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周曰︰吾有三劍,惟子所擇。一曰含光,視不可見,運之不知其所觸,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
——《列子•湯問》
那個清傲漂亮的少年,一身金冠玉袍,靜靜佇立在巍峨高聳的城牆之上……
年方五歲,生得圓圓女敕女敕小矮墩子似的容如花仰起頭遠遠望著,粉女敕雪白帶著嬰兒肥的小臉蛋上嘴兒微張,隱約有絲可疑的嬌唾水光,和小梨渦相映成了一抹憨甜愣怔的傻模樣兒。
「小九姑子,快快把簾子放下,咱們該出城了。」一旁的胡媽媽毫不客氣地催促著,甚至快手地拍下了她的小胖爪。
乍起的疼痛讓容如花回過了神,她收回了目光,看著面前嚴肅刻薄的中年婦人,不由得瑟縮了下。
「哦。」
胡媽媽眯起眼,心中冷笑。這小賤人的狐媚子姨娘可是平慶伯夫人心中多年的刺,好容易今兒這根刺就要連根拔起了,自然是不允再生任何風波的。
「恕老奴直言,夫人乃是您的嫡母,您這做女兒的到福元庵為夫人長年持齋祈福也是應當應分的。」胡媽媽死死板板的嗓音里盡是威脅,「可憐夫人還不是為了這一家大小操心勞累的,要不怎會三天兩頭的身子不好?」
「……喔。」容如花小胖爪子有些無措地擰著裙擺。
「再說府中幾個姑子都大了,正是預備相看人家的時候,小九姑子,您是麼女,這為夫人祈福解病厄的重責大任您擔起了,日後在夫人面前多少也有一分臉面的。」胡媽媽這話倒也不全是威嚴恫嚇,硬邦邦的嗓音假意釋出了一絲善意。「老奴這可都是為了您著想。」
她悶悶地低垂著頭,乖乖地听著,小小身子下意識地縮得更小了。「……好。」
胡媽媽志得意滿地瞥了眼蜷縮在車廂角落里,原是被平慶伯爺嬌養疼寵的小庶女那一身漸漸消失的嬌女敕歡快氣息,心下已是開始盤算起,自己接下來幾年跟著到庵堂看管這小賤胚子所能得的好處。
只要能把那狐媚子的女兒養殘養廢了,想必夫人定是重重有賞的。
五歲的容如花此時還不知道,今日一出京城北樂門後,就和自己的姨娘天人永隔了……
她五歲以前備受呵護疼愛的幸福時光也一去不回頭。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在之後漫長艱苦的日子里,她腦中常常不自覺浮現那個在高聳城牆上巍然漂亮、風華璀璨的高身兆修長身影,然後她就會再度鼓起勇氣默默安慰自己——這世間人不全都是些污穢自私貪婪惡意滿滿的哪……
這世上,其實也還有像那個美人哥哥那樣干淨美好的人啊……
而關于這些,計環瑯全都一無所知。
那天清晨,他只是跟完顏猛那蠻子打賭輸了,這才一臉不豫地——其實是咬牙切齒,被迫站在北樂門城門上當兩個時辰的「通天柱」。
卻從此,成了一個小胖墩子一生的風景。
埃元庵後山
一年後,原本圓女敕可愛得像只小肥兔子的容如花已經瘦成了一把小柴禾,僅剩小臉還有些許褪不去的嬰兒肥,卻襯得烏黑清靈的眼兒又圓又大,宛若小動物般稚女敕干淨而無辜怯人。
她正咿咻咿咻地拖著遠比她還要重上一倍的大木桶,並小心翼翼地護著里頭約莫八分滿的清水別讓濺潑出來。
要是水潑了,她又得被罰不準吃夕食了。
雖然那也只是一碟子清淡得全無滋味的蔫黃薺菜和一塊咬不動的硬胡餅,可人架不住肚子餓啊,蚊子再小也是肉呢!
