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九九做好菜,見周凌恆半晌沒來端,心里念叨這人做事不靠譜,現在正是干活時間,去哪兒偷懶了?
她捋了捋袖子,待會兒看見他一定要抽他一頓才解氣!
當她端著菜經過後院時,看見周凌恆蹲在柴房外,可憐兮兮地對著自己光潔的手背一陣兒吹。她忍不住調侃他,語氣有點尖酸,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溫柔可愛。
「你這手背上是繡了花還是怎麼的?」
柳九九略帶諷刺的聲音從他頭頂飄來,他扭過頭,拿一雙可憐兮兮的眸子望著她,沒想到柳九九端起湯盅,拿滾燙的盅底在他光滑的手背上燙了一下。
周凌恆疼得叫了一聲,甩著手跳起來,怒不可遏地看著她,「你瘋了!」
「我沒瘋啊,既然你賴著不走,就給我好好專心干活,你躲在這里玩手是想偷懶嗎?」
柳九九伸出自己方才被燙得起水泡的手背,「你瞧瞧,老板娘我手都燙成這樣了還炒菜呢!你卻躲在這里偷懶?良心呢?被大黑給吃了嗎?」
「……你又不疼。」周凌恆捂著自己手背嘀咕,疼的明明是他啊。
兩人大眼瞪小眼。
當夜亥時,後院依稀傳來豬拱槽的聲響,周凌恆坐在窗前,放下手中奏折,覷了眼黑壓壓的後院。他總算是看完了這幾日落下的奏折,這些折子大部分都是勸諫他早日立皇後的。
他「啪」一聲闔上奏折,深覺這些朝臣閑得無事可做,這才盯著他私事不放。
他從折子下取出鄧琰一封密函,拆開看完後蹙眉陷入沉思,隨後將信用燭火焚燒。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他警惕地將奏折收好,鎖進櫃子,隨後貼在門後探听外面響動。他打開一條門縫,看見柳九九提著包袱,鬼鬼祟祟地下樓,出了九歌館。
她這麼晚出去……是要做什麼?
周凌恆側身閃出來,跟著下樓走出九歌館。京城夜里有宵禁,亥時之後尋常百姓不許出門,被抓住輕則挨頓打,重則會被抓去坐牢剃發。
他一路跟她到了西元街一座廢棄的府邸前,剛湊近便看到柳九九蹲在後門處燒紙錢,藉著忽明忽暗的火光,依稀可看到柳九九白淨的面容。
周凌恆認得,這里是柳大將軍府。
當年柳大將軍死後,先皇一直沒有下令將這座府邸賜給他人,且讓原本在西元街做生意的商販統統搬走,原本西元街是最繁華的地段,如今卻冷冷清清一片。
他閃到一根柱子後,離柳九九不過幾步之遙,仔細听著柳九九的動靜。
柳九九燒完紙錢,一坐在地上,取出食盒,端出已經涼透的排骨以及一壺桂花酒,地上擱了兩只酒杯,她端起一只,隔空一撞,揉著眼楮,鼻子微酸,綿軟的聲音嬌滴滴,「爹,女兒回來了。」
爹?周凌恆抱著胳膊,背靠在柱子上,繼續听。
「爹,女兒好想你,想乳娘……」柳九九仰頭喝了口酒,眼淚「啪答啪答」往下落。本來以為過去這麼多年,她已經忘記了這里,忘記了這個曾經屬于她的家,以及她溫柔的乳娘,還有她那個總是胡子拉碴的將軍爹;曾經她是個見人隨便欺負的大小姐,而現在,是個是人就能欺負的酒樓小老板娘。
往事辛酸,這些年過著沒人疼、沒人吐苦水的日子真是不好受。「爹,九兒給你唱歌好不好?」她清了清嗓門,邊哭邊唱,「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記憶中,她爹每從外面回來,會拿臉貼她的臉。她爹下巴上的胡碴總會刺得她柔女敕的小臉一陣疼,她張嘴「哇」的一哭,她爹會給她唱《牡丹亭》。武人的粗嗓門學著戲子尖細的調調,總讓她忍俊不禁。
在街上巡邏的一隊官兵听見柳大將軍府里有人唱曲兒,登時嚇得一哆嗦。
