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器摔破匡啷的聲響傳出來,不只驚了屋里的人,就連貓在屋檐下听壁腳的一男一女都同時動了動。
少年的動作大,不管不顧的就想進門去。
豆蔻年華的少女飛快的拉了下他的袖子,輕喝道︰「再等等。」
「娘要是有個什麼萬一……」少年似乎覺得少女太過冷血,不喜的皺了皺還有些稚氣未月兌卻可稱之英挺的長眉。
「祖母那種好面子的人,她再怎麼發火,難道還會打殺了娘?再說,爹也在里頭,你這會兒進去,怎麼解釋?要是知道我們在這里偷听,沒得讓祖母給娘添堵了。」少女壓低著嗓子分析。
不是她冷血,是她這爛好人一個的爹好不容易硬了一把,居然敢站到老太太面前,她得看看他能硬到什麼程度,若是真的不行,她再進去。
還有,目前的她應該是病殃殃的躺在床上要死要活的人,這要大剌剌的沖出去,裝死的謊言不就不攻自破了。
見哥哥稍微冷靜下來,她用沾了口水的食指把窗紙戳了個洞。
這是要偷看屋里的動靜了。
少年看了眼少女的動作,雖然不以為然妹妹的大膽,不過,他早就想這麼做了,很快把靠近自己的窗紙也弄了個洞,然後頭湊了過去。
伏幼抿嘴一笑,也隨之把眼楮移了過去。
他們兄妹倆這角度不能說選得好,可一眼望去,還是能清楚地瞧見上房里坐在上位的伏老太太的臉是黑的,伏二太太還是一如往常的端著似笑非笑的臉,只是那上挑的眉峰看得出來不是個好相與的人,而伏三太太在坐月子,自然是不在的。
至于容貌清美秀麗,臉色有些憔悴,眼楮紅紅腫腫地跪在地上的婦人,就是伏家大房媳婦,也就是伏觀和伏幼的娘李氏。
她身邊一起跪著的是大房嫡長子伏臨門。
「你們這是打算違逆我這老婆子了?」伏老太太臉色難看,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的嚴厲。
這麼大一頂帽子扣下來,伏臨門臉色都變了,他不得不分辯,「孩兒不敢,只是幼幼那孩子命苦,還沒嫁出門就攤上了那樣的人家,這也不是她願意的。」
「你還有話好說了?口口聲聲不讓那丫頭去家廟,讓一個守望門寡的丫頭留在府里,可我伏家的名聲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家的臉面要往哪擱?活該放在地上踐踏嗎?」伏老太太白白胖胖的,不是那種虛胖,是實打實的胖,可見日子過得十分舒心,但這時疾言厲色,耷拉下來的眼皮子里都是怒氣。
人要臉樹要皮,就是要名聲,可名聲這種東西是什麼,是吃飽穿暖後衍生出來的講究,的確也是,伏家在這舄水鎮上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但合著幾代人的努力,房產、鋪面都有,尤其到了伏臨門這一代,鎮子里百姓只要提起伏家當鋪沒有人不知道的。
「娘,幼兒是我的女兒,您的親孫女,您就發發慈悲,讓她留在家里吧,媳婦會把她看好,絕不讓她出家門一步,礙您的眼的。」李氏把頭低到塵埃里。
「一盆潑出去的水,已經是外人,讓一個守望門寡的丫頭留在府中,你們不要臉,我老婆子要!」伏老太太拔高聲音,是一點轉圜的余地都沒有了。
他們伏家可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傳出這樣的丑事,唯有快刀斬亂麻把那丫頭趕緊送走,這才是止血的法子,要不然外面不知會瘋傳成什麼樣子,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娘,那孩子不是連門都還沒出?」李氏不甘心的道了句。
那炎家書生命薄,身子骨本來就欠安,是婆母看在人家彩禮豐厚的分上答應下來的親事,老實說,她和孩子的爹對這樁婚事本就不看好,只是三番兩次拒絕,不但沒能讓老人家改變主意,回了這樁親事,還沒少過沖突。
俗話說胳膊扭不過大腿,頂撞婆母,不敬長輩,不孝父母的罪名一安在頭上,她和孩子的爹又能怎麼辦,最終只得允了,誰知卻害苦了女兒。
「是啊,娘,幼幼怎麼說都不算是他炎家的人。」伏臨門是站在娘子這邊的,那炎家書生短命,沒道理就這樣賠上他的閨女,然而對上的人是他娘,很明顯的底氣不足了。
案親過世得早,他們家四個兄妹是娘一手拉拔大的,可以想象他娘有多不容易,他是家中長子,對母親的辛勞比幾個弟妹都更加深刻,可是,如今娘老了,行事諸多昏聵,對孩子們的不公平也就算了,但是幼幼可是他唯一的女兒啊!要把他的女兒趕到家廟去當姑子,他不肯!
