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鳳皇 第9章(1)

近午時分,東羅羅國以拍賣罪犯聞名的方郡竟下起一場難得的春日大雪。

梅非凡披著黑色斗篷站在拍賣台子下方,一瞬不瞬地看著那些被鏈成一排、依次被拖上拍賣台的奴隸們。

梅非凡的目光與角落里的一名男奴隸對上眼。

男奴隸很快地垂下眼。

梅非凡的手掌幾乎要被她自己捏碎,她的心痛到甚至必須用手抓著,才有法子繼續站在原地。

她沒猜錯——在最適合巫冷出沒的男宮等風月場所找不到人,便該往最不堪的苦處找人。但,她寧願自己猜錯啊。

「公子,你冷嗎?臉色很不好啊!」喜鵲一看梅非凡弓著身子,立刻伸手拂去梅非凡肩臂上的落雪,唯恐它們濕了主人的斗篷。

「喜鵲,你就別忙了。公子我在北方長大,不怕冷。倒是你這小手又冰了。」梅非凡低頭握住喜鵲的手,說著便月兌下斗篷要為她覆上。

「公子,萬萬不可。」喜鵲紅著臉,用力搖著頭,頭上辮子像是要被搖散了一般。

「凍傷了你,這可不好。」梅非凡不顧她的搖頭連連,還是為她覆上斗篷。

「哼。」幾步外,東方荷冷哼了一聲,對著台上的拍賣官嬌喝出聲。「這種天氣站在這里折騰,要賣就快賣,本姑娘站得腿酸了。」

販賣重犯為奴,是東羅羅王朝近一年來的新政策,因為皇室賦稅加到不能再加,私掠船的收入亦不敷皇室的支出,鳳皇便听從了辛漸的話,闢了這處拍賣會。

從此,富人殺人犯法更加肆無忌憚。因為他們有錢能將自己從牢里贖回。

「那位黃衣姑娘切莫心急,咱們這不就要開始了嗎?」一名禿頭大肚子、滿臉橫肉的男人在台上叫嚷著。

「姑娘,你若是急著買夫婿,我免費把自己送給你,咱們現在就可以洞房去。」台下一名買主見她貌美,出言調戲道。

東方荷一個旋身,大伙兒還沒看清她做了什麼,那個出言調戲她的男子已經搗著流血的額頭,蹲在地上慘叫出聲,身邊還有一顆沾血的石頭。

「看什麼看!」東方荷瞄向那些正在偷看她的人。

所有人立刻別開頭,把注意全都集中到拍賣台上。

「來來來!便宜賣、喊價就賣!」拍賣官敲著木頭大槌,大聲喝道。

「一兩紋銀,替我把所有人帶到客棧。」梅非凡舉手說道。

拍賣官臉一沉,再看這人衣著普通,說話語氣頓時不客氣起來。

「少在那里胡說八道,出不起價就給我閉嘴!」

「不然,一角銀買那家伙總成了吧!」梅非凡指著那個骨瘦如柴的奴隸說道。

「不成!」拍賣官瞪人一眼。

「這種半死不活的男人,也敢拿出來拍賣。」東方荷冷哼一聲。

大伙看著那男子瘦得眼眶骨頭都凹陷的模樣,只覺得頭皮發麻,紛紛別開眼。

「這家伙在海牢里待過,保證活得比別人久。」拍賣官拍胸脯保證。

「他是想裝骷髏逃過一劫吧。」梅非凡說道,收在衣袖里的拳頭卻握成死緊。

所有人全都大笑出聲。

「買個病瘦鬼,養個一天就死了,之後還要花錢埋葬,否則他鐵定會陰魂不散。你們瞧瞧那家伙的眼,一看就是會索冤要命的人。」梅非凡驀打了個寒顫地說︰「我一角銀買他是作善事積陰德,替他下葬。」

