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是將門,即使男人打仗去了,家里還是該怎麼就怎麼。
除夕夜,許氏一樣張羅得好好的,一家人一起吃飯,飯後吃湯圓,團團圓圓。
菜肴是很豐盛的,可氣氛是很差的——根據許氏跟父兄打探的消息,一萬兵馬太少,第一次對陣據說折得慘,蒼間郡王不會打仗又不願意交出兵符,空有五萬大軍在前線空轉著,平海侯卻是指揮不動。
大廳死寂一般,眾人默默吃完年夜飯。
陸老夫人道︰「丫頭們到我房里吃個糖。」
丫頭們泛指一干女眷,陸老夫人想要人陪的時候,就說「來我房里吃個糖」。
陸家女眷本來每日早上都會來滿福院盡孝,因此嬤嬤們見到這麼多人來,倒也不驚慌,反正早上怎麼伺候,現在就怎麼伺候。
陸老夫人接過田嬤嬤捧上的參茶,喝了一口,「大孫媳婦。」
宋氏連忙道︰「祖母,孫媳婦在。」
「我本也不想管到孫子的事情,可瞧著同心院人實在太少了,我的金花跟錦花就給蔚驥了。你兩丫頭去後頭把東西收一收,今天就跟著大女乃女乃回去,以後好好伺候大爺,若是有孕,老太婆會給賞。」
宋氏臉上一僵,但陸老夫人都發話了,也不能不要,只能應下。
金花跟錦花听到自己從此要去同心院,難掩喜色,在幾個大丫頭羨慕的神色中,跟老夫人磕了頭,又跟宋氏磕了頭,收拾去了。
陸老夫人一個眼色,祝嬤嬤連忙遞上個絲花盤子給雪姨娘。
雪姨娘不知道該怎麼辦,宋氏現在低著頭沒看她,直到姚氏跟她點頭,這才敢把盤子接過來。
「這一千兩是從我的嫁妝拿出來的,這便賞了你,我陸家子嗣單薄,你能生下盛林,很好,好好伺候大爺跟大女乃女乃,老太婆多得是銀子,不管兒子是誰生的,我都賞。」
雪姨娘一下張大嘴巴,她不過就是個丫頭提上來的而已,沒想到老太太一下拿出這麼多,這盤上信封里裝得厚厚的,原以為是佛經,沒想到是銀票,連忙跪下,「謝老夫人賞賜。」
全姨娘跟賀姨娘看得羨慕不已,只怪自己肚子不爭氣,若是當年生了兒子,現在命運肯定也大大不同。
「翠喜,我已經給過你,就不給了。」
「是。」
「你們兩個也不用失望。」陸老夫人對著梅姨娘跟許詩秋說︰「我們陸家的男人從沒有誰是打了仗就回不來的,把身體調養好,等蔚英凱旋回來,都給我生上的白胖的曾孫,我便說白了,我的嫁妝、我的私房,誰能生兒子,誰就能拿。」
梅姨娘乖乖的道︰「是,婢妾听到了。」
許詩秋卻是哇的一聲哭出來。
陸老夫人嘆了一聲,知道她一個郡王嫡女卻委屈為妾,圖的自然是幸福美滿,可是蔚英對她親近不起來那有什麼辦法,聖旨下來了又有什麼辦法,說到底,不能討得男人歡欣,也是自己沒本事,哭又有什麼用,要不是看在雲華郡王的面子上,她還真懶得勸,「詩秋你這陣子就去跟你姑母住吧,媳婦,你就勸勸她。」
「婆婆放心,媳婦會好好勸她。」
「老夫人。」許詩秋一下跪下,「表哥不怎麼理我,我……請老夫人給我和離書,讓我回郡王府吧。」
這下不要說許氏跟姚氏這兩房的女主人,就連八風吹不動的陸老夫人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大媳婦。」陸老夫人的語氣已經有點嚴肅,「當初你說佷女想進陸家,我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準的,現在蔚英才剛剛去打仗,她就想回郡王府,你倒是跟我說說,我陸家門楣是這麼不值錢的地方嗎,一個和離婦想進就進,想走就走?」
許氏嚇了一跳,連忙拉了許詩秋跪下,「婆婆,我這佷女怕只是一時糊涂,待媳婦回頭勸勸,讓她過來認個錯。詩秋你也是,說這什麼渾話,別說老夫人听了生氣,連我都要打你了。」
「姑姑。」許詩秋抹淚道︰「深宅大院,沒生兒子我要怎麼立足,姑姑看看全姨娘、賀姨娘,對著叔母小心翼翼的樣子,我不想過那種日子。」