李氏一臉豁出去的表情,就算被人家說她忤逆不敬,她也認了。「說到底,娘家是啥,那是嫁出去閨女的依仗,要是依照您的話,那嫁出去的閨女不都得忍氣吞聲,有了冤屈也不能找娘家庇護?」
伏老太太面上還強忍著,但是從她微微哆嗦的嘴唇看得出來她被氣得不輕。「你們夫妻倒好,翅膀硬了,你一言我一句地指摘我的不是,為了一個臭丫頭,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你這不孝媳,眼里是沒有我這老太婆存在了,是我這做祖母的人狠心嗎?也不想想你女兒如今的名聲可難听了,那是望門寡,是衰星、喪門星,讓她留在家里頭,沒得會連累其他兄弟姊妹!」
「娘,您不要和大哥大嫂置氣,他們不就是一心想顧全大姑娘嗎?想想我們家也有幾個姑娘快到說親的年紀,這倒沒什麼錯,人都是為己嘛。」伏二太太扭著腰走到伏老太太身邊,還用手在老太太胸前撫了撫。
這是往灶里扔了把柴啊!伏幼見二嬸娘都發話加油添醋了,再不出面替自己爭取一把可不行,朝哥哥丟去一記眼神,示意他扶著自己進屋。不怪她多存了個心眼,她要是一副神清氣爽、頭好壯壯的模樣進門,老太太更有借口牽拖她爹娘,說她躺在床上是在裝死。
見到伏幼,伏老太太頓時臉拉得比馬臉還要長,怒火騰地冒了出來,她眉毛不是眉毛、眼楮不是眼楮的看了大房兄妹一眼,神情陰沉。
「好,很好,你們一個個主意都大了,嫌我這老婆子礙眼,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那麼我也不礙你們的眼,我還是早早去黃泉下找你爹,我苦命啊!」好端端,氣勢如虹的老太太突然捂住胸口,雖然沒有像市井婦人那般撒潑拍腿、滾地耍無賴,卻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了起來。
在伏幼看來,這和市井潑婦又有什麼差別?
見父母都跪著,兩兄妹也沒有站著的道理,只能屈膝跪在地上。
偏偏伏二太太眼珠滴溜溜的轉著看大房幾人,還沒完。
「大哥大嫂,你們就消停一會兒吧,就算你不心疼你二弟幾個孩子,也心疼一下娘,你們一個勁的惹娘生氣,要是把娘鬧出個什麼好歹來,罪過可就大了。」
這話里話外挑撥的味道濃厚,大房要是繼續理論下去,就是忤逆和不友愛兄弟了。
伏幼還沒開口,她那老實巴交的爹在長嘆一口氣後,準備打退堂鼓了。
李氏見丈夫閉了嘴,看看跪在一旁的女兒和兒子,心里又疼又難受,可又要顧忌著一家子的臉面,只好道︰「是媳婦的錯,娘不要氣壞了身子。」
伏臨門在外頭做事的時候,李氏除了要帶孩子,又要伺候苛刻的婆母及一大家子人,丈夫賺的銀子都落在老太太手里,說是要為伏家買田買地置產,可從不曾有一文錢攥在李氏的手里。
丈夫給她的東西也捂不住,無論是伏老太太還是二房,總會以各種借口搜刮了去,轉手給了二房、三房幾個子孫。
伏幼偷偷翻了個大白眼,瞧祖母那氣血紅潤的臉色,粗壯得像頭牛的身材,再說她在那里又哭又嚎的,眼里可是半滴淚水也沒有,哪里有氣壞身子的樣子?
這時代婦人的悲哀就是念著做人兒媳婦的本分,不肯頂撞公婆,也不挑撥家里關系,總覺得都是一家人,沒必要分那麼清楚。
不過伏幼以為,你念著是一家人,可她這位祖母可不這麼認為,祖母只覺得大房軟弱可欺,動不動就蹬鼻子上臉的。
在原主的記憶里,祖母的心就是偏的,從小她藏在瓦罐里的糖塊只會給二房的哥兒和姐兒,一不小心被他們大房兄妹撞見,鼻子一哼,心情好拿個一文錢搪塞,心情欠佳時就罵他們沒規矩,沒她老人家的允許隨便闖她的房間,然後,娘就要倒霉了……
二房的孩子想要什麼有什麼,她和大哥運氣就沒那麼好,伏觀打十歲就跟著爹在當鋪干活,要不是娘哭死哭活說二房的孩子一個個都在私塾讀書,沒道理他們大房的唯一男丁、老太太的嫡長孫連字都不會認,只能去鋪子干活。
這舉動當然惹惱了祖母,明著答應了讓大哥上半天讀書、下半天去鋪子幫忙,私下卻給她娘狠狠的立規矩,把她娘整得大病一場,差點送命。
而她那個老實爹只會咳聲嘆氣後,叫她娘忍耐。
忍忍忍,這是要忍到何年何月?
