇夫人的病,二是為了他的快樂。如今蘇夫人的情況日漸好轉,而他的快樂顯然也與她無關了。

所以,該是她離開的時候了。

周冬痕來到河畔,碼頭之上,人來人往,河水映著夕陽,橘紅輝煌。

她是冬天生的,所以取名冬痕。

她想,她永遠也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冬天,在梅花樹下,與一個人的訣別。居然……已經三年了。

那人在她腦海中留下的印象,卻還如此深刻,仿佛兩人從不曾分離過、昨日還曾見過。

然而,她有時候又有些迷惑,就像往事從未發生,只是她作過的一場夢而已。這三年來,她游跡江湖,見識了許多事、認識了許多人,但有個地方,她每次都必定會繞道避開,那就是沁州。有一家人,她也會刻意不去打听,那便是蘇家。

有時候,她假裝失憶了一般,不讓自己記起那個叫做蘇品墨的男子。

如此,她會開心一點。雖然,這種開心空空蕩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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