「一兩紋銀!」東方荷喊了一聲。

「姑娘,你買頭豬也要一兩,這好歹是個人啊!」拍賣官急忙忙說。

「老娘買他,是想給我那個快死的妹子找門親事。到時候,讓他陪葬到陰間伴著我妹子。」東方荷面無表情地說。

台下圍觀者一听這話,全都竊竊私語地討論起這姑娘的心狠手辣。

「你別瞧他這樣子,挨得過海牢折磨的人,還可以再活個幾天的。」拍賣官說道。

「海牢真的那麼恐怖嗎?」喜鵲低聲問道。

「人吃人在那里就是尋常事,你說那里恐怖嗎?」梅非凡嗄聲說道。

喜鵲嚇得猛拍胸口。「公子怎麼知道?」

梅非凡皺著眉不再接話,只是定定看著台上的奴隸。

「他就不是個吉祥人。打從剛才一走出來,所有人就避他避得遠遠的,你當我沒看見嗎?一兩紋銀賣不賣?」東方荷說道。

「還有沒有人出價?」拍賣官又問。

沒人接話。

「你就隨便賣給那位姑娘吧。否則,一角銀賣給我也是可以的。」梅非凡說道。

「便宜你了。」拍賣官板著臉,將那名骷髏似的男人解了腳繚,粗暴地推了他一把。「下去吧,穢氣的家伙。」

東方荷拿著一兩銀換來男人的賣身契,檢查了賣身契號碼與男人手臂上的烙印數字確實符合後,便對仍掛著手銬的男人說︰「走吧。」

男人不語,跟在她身後,身子輕盈到甚至沒在雪上留下踏痕。

「喜鵲,咱們也走了。」梅非凡從腰間拿出折扇,一派逍遙地跟上東方荷。

「你跟著人家姑娘做什麼?」拍賣官瞪大眼楮問道。

「我們一伙的。」梅非凡說。

「你們玩我?」拍賣官大吼一聲,牛目差點瞠破眼眶。

「不不不不。」梅非凡搖扇說道。「我是佛心來著,看著這家伙難賣,替你省了件麻煩。」

「滾!版訴你,這個獨孤蘭君就是個瘟神,待在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死了,只有他活下來了。」拍賣官心頭不悅,啪地說著從旁人那里听到的話。

「咱們走吧,獨孤蘭君。」梅非凡喚著這名字,鼻尖竟是一陣酸楚。「我帶你大吃大喝一頓。」

「不可以!」喜鵲脹紅了臉,張開雙臂擋住他們的去路。「大吃大喝會出人命的!我鄰居哥哥就是因為餓太久,一下子吃了幾碗飯,就給撐死了。」

「那家伙只是在說笑。這年頭誰沒餓過,大伙兒都曉得這事。」東方荷瞄了小丫頭的淚光汪汪一眼。

喜鵲不好意思地拭去眼淚,很快地看了男人一眼後,低聲問向梅非凡︰「公子,我可以把身上斗篷給他嗎?」

「可以。」梅非凡笑著說道,從腰間遞過一只皮水壺給獨孤蘭君。

獨孤蘭君伸手接過。

梅非凡望著那骨瘦如柴的手腕,一股心酸直撲鼻尖,她驀地低頭眨去眼里淚光。

「走吧。」梅非凡攙起他,大步往前走。

「公子,你走慢點,可別拆了他那身骨頭啊。」喜鵲在兩人身邊打著轉。

「喜鵲,你過來。」梅非凡板著臉抿緊唇,把臉湊到喜鵲面前。「我才不過離開一季冬,你這心就向著別人了。我的心好痛啊!」

梅非凡故意猛力捶著胸,因為她此時需要這樣的笑鬧,否則她真怕自己會抱著他慟哭出聲啊。

「公子,我的心沒有向著別人啊!你心痛嗎?咱們快去找大夫,這病可不能拖。」喜鵲急得直跺腳喊冤,扯著梅非凡就要往外走。

梅非凡拱著身子,憋著笑不讓喜鵲看到——這喜鵲單純到每次都把玩笑當真,讓人總忍不住想逗弄一番。

獨孤蘭君看著這一幕,驀地別開眼。

「她」兒時便是這般淘氣,總要把身邊的人急得大呼小叫才肯罷手。

「心痛是吧?明知道別人在這里擔心,居然連封信都不會捎,你心痛個鬼!」東方荷瞪著梅非凡,抄起背著的鐵鍋一把就砸過去。

「痛啊!」梅非慘叫一聲,挨了鐵鍋那一記後,卻是一手搗著頭、一手扯著東方荷的手臂說道︰「捎信是要我捎到哪里?我這不是一回來,就直奔你們身邊了嗎?我說東方啊,你該不會要哭了吧!我這不就回來了嗎?」