突然被點名的二房幾人一下子傻眼,這郡王女兒腦子是不是進了水啊,她們三人還在這里呢,這不明擺著說主母刻薄姨娘嗎。
倒是喬翠喜一直看著——所以她才討厭這種高門大戶的小姐,像梅姨娘多好哪,讓房嬤嬤敲打幾次就懂了,這許詩秋就算用鐵錘,只怕也沒用,自以為聰明,把別人都當成傻子。
「哎,你說這什麼話呢。」許氏對這個同母哥哥的女兒倒是真心疼愛,又是哄,又是勸,「沒听見老夫人剛剛說的,陸家的男人可沒誰一去就不回,你才不到二十歲,要養孩子多得是機會呢,你看看暄和院這才多久就有小娃了,喜氣著呢,等蔚英回來,你再給添上一個,讓老夫人高興高興。」
許詩秋聞言,淚如雨下,「若是能讓老夫人高興,我自然是願意的,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哽咽無言,倒是跟著她從郡王府出來的陶嬤嬤跪下——
「大小姐被下了藥……怕、怕是難有孕了。」
廳上瞬間安安靜靜。
讓一個後宅女人難有孕,基本上跟殺了她差不多。
如果是一般小妾,當然沒關系,但許詩秋是誰,她父親可是雲華郡王啊,陸家是一定要給交代的。
許氏聞言錯愕,等回過神來,一下怒了,「什麼時候下的藥?」
「老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老奴不得不提張家事,小姐在嫁入張家前也是讓太醫診過的,當時太醫說小姐身體好,只要夫妻美滿,孩子很快會來,但沒想到張少爺偏寵小妾……總歸來說,當時明明就很好,到了侯府卻是……只怕……只怕是有人不想讓小姐懷上子嗣。」
話雖然沒說清楚,但也暗示得夠明白了,整個陸家,不希望許詩秋懷孕的嫌疑人只有一個。
所有人都把目光朝向喬翠喜。
喬翠喜也不意外,因為怎麼看,她嫌疑都是最大的。
見許詩秋哭得梨花帶雨,許氏緊緊抱著她,臉上十分疼惜,「這事情牽扯到自家佷女,媳婦怕處事不公,媳婦不孝,還請婆婆操持。」
陸老夫人知道自己不作主也不行,這事肯定要給雲華郡王與郡王妃交代,她親自主持,才能顯得陸家重視此事,不至于落人口實。
「陶嬤嬤,把事情經過仔細說上一說。」
陶嬤嬤就等著這句吩咐,續道︰「小姐粉轎過門後,跟世子爺雖然不算多恩愛,但好上幾日總是有的,而且那都是醫娘算好的日子,照理應該很快有好消息,但沒想到孩子就是不來,直至請大夫來診脈,這才知道被下了藥,小姐自是傷心欲絕,又想事已至此,無法改變,與其在陸家當個無子姨娘,不如回郡王府上過余生。」
陸老夫人繼續問︰「發現當下,為何不說?」
「小姐怕此話一說,讓夫人為難,所以才想著別惹事,身子既然已經壞了,拿了和離書回府就是。」
許氏一听,更是難過,「你這傻孩子,真傻、真傻……」
許詩秋滿面淚痕,倚在她懷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既然知道被下藥,大夫可有說用的是什麼方法,大概什麼時候?」
陶嬤嬤恭敬回答,「大夫說只怕是一過府就喝了藥,事隔數月,什麼方法倒是無法知道了……只是……」
陸老夫人最看不得這種要說不說的樣子,「有話就說。」
「是,只是這府中上上下下希望小姐生不出孩子的,怕……怕是只有少夫人了。」
嘖,髒水果然潑過來。
喬翠喜雖然兩世為人,但不得不說,古人有些招數還真的是匪夷所思。
她轉頭給蘇木使個眼色,蘇木點點頭,拉著茜草悄悄往後退,一下出了大廳,轉眼走出滿福院。天色已經黑了,而且不過是個丫頭,竟也沒人發現。
陸老夫人已經十分疲憊,但不得不繼續,「翠喜,你怎麼說?」
「許姨娘進門時,孫媳婦都已經有孕了,防她做什麼。」
眾人一想,也是,若是喬翠喜無孕,還可能因為嫉妒而找姨娘麻煩,但她都快生了,搞這出做啥?