帶隊的官兵舉著火把,縮了縮脖子,望著烏漆抹黑的胡同發怵,「什……什麼聲音?」
另一個官兵吞了口唾沫,「該不會是……鬧鬼吧?據說這大將軍府當年死得一個人也不剩,全家滅門,血流成河,那叫個慘……這些年在西元街做生意的人都跑了!」
「閉閉閉閉嘴……」听著那破鑼般不著調的嗓音,為首的官兵道︰「走,過去瞧瞧。」
本來這氣氛應該婉轉淒涼,沒想到柳九九吸著鼻子帶著哭腔一開口,調子左拐右拐,讓讓柱子後的周凌恆直想堵住耳朵。
柳九九唱到要轉音的地方,嗓子卻破音,嗆得她猛咳一聲,好一會兒才說︰「剛才唱得不好,九兒重新來。」她清了清嗓門,又開始唱。
她唱曲兒的聲音真是難听,在她又一次破音的時候,周凌恆實在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听見響動,柳九九頓住,扭過頭問︰「誰?」她從後腰上抽出菜刀,輕著步子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繼而一抬頭,看見身著白衣、披頭散發的周凌恆,襯著月光,周凌恆猶如鬼魅,嚇得她踉蹌朝後一躲,差點跌倒。
這時巡邏的官兵提著燈籠尋過來,周凌恆發覺不對,攬住柳九九的腰身,抱著她輕松躍過院牆,躲進大將軍府後院。外面官兵尋至,火光大盛,隔著一道院牆,柳九九可以見到那邊一片亮堂。
她整個人被周凌恆摟住,動彈不得,臉頰緊貼著他結實的胸膛,耳朵里傳來「撲通撲通」的心跳聲,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周凌恆的?她抬了抬眼,看見周凌恆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楞得半晌說不出話。
牆外傳來人聲——
「這里有人來過,燒過銀錢,有盤糖醋排骨……酒還是溫熱的。」說話的人明顯一頓,「這糖醋排骨不是九歌館的招牌菜嗎?」
「將這些東西帶走,回去稟報丞相。」
等牆外的人走後,柳九九一拳頭砸在周凌恆胸脯上,一菜刀砍斷他一撮頭發,怒目圓瞪,「你敢跟蹤老娘?!罷才你什麼都听見了?」
他若說沒听見,她肯定不會相信,便承認道︰「听見了。」
柳九九抿著嘴,瞪著他,「你,張嘴。」
「啊——」周凌恆乖乖張嘴。
「伸出你的舌頭。」
他乖乖伸出舌頭。
柳九九用手拽住他的舌頭,拿起菜刀準備割下去,還好周凌恆反應快,將舌頭收回嘴里,柳九九切了個空,他修長的手指在柳九九手腕處一彈,她手腕頓時一麻,菜刀松手落地。
他以為柳九九只是跟他開玩笑,沒想到她當真是要割他舌頭,這下周凌恆真的發怒了,他一把拽住柳九九的肩膀,蹙著眉頭,將她給摁在牆上,「別鬧。」清冷的音色中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威懾。
柳九九也瞪著他。她瞞著土豆和糯米來此處,良心已經不安,誰知她最大的秘密竟被他听了去,萬一他將這秘密傳出去,她死不要緊,若是連累糯米跟土豆,她會一輩子不安心。
所以,她打算割掉周凌恆的舌頭,真的割,大不了以後下地獄還他十條……
「我問你,你信不信我?」周凌恆很嚴肅地看著她。
她搖頭,攥緊拳頭。
周凌恆摁著她的肩膀,下手沒個輕重,她的骨頭疼得似要裂開,嘴唇也跟著烏紫一片。
「那你信不信,我會殺了你?」他眸中透著幾分陰冷,讓柳九九心里一陣發寒。
她點頭,眨巴著眼楮準備認命受死,某人的聲音卻明顯柔和下來,「鏟鏟姑娘,在這京城,你只能信我。」
呸,信他個大黑狗啊!