東方荷嘴一抿,下一刻卻真的放聲大哭了起來。

那日,當她在客棧灶房里听見梅非凡被捕的消息,她強按下要沖出去喊冤的喜鵲,開始為梅非凡想方設法月兌身。

只是,那狗官辛清風既然早有心要誣陷,唯一能救人的手段便只有銀子。她們送上的那一點銀兩,也不過只能讓梅非凡少受點苦罷了。

逼不得已,她回頭去求了夏侯昌——那個一直在等她開口的男人。

她開口的時間太遲,梅非凡那時已被送到海牢上服刑。所以,後頭才會有那番讓密使到無名島救梅非凡的舉動——因為夏侯昌既答應過她要找到人,便是「生要見人、死要見尸」的承諾。

如今,梅非凡平安回來。而她——

卻再度回到了夏侯昌身邊。

「你究竟為我做了什麼?我該用什麼回報你?」梅非凡用衣袖拭去她的淚水,心疼地拍拍她的肩膀。

「你給我站好,讓我用鍋子打到過癮。」東方荷瞪她一眼,豆大的淚水仍然不停地滑下眼眶。

「那可不妙。」梅非凡搖搖頭,轉身便往前方街道跑去。

「給我站住!」東方荷一拔腿,立刻追上梅非凡的身後。

「公子、東方姊姊,等等我啊……」喜鵲小臉皺成包子狀,才跑了兩步,又想起身後還有一個新買來的獨孤蘭君,連忙走到他的身邊待著,可目光卻是看著前方,嘴里兀自嘀嘀咕咕地說︰「公子和姊姊怎麼老愛跑跑跳跳、追追打打啊……」獨孤蘭君听著喜鵲的咕噥,目光卻是看向前方梅非凡的背影——

「她」沒變,依然是白梅般細致肌膚。依舊是那張氣質遠勝于美貌的臉龐。只是那對比常人更亮的黑眸里,如今有了恐懼、寫滿了擔憂。

她不該記掛過去及眼前所看的一切苦難。因為那無濟于事,不過是徒然招苦罷了!

獨孤蘭君雙唇一抿,腳步飛也似地快了起來。

「你這人怎麼走這麼快啊……你這身子不能這麼走的!」喜鵲一把抱住獨孤蘭君的手臂。

獨孤蘭君瞥她一眼,眉頭一皺。

「放手。」他這一喝,神情冷肅、語氣威厲,加上因為過度瘦削而顯得極端駭人的臉孔,讓喜鵲嚇得連打了幾個寒顫。

好恐怖好恐怖,他究竟是人還是骨頭啊?她驀地松手,頭上兩條紅繩辮子又是一陣亂晃。

「我不是故意要抱你,只是你這身子……你走慢一點啊!」喜鵲跺了下腳,立刻跟了上去。

此時,一輛雙輪小車飛快駛到他們面前。

「前面的梅公子為你們雇了車,讓兩位坐。」拉車的人說道。

獨孤蘭君心窩一暖,小心翼翼地上了車,顫抖的雙腿及走路時關節所發出的吱嘎聲,讓喜鵲在一旁看得膽顫心驚,一會兒伸手攙他、一會兒又替他拉攏披風,像在照顧小孩一樣。

「梅公子請兩位一塊上車。」拉車的人說。

「我很能走的,不用不用。」喜鵲連連搖頭,怕車子一個顛簸,萬一她壓斷了這個獨孤蘭君的骨頭。她拿什麼賠啊!

「就叫你們兩個一塊上車啦!」拉車的人不耐煩地說。

「上車。」獨孤蘭君低喝一聲。

喜鵲驚訝地抬頭,忘了要害怕而與獨孤蘭君對上眼。

那眼——美麗剔透得如黑水晶,讓人一望便要失神。如果不是這麼瘦,應該是一張極美麗的臉孔吧?