「孫媳婦雖然不是出身名門,但也知道許姨娘是雲華郡王之女,平常在暄和院,除非世子用飯,否則不曾要她出來過,孫媳婦的梳洗更衣,是丫頭伺候;茶水點心,是丫頭伺候;晚上要睡了月兌鞋蓋被,還是丫頭伺候,這對她可也夠禮遇了,唉,早知道許姨娘的嬤嬤要指責,我應當所有雜事都交給她,讓她知道什麼叫做正房,什麼叫做姨娘,現在被指責好歹也心平氣和一點。」
全姨娘、賀姨娘、雪姨娘听得臉上出現羨慕之色,居然都不用伺候,除了不能上桌吃飯,這姨娘過得跟貴妾差不多啊。
「我也不想跟個下人說個沒完,許姨娘,我就問你吧,你被下藥,然後呢?你覺得是我對嗎?」
許詩秋一臉淚花,在許氏一臉「別怕,姑姑在」的神色鼓勵下,點了點頭。
「你覺得是我,所以我要給你交代?那我就給你交代吧。」喬翠喜似笑非笑,「我簡單的說,我是正房,我懷有身孕,我還有夫君的偏愛,我防你什麼?你看過員外防乞丐嗎?」
雪姨娘噗哧一聲笑出來,被許氏一瞪,連忙斂起神色。
許氏皺眉,「媳婦,你這譬喻也太難听了……」
陶嬤嬤也幫腔,「老夫人,世子對我家小姐其實很偏疼的,他們兩人以前相處的樣子您總也還記得吧,那年花宴,郡王妃半開玩笑說要把小姐許給世子,世子當時明明很高興的。」
喬翠喜不想看陶嬤嬤,直接看著許氏,「婆婆,接下來的話您可能不想听,但媳婦為了自己清白,也沒辦法,您忍著點。」頓了頓,才道︰「夫君以前喜歡許姨娘,我是知道的,但他後來不喜歡了,我也是知道的,怎麼說呢,兩家都已經有了默契,誰知夫君一奉旨打水匪,許姨娘馬上許了張家,這讓男人怎麼想,就一兩年都不能等?當年公公征戰多年不歸,婆婆以郡主身分可是等過了二十歲這才成親,所以公公對婆婆又敬又愛,這麼多年了也只收了一個妾室,就是想起婆婆當年的青春年華都用在等待,不想婆婆被姨娘鬧得煩心。」
許氏想起當年,忍不住眼圈一紅。
「可是反觀許姨娘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世子前腳領兵出征,許姨娘馬上訂親開始準備嫁妝,結果嫁得不好了,又想讓世子再娶她——許姨娘,你若是男人,你心里怎麼想,我這麼跟你說吧,世子對你客氣是因為他感謝婆婆善心,提了顏姨娘為平夫人,讓她得以享祭祀香火,不然他才懶得理你這種自私的大小姐。」
喬翠喜眼角看到蘇木已經回來,伸過手,蘇木立刻把盤子奉上。「婆婆可看清楚了,這封是從張家送出來的香簽,當時許姨娘還是張家少女乃女乃——柳綠說這信十天半個月一封,世子從來不看的,是我好奇那上頭的香粉味道,這才留下一封。」
眾人原本頗同情許詩秋的,但現在神色完全變了。
陸蔚英打仗,馬上嫁給張少爺;陸蔚英凱旋,又開始寫信;和離後喊著要嫁入陸家……這也太隨心所欲了。
許氏神色更是十分古怪,張少爺寵妾室一回事,但是詩秋不守婦道是另外一回事。
這信寫往陸家,萬一被劫走,這不是蔚英一個人的問題,是陸家整門的問題。
「不,不是這樣的,我就是跟表哥敘敘舊而已,況且,我確實是被下了藥啊。」許詩秋擦著眼淚,「總之,我也不想追究了,就請老夫人給我和離書吧,我現在只想回郡王府。」
喬翠喜眯起眼楮,真想打她。
看看蘇木,蘇木點點頭,她便明白茜草已經就定位,很好很好,這次不一棍子拍扁許詩秋,她名字就倒過來寫。
「婆婆,媳婦又要對不起您了——媳婦是真心尊敬您的,不管是您當年等待公公,還是後來提了平夫人,媳婦都覺得您不是尋常女子,只不過一樣是王府所出,許姨娘真沒像到您半分——接下來的東西十分刺耳朵,還希望老夫人跟婆婆听的時候要有心理準備。院中的那個丫頭捧著的便是證據。」
