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曰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際,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見也。
——《列子•湯問》
容如花年紀雖小,可經過整整一年時時挨餓遭凍受傷的艱苦日子折磨下來,她也學會了許多保護和照顧自己的本事。
其中一項便是從靜前師太那兒,多少學會了如何辨認野地里的無毒野菜藥草。
起初是為了填飽肚子,不過倒也因此誤打誤撞知曉了幾味解熱止血的藥草。
山里雖然荒涼,可喜最不缺的便是野生藥草,她很快就找到了一小片翠綠泱泱的車輪菜(車前草)。
《救荒本草》雲︰車輪菜,葉叢中心攛葶三四睫,作長穗如鼠尾。花甚密,青色,微赤。結實如葶藶子,赤黑色,生道旁,采女敕苗葉,炸熟,水浸去涎沫,淘淨,油鹽調食。
她從來沒能模到油鹽二物,所以每回若拔了車輪菜都是擱在燒得熱熱的扁平石頭上炒幾下,熟了就能吃了。
容如花吞了吞口水,想到還在山洞里發高燒的美人哥哥,頓時化食欲為力量,咿咻嘿咻地奮力將整片車輪菜拔光光,用粗布裙擺兜著就邁開小短腿往回跑。
回到山洞,見美人哥哥呼息喘重地昏睡著,她心有些發緊,急忙搗爛了車輪菜,一手捧起翠色草泥,另一只小手模索著就想掀開他肋下衣衫——卻萬萬沒想到他陡然暴起,大手狠狠地掐勒住了她的脖子,容如花剎那間氣息驟斷,喉頸劇痛,兩眼發黑……正掙扎著要抓開牢牢束在頸間的奪命大掌時,忽地,那股雷霆萬鈞的勁力又消失無蹤。
「咳咳咳咳……」她跪在地上猛咳著,連滾帶爬地往後退縮到了山洞角落,慘白小臉滿是驚悸畏懼之色。
好、好可怕……
容如花屏住呼吸,防備戒慎地盯著明顯已昏厥過去的美少年。半晌後,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心中蠢蠢欲動的念頭,悄悄地挪動了一下,再一下,最後距離他一臂之遙處,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指尖戳了戳他。
不動。
又戳……還是沒動靜……再戳戳戳……
見這美人哥哥真的暈死過去,不說掐人脖子,連根發絲兒也不動,她打結的眉心總算稍稍舒展了開來,呼出了一大口氣。
「美人哥哥脾性不大好啊!」她咕噥,在叨叨絮絮間,兩只小手自顧自地忙碌起來。
剝衣,搗爛藥草,努力不去看上頭血肉模糊怵目驚心的駭人口子,然後整團車輪菜泥糊上,老實不客氣地抽掉他的銀帛腰帶,一圈圈捆住了那處傷口,又如法炮制地把藥草泥貼在他腿傷之處,再搗碎另一捧車輪菜握在掌間,擠汁出來喂進了他微張的嘴唇里……
容如花這樣忙亂一通下來,直是累得夠嗆,最後結束後癱坐在地上吐著小舌直喘氣。
「小九真是好人來的。」她嘀咕,對著美人哥哥的方向,忍不住幼稚地稍稍大點兒了聲重復︰「是好人!」
要不扔著不管,活美人哥哥就能變死美人哥哥啦!
她清了清猶隱隱腫脹作痛的喉嚨,索性也往嘴里塞了一把車輪菜嚼嚼……有病治病,沒病強身也好。
這時候容如花才有空暇打量這未來幾日要待的無極洞。
說是師太們閉關苦修之地,可除開美人哥哥身下躺著的那長方石榻和一個破蒲團外,橫七豎八亂堆的都是枯枝干草,更像是人家圈牛馬的棚子來著。
容如花嘆了一口氣,認分地又開始動手收拾起來。
自己帶來的那條老舊粗被子一到入夜是鐵定不夠保暖的,只能把枯枝干草團成了一個草堆子,勉勉強強做窩吧。
大半時辰打掃下來,山洞里是清爽了許多,可她全身上下灰頭土臉髒兮兮,哪里還有半分伯府女兒的風采?
容如花卻是已經習慣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如果不是年紀尚小力氣不夠,她還想出去打只兔子山雞什麼的,回來幫自己加菜呢!