伏二太太是誰?她是老太太娘家兄弟的女兒,是她親佷女。
也就是說,祖母的心是向著娘家的。
二叔父又是個嘴甜的,一樣和大房在當鋪做事,卻總是蜻蜓點水來過一會兒當作點卯,隨後走得不見人影,也不知去了哪里,不過人家就是會小意討好老太太,就算幾天幾夜不回家,隨便買點新鮮的小玩意兒回來認錯,沒多久又能從老太太那里挖走更大的好處了。
這種攢家產的本事,她爹完全不行。
至于三叔父,說好听是一心向學,說難听就是個讀死書的,茶來伸手,飯來張口,五谷不分,完全不管事。
娶了三嬸娘,夫唱婦隨,關起門來過起自己的小日子,這會兒生了孩子,幸好家里有不少僕婦丫頭,否則照她看,可是得讓她娘去服侍那位了。
她們家過得坑坑巴巴,其他幾房過得油水滋潤,明明干活的人都是他們這一房,卻沒有誰看見他們的辛苦,從來沒有……
說到底,大房就是吃了老實的虧,還虧大了。
日前,祖母替她談了門婚事,吞了所有的彩禮不說,誰知道男方底子差,沒能撐到她過門就葛屁了,結果她就成了萬惡不赦的掃把星,祖母則怕她帶衰一家子,怕別人說話難听,越看她越不順眼,想盡辦法要把她攆出去。
她原來是不寄望注重兄弟情誼的父親能替她出頭的,因為在原主的記憶里,打她從娘的肚皮鑽出來,只要遇上二房和三房的事,她爹標準的一套流程就是要自家人忍氣吞聲。
他不知道人忍久了性格是會扭曲的嗎?
這種日子不是人過的,能這樣過日子的都不是人。
不是她沒有當人家晚輩的自覺,只是在發生祖母一次次壓迫他們大房的那些破事後,她就已經沒法把這位老太太當作長輩來尊敬了。
老人只長白頭發不長腦子,缺乏應有的智慧,只知道予取予求,還要趕盡殺絕,憑什麼叫晚輩給予相對的尊敬?
「兩條路給你們選。」伏老太太眼淚也不抹了,喝了口二媳婦遞過來的茶,潤了潤喉嚨,一派非常理所當然、他們必定言听計從的表情。
伏臨門和李氏俱抬起了頭,眼底有著希冀和難以形容的茫然,倒是伏幼眼觀鼻、鼻觀心,什麼想頭都沒有。
「一嘛,就是幼姐兒去家廟,她的月銀還是照以往在府中的分例供給,我也仍舊當她是我的乖孫女,家廟中的住持靠的是我們伏氏族中的供養,想必不會薄待了她。二嘛,既然你們把一個丫頭看得那麼重,沒把我這當娘的話听進去,那一家子都出去吧!」說到最後幾個字,臉色都沉了下來,雖然不見得是咬牙切齒,可心中的不滿連掩飾都不願了。
伏臨門琢磨了一下才明白母親話里的意思,心里一片森寒,他心膽俱裂的哀叫了聲,「娘?!」
「娘這是要趕我們一家四口出去?」李氏茫然的盯著丈夫,膝蓋無力一下跪不住,跌坐在地上。
伏老太太有些得意,這殺手 看起來有用,要離了這個家是那麼容易的事嗎?被攆出去的人可是無根的浮萍,要活下去有那麼簡單容易?
有點腦子的人都會選擇舍了用處不大的女兒,乖乖留在家族里,享受族中的庇蔭。
她也不叫身邊的大丫鬟伺候,伸出手示意二媳婦扶她進里間去,撇下大兒子一家子在廳堂上面面相覷。
眼見著老太太被一堆人簇擁著進去了,伏幼首先起身扶起了李氏,伏觀也攙起他爹。
「有什麼話,咱們回自家屋里再說吧。」
女兒的這股冷靜讓心惶惶的夫妻倆好像吃了顆定心丸,也的確,這上房可不是什麼商量事情的好地方。
一家四口人慢慢走出伏老太太的上房,李氏一直捂著心口張大嘴巴,老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回到他們的院子,伏幼趕緊倒茶,「爹,喝口茶,把心情緩緩。」
伏臨門擺擺手,一臉沉思,接過茶杯就往幾上放,半點沒有想喝茶的意思。
李氏看丈夫那樣,一開口,眼淚就成串的掉下來,「這該怎麼辦是好?娘的意思是要讓我們分出去嗎?」
「不是分,是讓我們自己出去住。」伏臨門面色頹喪,這跟被趕出門沒什麼兩樣。
「又沒有分家,憑什麼叫我們出去?」伏觀不服。這伏家家業有一大半都是他爹掙來的,除了功勞還有苦勞,一句叫他們出去,他們就活該要出去嗎?
伏幼的心里卻是一個勁的冷笑。
老太太這般作態,為的不就是想把她趕出家門,爹娘替她爭取,不合老太太的心意,自然變著法子逼迫爹娘答應這件事。
伏老太爺去得早,這個家如今是老太太作主,後宅雖然是李氏掌著中饋,伏二太太協助,可就是有人虎視眈眈著內院大權,伏二太太這麼攛掇著老太太,心里在盤算什麼昭然若揭。
以現今形勢,若還是原主那遺傳了李氏的逆來順受、輕易被人搓圓捏扁的個性,被老太太這麼一威脅,有九成機會會任人安排丟到家廟去,不用幾年,眾人便會忘記她的存在,這一生就這樣Gameover了。
不過,她只是接收了原主的記憶,性子倒不打算因循,從現代穿越來的她,比原主多了更多的智慧與歷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