「……滾。」柳九九動了動快要散架的肩膀,聲音堪堪從牙縫里擠出來,她頓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猛地抬頭,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聲音顫抖,「你……你說什麼?」
周凌恆近距離看著她,手上力道松了松,目光也柔和下來,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鏟鏟,是我。」
這聲音低柔,如點滴泉水沿著柳九九的心壁,「滴答」一聲滾落。
後院雜草叢生,凜凜夜風吹得柳九九打了個顫栗。周凌恆離她極近,他的下巴似有意似無意地擱在她額頭,惹得她心尖一陣發顫,連著手指也忍不住發抖,舌頭半晌捋不直,「排……排骨大哥?」
「是我。」
周凌恆醇厚的聲音讓她渾身發酥,在他意識到自己手勁太大,將她松開之時,柳九九卻因為過于震驚,雙腿一軟,沿著牆壁滑下去,一坐在地上,仰著頭呆呆望著他。
兩人之間沉默片刻,忽地,柳九九「哇」地一聲,張嘴嚎啕大哭。
周凌恆一驚,生怕她的聲音招惹來方才那些人,彎腰伸手捂住她的嘴。
可憐柳九九說不出話,其實她的是被刺藤扎得火辣辣的疼,簡直撕心裂肺。她想拽著他的手站起來,然而周凌恆以為她是情緒不穩定想起來揍他,是以柳九九的剛離開地面不過半指距離,又被周凌恆給摁了下去。
本來地上的刺只扎了她半截,被他這麼一摁,十幾根刺全部扎進了她肉里,那種鑽心刺骨的疼痛,促使她張嘴在周凌恆的虎口咬了一口,硬生生將他皮肉咬破。
周凌恆一吃痛,反射性地將手伸回來,蹙眉看著坐在地上的柳九九,「鏟鏟,你屬大黑的吧?」
她抿著嘴,哽咽道︰「我已經成刺蝟了……」她咬著唇指了指地上。
周凌恆模出火折子吹燃,借著微弱的火光一照,才發現地上全是刺藤,他頓時明白了她方才為何無征兆的大哭,敢情是坐在刺藤上?想起剛才自己摁了她一把,想想都覺得疼,下意識的揉了揉自己臀部。
他伸手將她給拽起來,實在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柳九九疼,站不穩,她用手扶住周凌恆的肩膀,張嘴「嘶」了一聲,「不行,動一下都疼,刺全扎進去了……疼……」
這傷在如此尷尬的部位,周凌恆只得咳了一聲,說道︰「我扶你回去,讓糯米給你把刺拔出來。」
「不不不……不能讓糯米跟土豆知道。」柳九九阻止道︰「土豆一直反對我回來這里,如果他知道我回來,一定會帶著我離開京城。別看土豆平日對我唯唯諾諾,他一旦強硬起來,十頭大黑都拉不回。」
「一個下人,你怕他做什麼?」周凌恆扶著她的腰身,以防她跌倒。
「以前將軍府出事,是土豆救了我,也是土豆撐起九歌館,養活我跟糯米。如果不是土豆,我恐怕早就流落街頭餓死了。」柳九九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雖說臀部皮肉厚實,但也挨不住十幾根刺扎進去啊。
「那……我幫你拔?」周凌恆試探著問她。
「給老娘……」柳九九打住,聲音輕了輕,「排骨大哥,男女授受不親。」
「鏟鏟姑娘,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周凌恆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你看了我的,我看你的也就不吃虧了。」
「你……」柳九九被他嗆得說不出話來。本來是句很流氓的話,可是為什麼從排骨大哥嘴里說出來卻感覺那麼的正人君子?
周凌恆扶著她的腰,用火折子看了眼她的臀部,「呀,流血了。」
「疼……」一听流血,柳九九覺得越發疼痛,她抓著周凌恆的胳膊,一臉慘兮兮地道︰「排骨大哥,你說我們也算老交情了,我給你做排骨,你幫我疼好不好?」
「……」周凌恆干咳一聲,一臉正色地拍著她的肩膀道︰「鏟鏟姑娘,話可不是這麼說的,今兒個我可是幫你疼過一回了,你瞧我的手背,到現在都滾辣滾辣的疼。」他展開雙手,大大方方道︰「鏟鏟姑娘,來吧,我抱你去醫館。」
「不要,醫館的大夫都是大爺,人家不要給他們看……」柳九九抬起手背抹了把眼淚,真是疼死她了。
周凌恆想了想後道︰「我認識一個女大夫,我帶你去找她好了。」
柳九九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吸了吸鼻子,問他,「真的?」
「我騙你有肉吃啊?」周凌恆伸出胳膊,動了動手指,「趕緊的,自己跳上來,我抱你去找大夫。」
她看了眼周凌恆手的高度,下意識揉了揉自己臀部,眼巴巴地看著他,「排骨大哥,我自己跳不上去啊,你好人做到底,直接抱我吧。」
「好好。」周凌恆無奈,嘀咕道︰「女人真是麻煩事多。」正要伸手去攬她的腰,卻被她推阻,「排骨大哥,你別這樣抱我,這樣橫抱很容易讓我……痛的……」
「那我要怎麼抱?」周凌恆抬手扶額。
柳九九建議道︰「你……扛過大米嗎?不如你直接扛著我走吧,這樣我就不會疼了。」
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顫音里滿是辛酸。
周凌恆有些無奈,半蹲,抱住她的腿,一把將她給扛在肩膀上,躍過圍牆,穩穩當當地落在街道上,飛快朝著鄧琰府邸跑去。
他也是頭一次扛女人,更是頭一次扛著女人在京城的街上跑,他覺得,自己怎麼好像變成了傳說中的采花大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