想到這里,她干癟癟的肚皮又咕嚕嚕地慘叫了起來。
「別叫別叫,剛剛不是給你喝了很多很多水了嗎?」她低著頭,傷痕累累又髒兮兮的小手模模肚皮,努力憋忍住胃袋里那不斷泛濫上溢的酸水,小小聲道︰「好肚肚,別叫啦,等會兒給人听見咱們又得遭殃了,至多……至多夜里咱們再出去拔野菜吃,你乖乖的啊。」
記得來福元庵的第一個晚上,她還哭著想回家找姨娘,可是挨了胡媽媽的十板子,又被獨個兒孤零零丟在黑漆漆的庵堂偏殿里,對著一屋子在黑夜月光陰影搖曳中的泥人像兒,她嚇得面色慘白發青,所有的哭聲全噎在了喉頭。
第二天,容如花昏厥在偏殿中,後來整整高燒了好幾日,昏睡中,驚悸抽搐得渾身顫抖,卻不敢發出半絲聲氣。
待她終于醒來後,對上了胡媽媽那張嚴肅不耐煩的厭憎老臉,听著胡媽媽死板板又幸災樂禍地說她姨娘去了,她圓亮澄澈可愛的眼里最後一絲希望光芒盡數熄滅無蹤……
容如花在那一刻知道,她只有自己了。
自那日起,她開始低著頭乖乖听話,在女尼師太們手下任勞任怨,邁動著小短腿,撿柴、挑水、濯衣、掃除,端著圓圓小臉想方設法的賣乖討好,時日久了,女尼們對她的態度從最先的嚴厲苛刻,逐漸有了些許的緩和。
只除了胡媽媽。
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粗糙紅腫還破著紅口子的小手不安地握緊木桶的把手,悶悶地嘆了口氣。
「胡媽媽真的很凶很凶啊!」她咕噥。「都不會笑,嗯,就只有數銀子的時候會笑,銀子就這麼好看呀?有比那個美人哥哥好看嗎?」
烏黑長辮子垂在這矮小女女圭女圭背後,隨著她艱難的前進一晃一晃的,不遠處兩名中年女尼望著她笨拙狼狽離去的身影,良久不語。
「阿彌陀佛!貪嗔痴疑,端的是造孽啊……」其中一名面目溫和的女尼嘆了一口氣。
「靜前師妹噤言!」另一名年紀稍大的女尼面色一緊,厲聲低斥,「那平慶伯夫人……又豈是我等得罪得起的?」
靜前師太目光低垂,縱是心中微感淒然,也只得無奈地又念了一聲佛號。
埃元庵固然立于山間,敬佛祖舍俗世,當是四大皆空,可畢竟無法真正超月兌凡俗阻絕紅塵之擾,只看平慶伯夫人「特意」命人來添的百兩香油資,就知這燈油錢如何燙得人心慌了。
十幾趟來回,容如花終于把庵前庵後的大水缸都注滿了,早已累得頭昏眼花地蹲在水缸邊大喘氣兒,兩耳嗡嗡然,眼前發黑……
「小九姑子!」那個肅冷刻薄的老婦聲自她頭頂響起。
她心猛地驚跳,小身子一蹦而起,望著面色陰沉的胡媽媽,結結巴巴地開口︰「媽媽……我、我挑好水了……你、你看,真的都好了。」
胡媽媽不發一語,挑剔嫌惡的目光宛如刀子般上下掃過她全身,直待看見面前這低賤的小庶女臉蛋從蒼白變得全然無一絲血色,怯弱恐懼地微微發抖,這才冷冷開口。
「夫人明日到福元庵。」
容如花眼楮先是一亮,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麼,身子顫了顫,聲若細蚊地囁嚅問︰「母、母親……是來看我嗎?」
「夫人何等金貴身分,又如何能教骯髒東西沖撞了?」胡媽媽意有所指地諷刺一笑,冷冷地又道︰「小九姑子既是來為夫人祈福,自當以虔心清苦為要,老奴听說這福元庵後山的一線天無極洞乃歷代女尼靜修之地,明日你便到那處吧,待幾日後夫人返京之後,你再回庵便是。」
一線天無極洞?
容如花臉色如灰,小嘴動了動,最後還是悶悶地低下頭來,「喔。」
胡媽媽挑高一眉,「天色已晚,小九姑子用過素齋後也當去做晚課了。」
「喔。」
胡媽媽突然厲聲斥道︰「放肆!」
她猛地一顫,二話不說忙挺直站好,餓得巴巴兒的小肚皮縮得更癟,圓眼楮睜得大大的,像只突然被猛獸堵到的小兔崽。
「小九姑子身為伯府姑子,一言一行當幽嫻貞靜——」胡媽媽手指毫不客氣地重重戳上她的額頭。
「阿彌陀佛!」不知何時,靜前師太面帶微笑地立在門邊,拈禪指對胡媽媽行了一揖。
胡媽媽面色有一瞬間的難看,還是回過身來勉強擠出了一絲笑,語氣不善地問︰「靜前師太可有要事?」
靜前師太看著那個緊捱著大水缸,原是粉光融融的額頭已然留下了利甲印子的小女娃兒,濕漉漉單純干淨的烏黑眼兒呆呆地望著自己,眸中小小閃動的彷佛是驚喜,是期盼,卻更多的是純良溫厚的認分。
唯獨沒有仇恨怨懟。
靜前師太心重重一揪,有些鼻酸了起來,最後一絲猶豫霎時消失無蹤,面上慈藹卻堅定地笑道︰「胡媽媽,晚課已到,貧尼是來領九姑子前去的。」
「咳,那……便有勞師太了。」胡媽媽一窒,面上勉強露出了笑來,側過首惡狠狠警告了容如花一眼。
容如花縴細的手指緊抓著衣襟邊緣,頭垂得低低的。
在隨著靜前師太踏出屋子,默默走了一小段子路後,她緊繃的肩頭終于漸漸放松了,粉嘟嘟中透著蒼白的小嘴悄悄彎了起來。
真好,今兒又逃了一頓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