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裘豹桂,自我人居居。豈無他人?維子之故。
搬襲豹袖,自我人究究。豈無他人?維子之好。
——《詩經•唐風•羊裘》
幸而那日那碗啞藥只是暫時性的,經過一兩日之後,鄧箴的嗓子終于漸漸恢復了,可終究留下了些許暗傷,原來溫柔清脆的嗓音變得瘡啞粗嗄,只要說多了話便覺喉頭疼得厲害。
雖然遇險遭劫,可終能得遇貴人,撿回了一條小命,她己是深深感激上蒼庇佑垂憐,絲毫不敢有半點怨懟。
況且還有那枚金豆子……一想到足可兌上十兩銀,也就是整整一萬貫五銖錢,夠他們姊弟四人兩年不愁饑餒了。
只是最近細兒神色間的焦躁總教她觀之心驚膽戰,暗暗憂心不己。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她一定得做點什麼好斷了細兒的心思!
鄧箴放下手上縫補的衣衫,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起身走出房門,見大弟和小弟正圍著一籠新買的小雞崽,喜得撓腮抓耳格格笑,目光不禁柔和了起來。
「甘兒,你幫大姊姊看著拾兒。」她蹲下來模了模兩個小女圭女圭的頭,微笑吩咐道,「在家乖乖兒的,大姊姊有事出一會子門,很快便回來,你們切莫亂跑,知道不?」
「甘兒知道,甘兒會乖,弟弟也會乖。」鄧甘抬頭對大姊姊咧笑,露出漏了門牙的小嘴,憨傻可愛得教人心疼。
「拾兒乖!最乖!」鄧拾一把蹦了起來,小手激動地猛拍著自己的小胸膛,睜大了圓滾滾黑溜溜的眼兒,若是能擦擦嘴邊興奮地淌出來的口水,就更像個小男子漢了。
「嗯,拾兒和甘兒都乖,最最乖。」鄧箴笑眼彎彎地抱了這個又抱那個,這才留戀不舍地出了門。
一出家門,發現原來該在前院菜園子里幫忙澆水的鄧細又不見蹤影,她臉上笑容霎時消失無蹤,素淨小臉沉了下來。
鄧箴又是著惱又是焦心,面色繃得緊緊,腳下步伐添了七分的急促。
溫暖的春風吹在她急得一頭汗的額上、身上,卻莫名激起了抹寒意凜凜的機靈。
只要穿過了這片樹林子就能連接到蕎村內的大路上,她腳步飛快,顧不得頻頻被橫生的枝葉掃面,一心只想著趕到陳家,把話說清楚。可就在她即將出樹林的前一刻,遠處隱約傳來了一聲嬌笑,熟悉得令鄧箴心頭一跳,胃重重地往下沉——細兒?
她僵立原地,下意識屏住了呼息,冰冷的手腳慢慢地移動,挨蹭向聲音來源處。
密密麻麻的樹干枝葉之後,有一對緊緊交纏依偎的男女身影。
鄧箴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衣衫不整、香肩微露的稚女敕美少女,眼前金星亂冒,陣陣發黑。
「……細兒眼中也只有阿郎一人,阿郎,你萬萬不能負了我,否則便教你應了你方才許下的誓言,人神共厭不得好——唔唔……」女聲嬌喘著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嘴兒。
鄧箴搭著樹干的指尖幾乎要深陷而入,摳得斑斑滲血。
鄧細,你——竟胡涂至此?!
「細兒好狠的心,明知我心中只有你,偏還說這樣的話氣我,唉,若不是你長姊每每阻攔,我又何嘗不想早些將你娶回家,日日憐愛纏綿。」男聲沙啞佣瀨,語氣中說不出的滿足饜足。
「哼,長姊自己想當暮氣沉沉的活死人,還不許旁人舒心痛快,她斷我姻緣,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其實還不是羨慕我能和阿郎鴛鴦比翼,這般快活?」女聲冷嗤了一聲,聲音滿滿都是嘲諷。「我阿父和阿娘都已經不在了,沒人能為她做主,她就由妒生恨,巴不得讓我也同她一樣,孤苦終老呢!」
原來在細兒的心里,自己竟是個阻她姻緣的大惡人……
而她一向自以為的保護,換來的卻是妹妹滿滿的怨恨。
無媒私通,世所不容,細兒恨她也好,怨她也罷,她又如何眼睜睜看著妹妹往死路上奔?
鄧箴深深吸氣,只覺胸口刀剮似的陣陣劇痛,眼眶卻灼熱干涸,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了。
她沉默地回到林間小徑上,等待著。
癘窣穿衣的聲音,男子調笑和女子嬌羞的呢噥聲音,和著林間不知名鳥兒清脆的啼叫中,她猶恍恍惚惚的在想……長姊如母,她卻失責至斯,不知從何時讓妹妹誤入歧途,越走越遠還不自知?