喜鵲怔怔地上了車,木頭一樣地坐在獨孤蘭君身邊,目光卻仍然沒法子從他臉上移開。

「看前面。」獨孤蘭君雙唇一抿,面皮一繃緊,頭骨形狀就更加明顯了。

喜鵲倒抽一口氣,這才想起要害怕,連忙把目光投向前方,還互握著手免得自己顫抖得太厲害。

梅公子不久前從無名島回來後,就不對勁,一天到晚往拍賣場里鑽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買回了這麼一個男人?難道是怕她們武藝不夠,想靠他嚇跑惡徒嗎?

喜鵲牙齒打著顫,身子坐得直挺挺,只希望天不要黑得太快,梅公子和東方姊姊快點回來,否則——

她真的會嚇到想逃走啊。

月色初上時分,梅非凡一行四人進了城,找了間客棧,要了兩間客房。

獨孤蘭君一看到床榻,咚地一聲便倒了下去。

喜鵲第一個沖到他身邊,手忙腳亂地又踫他的脈又模他的臉,急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昏倒了?會不會死啊!要不要找大夫?」喜鵲緊張地轉著圈。

「你再模下去,就要和他成親了。」梅非凡笑著說。

梅非凡遞過皮壺讓喜鵲喂他喝水,伸手替他把了下脈——脈象虛弱到微不可探,但她知道他只要經過一夜的調息,生命跡象便又會迅速恢復。

她還記得他有回閉關修行十天不吃不喝,一出閉關山洞,便倒了下去。

所有大夫都說他只一息尚存,只有她堅持不讓人給他灌湯藥,只找了間清房間,讓他睡了三天三夜。

他是神官,擁有與一般人不同的特殊體質。

「他不過是極度疲憊,休息幾日即可。」梅非凡說。

「那也得喂他吃點東西啊,他瘦得不成人形。」喜鵲不覺地握著他的手,替他取暖。

「你這麼著急,又對著他又踫又模的,是想以身相許嗎?」梅非凡知道喜鵲向來憐弱,卻還是忍不住揶揄地說道。

「公子!」喜鵲大叫一聲,急忙縮回手。

獨孤蘭君皺了下眉,像是不滿意手里的溫暖被帶走,竟眼也不抬地又把喜鵲的手拉回來貼在臉頰。

喜鵲呆住,梅非凡則是大笑出聲到眼眶噙淚。

以往她便是這樣替他暖手的,這男人沒忘記這樣的動作,但他們卻再也不是當年的他們了。

「公子來替他暖好了,你們都是男人!」喜鵲紅著臉,忘了什麼主僕之分,一把拉過梅非凡的手塞到獨孤蘭君的手里。

方才去打點餐食,現在才進門的東方荷,一看到這一幕,立刻招呼喜鵲說道︰「咱們先回房盥洗吧。」

「東方,我一直忘了多謝你的大力相助。」梅非凡說。

「夏侯昌明日便會派馬車來,等著你親自去道謝。」東方荷笑容帶著幾分恍惚地說道。

自從到東羅羅國與梅非凡會合後,她已超過一個半月不曾見到他了。只是,光是想到要見他這事,心頭就針般刺痛著。

「想」,是無庸置疑的。可一「見」了,就不免想起這段時日里,他冷涼的身子又親近了誰。

「難為你了。」梅非凡緊握了下東方荷的手,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報答她。

稍早,她倆單獨在林間一席談話之後,她已從東方荷那里知情了一切——

「不怪你,是我自願的。」東方荷扯動了下嘴唇,低頭挽起喜鵲的手,默然地走出房外。

「東方姊姊,你有什麼傷心事嗎?是不是那個叫夏侯昌的人又欺負你了?」東方荷才關上門,這一路總跟著她的喜鵲便巴住她手臂,一臉著急地問。

「他欺負我的話,你打算怎麼辦?」東方荷好笑地看著其實膽小的喜鵲。

「我拼著被嚇死的危險,也要替你出氣,找他理論去……」

梅非凡听著東方荷和喜鵲的聲音逐漸遠去,她低頭看著躺在榻上的獨孤蘭君,心痛到她甚至必須壓住胸口,免得痛呼出聲。

痛,是為了他這一身的憔悴,是為了天下如今的苦痛、是為了再也回不去的一切、也為了軒轅嘯。

她做錯了什麼,事情為何會走到今日的局面?她知道有些事不該自責,畢竟現任鳳皇羅艷弒君篡位的野心,不該算在她頭上。但——她就是不免會想,若她觀察力再敏銳一些的話……

梅非凡就這麼痴痴地望著獨孤蘭君,看著他的面色隨著時間的過去而愈來愈有血色。他到底是幾天幾夜沒睡,才能把他自己折磨成這副連鬼都不如的樣子?