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她的隨身丫頭站在院中,手上捧著一個黑色大圓盤,上面兩層盒子,看樣子很輕,不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
「許姨娘沒有被下藥,相反的,她有喜了,是夫君出征後幾天診出來的,她沒第一時間跟我說,我也就等著——我自己有孕的時候也是這樣,悶了幾天這才讓人知道,所以也沒去追問,只吩咐廚娘別煮太寒的食材,又賞了她身邊幾個嬤嬤丫頭,讓她們好生照顧,可沒想到她一直沒來稟我,隔了約莫半個月,嬤嬤來報,許姨娘自己喝藥把孩子打掉了。」
廳上一片驚呼。
丈夫出征後發現有孕是大大的喜事,不管是男是女總是自己的骨肉,有個孩子正是依靠,把孩子弄掉做什麼?因為太奇怪,所以很難讓人信服。
但看著許詩秋,又隱隱覺得古怪,她不但不反駁,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大寒天里,額頭上冒了一層薄薄的汗。
「那兩層盒子里放的便是許姨娘那幾日用的白綾包,我已經請了當時替我接生的金婆子看過了,她經驗豐富,一瞧就說那是喝藥落了胎的,老夫人若不信,可請醫娘過來瞧瞧聞聞,到底是什麼,醫娘自然給答案。」
許詩秋已經抖成鋪子了,陶嬤嬤卻還試圖挽回局面,「少夫人,您怎麼能這樣信口開河,哪個女人不用白綾包,我們怎麼知道您不是隨便找個落胎女子的東西來誣賴我家小姐。」
「你沒見我繡過花,就以為我不懂女紅是吧,你要說我隨便拿個女子的東西來搪塞也行,我就請郡王府針線房的人來認衣料,認針線,看看那白綾包的白綾是不是出自郡王府,看看那針線是不是你的手藝。」
許氏簡直不敢相信,猛然抓住許詩秋的肩膀,「你、你真這麼做了?你……你為什麼啊……」
許詩秋大哭道︰「姑姑你沒听爺爺說嗎,一萬兵馬首戰折半,蒼間郡王又不願意釋出兵馬,只怕是凶多吉少,我若生下他的孩子,哪能再嫁,注定一輩子在侯府當個寡婦姨娘,我不要。」
喬翠喜真要被她氣死,這女人講話也太難听了,什麼凶多吉少,什麼寡婦姨娘的,實在忍不住,走過去把她從許氏手中拉出來,伸手啪啪啪啪就打了她幾個嘴巴子。
眾人都驚呆了,喬翠喜不怎麼處罰下人的,沒想到打起人來這麼有一手。
就見她拉著許詩秋的領子,惡狠狠的說︰「再講一句不中听的,信不信我把你頭發剪光?」
許詩秋被打得暈頭,猛然听到最後一句,連忙尖叫起來,「你敢?」
「我敢。」她一個伸手,「田嬤嬤,剪刀,順便拿香過來,我要在她頭上點戒疤,直接扔到尼姑庵。」
田嬤嬤見陸老夫人一臉無奈,連忙過去把喬翠喜扶起,「少夫人喝口茶,歇一會吧。」
陸老夫人雖然也很氣,但能怎麼辦,藥也喝了,「孫媳婦,你說吧,和離書給不給?」
她自己是傾向要給的,許詩秋不管怎麼說,都是雲華郡王的嫡女,難不成真把她扔尼姑庵?
「自然不給,許姨娘若想回郡王府,好好與我說,那我不會強人所難,可偏偏她愛惜青春之余,又想要好名聲,自己喝藥落胎卻誣陷我是毒婦,這要是能揭過,孫媳婦以後不用見人了。」
許詩秋被狠打幾個巴掌,又見姑姑對自己神色失望,不禁害怕起來,「你想怎麼樣,我父親可是郡王。」
「即使是郡王,也得守大黎朝的規矩是不是,你別當我是商人女兒就不懂,不守婦道是罪,喝藥落胎是罪,誣陷主母是罪,周嬤嬤,你明日一早出門,把許姨娘從張家寫出的信跟落胎的白綾包都送去給郡王妃,讓她看看自己的好女兒都做了什麼。」
許詩秋這下真的害怕起來,母親若是知道她不守婦道又擅自喝藥,就算不打死她,也會把她送往庵堂。
那還不如待在陸家,更何況陸家還有姑姑在,對啊,她搬去百井院跟姑姑住就好了,出入也自由,「我不回郡王府了,姑姑,讓我跟你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