她隨手用袖子擦汗,又去看石榻上呈現昏睡狀態的美人哥哥,模了模他的額頭,還燙著,不過他也隱隱出汗了,她心下一喜,趕緊又去搗爛了另一把車輪菜擰出汁子喂他。
就這樣喂喂停停了三四回,美人哥哥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可隨後又聲音低微模糊地喚冷,她有些無措,看了看自己又髒又舊的衣袍一眼,面露為難,最後目光落向鋪在草堆子上的老舊被子。
「哎。」她認命地收拾起那團被子,抱來改搭蓋在他身上,「美人哥哥,為了你,小九可是什麼都舍出去了呀,你好了以後可別再掐我頸子啦,而且我是小孩兒耶……大人,嗯,哥哥欺負小孩,就不是好漢了。」
嘴里念念有詞,听著像是抱怨,卻又有種隱隱飛揚的愉悅和歡快。
已經好久沒有人願意這樣听著她軟糯嬌女敕地碎碎叨念,就算此人乃非自願,甚至是在意識全無的情況下,可容如花還是覺得滿心滿懷都是說不出的滿足歡喜。
「……美人哥哥,野鳥蛋也很好吃呢,不過就是很難得掏得到,那些樹都太高啦,可我上回發現有鳥兒把窩做在草叢里,一窩兒就七八只鳥蛋,我偷了兩只……」她稚氣滿滿的小臉眉眼彎彎,女敕女敕嬌噥道,「要不是那日肚子真的太餓了,我原只打算偷一只吃就好的……吃多了,鳥兒娘親回來看到也會難過的。」
「……美人哥哥,你說那鳥兒應當不會數數兒吧?少了一兩只也不大容易發覺是不是?」
「……美人哥哥,你的鼻梁生得真好看,又高又挺的,可比我俊太多啦,還有眼楮嘴巴也好看,統統都好看。」
「……美人哥哥,這山洞真的挺冷的啊。」
「……美人哥哥,你幾時醒呀?小九都有點困了。」
「呼嚕嚕……呼嚕嚕……」
當耳邊的嗡嗡嗡聲終于靜止消失的時候,計環瑯的眼皮微微顫動,而後緩慢睜了開來,隱帶血絲卻清亮許多的鳳眸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緊挨在自己身邊睡著了的小女圭女圭。
「你真的很吵。」他的目光卻莫名浮動著一縷溫軟。
——身為當朝尊貴長公主和手握重兵大將軍的唯一嫡子,親舅又是至高無上的帝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計環瑯呱呱落地那一刻起,便受封一品冠玉侯,食邑一萬戶,正是人人欣羨名正言順的萬戶侯。
母親長公主美貌無雙卻性情溫柔,寵子若命,父親計大將軍風姿過人且勇冠三軍,執掌東南軍多年,對于這膝下嫡出愛子既是疼愛有加也寄予厚望,自幼便親自教養點撥兵法武藝。
包有慈愛和藹,將他視若親子的皇帝舅舅百般榮寵,計環瑯的人生可說是一出生便金光閃閃萬人艷羨。
只是,世上總有美中不足之處——懷里軟軟暖暖的小東西突然動彈了一下,計環瑯自沉沉思緒中回過神來,斜飛好看的濃眉皺了皺,修長指尖有些不耐又狀似厭惡地將這團「小兔崽」往外推了一寸。
「越發得寸進尺了,你個三頭身的小矮墩子,」他低斥,卻渾然不知自己語氣放得甚輕,「要不是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
懷里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女女圭女圭好似無處不小,盡避身上髒兮兮的,卻掩蓋不住她凝脂般的雪膚和若有似無的女乃香味,令人不自禁心軟柔暖起來。
他凝視著懷里的容如花,心里莫名有些澀澀的,也說不出是煩厭還是憐惜,只覺得她小得可憐又瘦得很礙眼……
計環瑯戳了戳她的額頭,憔悴卻稚氣濃厚的小臉,低聲喃喃︰「全身上下也就只剩這張臉圓了,哼,下回再喚我美人哥哥,爺滅了你。」
「美人……哥哥……」小矮墩子不知夢見了什麼,口齒含混地囈語傻笑。
他鳳眼一豎,可發現瞪了半天也是白瞪。
「臭小表!」他索性將她扳翻了個身,背對著自己。
——眼不見心不煩。
要不是他高燒剛退,渾身虛軟,肋下和腿上的傷口還痛得令人想罵娘,他早就把人拎起來扔到另一頭草堆里了。
「哈啾!」
他心一緊,長臂自有意識地又把背對著的小女圭女圭給勾攬回來,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肋下傷口,暗嘶了一聲,他咬著牙,臉色難看地將她往自己懷里湊了湊。
計環瑯告訴自己,他這是怕山洞里又添了個病號,煩上加亂,所以這才把小矮墩子抱緊緊的。
只不過這樣抱著倒挺暖挺軟的,小小的,女乃香女乃香的……很舒服啊……
迷迷糊糊間,計環瑯也睡著了。
埃元庵大殿中,優雅高貴的平慶伯夫人帶著兩名年約十一、二歲的嬌女虔誠地焚香祝禱,而後緩然自蒲團上起身。
其中一名妝點得嬌俏端莊的小女孩撒賴地抱著母親的手臂搖了搖。「母親母親,听說這福元庵養了很多桃樹,女兒想摘些鮮妍的桃花兒回家做桃花釀,好不好?」
年約三十,麗色依舊的平慶伯夫人笑了起來,饒是心事重重,仍難掩寵溺地道︰「你呀,就會給母親添亂。」
「才不是添亂呢,大姊姊下月中旬便要和郡王府大婚了,蘭兒想做些桃花脂給大姊姊添妝,大姊姊必定會喜歡的。」伯府三姑子容如蘭笑靨燦爛。
「什麼大婚?莫胡說,要是給外人听見了,會當我們平慶伯府不知規矩禮數的,」平慶伯夫人滿心愉悅,面上仍是假意笑斥了一聲。「就是郡王妃面上也不好看……你大姊姊雖是郡王親自求娶聘下的側妃,也萬萬不可越了正妃的臉面去。」
「誰不知那個丑八怪郡王妃素來不得我郡王姊夫的喜——」容如蘭粉女敕小臉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