「獨孤蘭君。」她喚著他的新名字。

蘭是他最愛的花,孤獨則是他給他自已的宿命啊。她還惦著他,所以取名他曾夸贊過她的「非凡」二字,但他卻是決心不來找她了。

「不!」獨孤蘭君驀地抓緊她的手,突然睜開眼。

「怎麼了?作了惡夢嗎?」梅非凡取餅熱茶遞到他手里。

他啜了一口熱茶,便不再多飲,只是倚著床壁,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為什麼這樣對你自己?」她擰眉問道。

「為了贖罪。」他面無表情地說。

「贖什麼罪?」她不自覺地握緊拳頭。

「我不該為了要和你相守而撒了謊,我該為這些年來死去的人命負責。」他眼也不眨,只是掀動著雙唇說道。

梅非凡不能置信地搖著頭,驀打了個冷顫。

「你……說了什麼謊?」她用力抱緊雙臂,啞聲說道。

「你十二歲那年,原本該和北荻國二王爺的兩個兒子其中之一訂親。但我嫉妒,不想你屬于別的男人,所以編派了那對兄弟會讓北荻國亡國的預言。」他的眼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不……你不會……」梅非凡臉色慘白地後退了一步,昏眩到甚至必須用手扶住一旁牆壁。

「我會。」他說。

「但你從不曾說謊啊……一定是你的預言錯誤了,對嗎?」她不敢相信那個改變了所有人命運的預言,居然是假的。軒轅嘯何其無辜,被滅家的北荻二王爺一門又何其無辜啊!

「我確實是不曾說謊,唯一一個謊言就是那個。那時,北荻三王爺和我說著你的親事,我突然間便惱了,恨透了那些能有你陪伴在身邊的人。」獨孤蘭君扯動了下唇角,明明該是冷笑的神態,卻因為他的臉龐太過清臞而只顯得猙獰。

梅非凡看著他漠然神色,心在瞬間被人捏碎,她蜷著身子,揪著胸口,痛得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在說了那個謊之後,我在腦里看到許多兵災景象,我明白世道因為我的謊而轉動改變了。但,我貪戀著神官之位,貪戀著能和你相守的日子,所以什麼也沒去改變。」獨孤蘭君繼續淡淡地說道,好似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

「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告訴我?」她滿臉痛苦地看向他。

獨孤蘭君閉上眼,整個人石雕似地一動不動,除了他的唇之外。

「讓你因為驚嚇而離我更遠?我曾經是你心目中神一般的人啊。」他停頓了一下,唇邊閃過一抹很短的笑意。「況且,我若不是因為心被蒙蔽,早該注意到羅艷的野心了。在她將她手腕上的假梅花胎記給我看時,說要讓我與你雙宿雙棲,說她希望取你而代之時,我就不該忽略她背後那股強大的怨念。但我那時只為了與你相守,什麼也顧不得……」

「羅艷找你談過,而你竟什麼都沒告訴我。」梅非凡聲音顫抖,不能相信他竟會做出這麼糊涂的決定。

「是,一切都是我的私心作祟。四十歲退任之前都應當守貞的神官原本就不該與鳳女相戀。」獨孤蘭君眼色清冷地看著她,卻再也想不起當年為何會在面對北荻三王爺的提親時妒火中燒,執意不讓她訂親的心情了。