他日九泉之下,她這個做姊姊的還有何臉面見雙親?
「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鄧細和陳家大郎君驚慌中見羞惱的低呼響起,鄧箴回過神來,清澈眸底掠過一絲森冷和悲涼,語氣卻十分平淡。
「你們二人又怎會在此?孤男寡女,甚是不妥。」她看見對面兩人明顯松了口氣,心中也不知是苦是澀是憤,啞聲道︰「陳大郎君乃世家子弟,當是知禮守禮之輩,而家妹年幼天真,不曉世情險惡,為免日後人言可畏,還是請大郎君自重……家妹,我也會好好管教的。」
因受了滋潤,越發美得嬌艷妖嬈的鄧細那張小臉霎時漲紅了。
「鄧箴!你有完沒完,憑什麼?」
她目光一寒。「就憑我是你的長姊,鄧家如今還是由我做主。」
「你!」鄧細一室。
陳大郎君總算還有一絲廉恥和世家子弟的驕傲,紅著俊臉拱手行禮。「鄧大姊兒,我、我對細兒是真心的,請你成全。」
他實在割舍不下雪女敕誘人、既美且艷的細兒,況且這幾年來還是有那麼些許青梅竹馬的真情意的鄧箴面色緩和了一絲,澄澈如清泉的眸子直直盯視著他。「好,若你待家妹屬真心誠意,那麼就請陳家正式央媒提親,二書7K禮,花轎相迎。」
陳大郎君遲疑了一下。
鄧細則是驚愕地睜大了眼楮,有些傻了。
「我鄧家雖清貧,可也是家風清正……」她心一刺痛,也有一剎那的羞愧難當,哽了下才勉強續道︰「家妹雖然平素沖動浮躁了些,性情卻直爽真摯,日後出嫁,必能事親至孝,侍奉夫君,理家操持,當為佳婦。」
「……細兒,自然是極好的。」陳大郎君看了身側怔楞的鄧細一眼,眸中的熱戀之色猶深。
鄧細腦子有些懵,半晌後,一臉懷疑地看著自家長姊。「大姊姊你……是說真的?」
看著妹妹不信任的目光,鄧箴胸口悶痛感更重了,低聲道︰「你先同姊姊回家,待陳家提親後,我自然成全你們。」
鄧細登時歡喜萬分,神態也親熱了起來,主動勾著她的手道︰「細兒就知道姊姊不是那冥頑不靈的,是一心待我好的。」
鄧箴只覺酸澀滿喉,有苦難言。
事已至此,鄧箴再是氣恨妹妹的不思自愛、不爭氣,也不能不做亡羊補牢的措舉。
如今,只盼陳大郎君能有男兒的擔當,別叫妹妹沒了好下場。
鄧箴日日看著妹妹的愉悅歡快,自己只得強捺心中不安和憂慮,開始私下打理準備起妹妹的嫁妝。
陳家雖然是穎川陳氏旁支子弟,平時也總以世家作派自居,兼又家底小康,住的是青瓦大房,家中亦有兩三名奴僕使喚,妹妹嫁入陳家的嫁妝自然不能薄了,否則日後在夫家定當舉步艱難。
這天晚上,鄧箴趁弟妹們都睡了,獨自坐在微弱的油燈下,取出了那枚金豆子,思忖盤算良久,終究狠了狠心。
也罷,只要細兒能過得好,怎樣都值得。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做了朝食,一鍋子粟糜,一碟燜筍,一碟子鱭魚醬……這醬還是她趁著冬日制成,以鱭魚去骨,黃豆醬、白鹽、干姜、橘皮,或片或末或絲,調勻入甕中,泥封日曝七日後成醬,美味至極。
平時是舍不得開封取食的,但今天要去鎮上食店賣腌菜,她便打算順道將這甕鱭魚醬兜售了,好多攢點錢替細兒添妝……想著弟妹們也極愛這一味,總不能叫他們期待了數月卻連嘗上一口鮮亦不可得,所以還是裝盛了一碟子,讓他們也歡喜歡喜。
待做完朝食,替菜園子澆過一遍水,又听了後院的一窩小雞崽,天剛破曉,鄧箴洗干淨手腳,便背起裝著幾小瓦罐腌菜和一小甕鞍魚醬,一步步往鎮上方向走去。
她是不願再搭包叔的牛車,也不想應付村中婆媽嬸子們七嘴八舌狀若關懷的叨絮了。
鄧箴性子雖好,可對那日眾人的無心遺棄,還是落下了深深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