「難怪你那時听到第九任鳳皇驟然駕崩時,你會急著把我送出宮。因為你猜到了是羅艷下的毒手嗎?」她木然地說道。

「是的。」獨孤蘭君說了這句話之後,便不再開口。

梅非凡咽了口水,因為之後的事情,她都已經知情。

她和他在同一夜被羅艷誣陷穢亂神宮,他把她趕進秘道里,強迫她喝了一杯茶。之後,她不省人事,再醒來時,人已經在東羅羅邊境,懷里只有一個裝滿了銀票和首飾的包袱。

之後,她听說「神官」為了引開追兵,當眾一躍而下護城河一事。她知他水性極佳,不信他已死,于是在國內翻天覆地找著他。

她只是不知道——這一切的錯誤,竟都只是源于情執兩字。

梅非凡默默地走到他的面前,所有兩人之間的一切閃過腦中,讓她呼吸變得破碎。而他此時的模樣,讓她心碎。

「你走吧。」獨孤蘭君眼也不抬地說道︰「我原本打算在海牢里了此殘生的,誰知道竟又遇上了你,就當是天意要我親口向你說明真相。」

「不!天意就是,你現在應該與我一同起身對抗羅艷,百姓正因為她的貪念而受苦啊!」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要他揚眸看著她。

獨孤蘭君看著她,冷眼對她泛著淚光的眼,漠然地說︰「我心已魔,魔心不可信。天下成或毀,我無法做主。」他拉下她的手,別開了眼。

梅非凡倒抽一口氣,望著他瘦削的青白臉龐,知道他這話的意思——

他的能力已至走火入魔、無法控制程度,他不知道他的魔性會讓他做出何等決定。

「我找著了你,若再能說服軒轅嘯站在我們這邊,一切都還有轉機。」她喃喃自語地說道。

「軒轅嘯?鬼盜?」獨孤蘭君緩緩回頭,對上她的眼。

「是的。他擁有百艘的盜艇,軍力如今更甚于東羅羅國。」

「那就讓他替你打出一個原本應該有的光明世代。」獨孤蘭君驀閉上眼,因為有一連串關于她與另一個男人的畫面開始閃過他的腦中。

「但我需要你。我行遍天下,知道百姓始終相信我們。是羅艷一開始的血腥鎮壓讓他們不敢再挺身反抗的。神官與鳳女,是東羅羅國人民最信任的組合啊……」她的聲音愈來愈低,因為知道那將會是軒轅嘯恨之入骨的組合。

她太心急,把一切想得太單純……

「我和你不同,神官不是必須的。我之所以從巫咸國月兌穎而出被選入東羅羅為神官,是因為召喚能力出眾,但你卻擁有我所沒有的——」獨狐蘭君將手貼在她的胸口,定定看入她的眼。「一顆為民著想的心。」

「心有余而力不足,萬事皆休。」她緊抓住他的手,嗄聲說道。

他收回放在她胸前的手,冷然說道︰「去找軒轅嘯吧。你在乎他,而一個被你在乎的男人,不可能不在乎你。」

梅非凡望著他——他亦回望著,只是他的眼里沒有一丁點情緒,冰山般的絕寒模樣讓她心頭一寒。

「你今後作何打算?」她問。

「既然遇到你,我就當我的苦行已結束。我要回到‘巫咸國’。」

「可是‘巫咸國’……」

「在很遠的地方?被邪術所控制?」獨孤蘭君一笑,轉身再度在床上躺平,側身背對著她。「那又如何?我身在千里之外,心魔不也控制了我?一念不覺生三細,我不過是縱容了一個惡念,後患卻是無窮無盡。報應是整個天下哪……」

他這話說得冷,全無一絲起伏,可梅非凡紅了眼眶,驀地上前從他身後抱住他,仿佛他們仍是從前的他們。

他僵著身子,遲遲沒回應。

「去找軒轅嘯吧,此去正是最好時機。」他說。

「我讓喜鵲跟著你。」她說。

「不需要。」

「不為你,是為我。我需要知道你平安健康的在另一方,我才能專心的去求軒轅嘯救救天下。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的手掌因為用力而緊握成拳,好不容易才把話平靜地說完。

「好。我給你一個荷包,你與軒轅嘯再度相逢、兩心相依時,就打開那個荷包,里頭有東羅羅的未來預言,就當是我跟你買了那個丫鬟的回報,我們從此各不相欠了。」他說。

「你從來沒有欠過我什麼。」她說。

獨孤蘭君沒回頭。

梅非凡站了許久,最終還是默默地轉身。

而他甚至在听見她轉身離開時,也不曾回頭。只在門被輕輕地關上時,他的胸口驀地緊揪了一下——那痛提醒了他曾經和她相偎的時光。

那時——他們是彼此的唯一。

「珍重。」良久之後,屋內響起了這麼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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