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涼意的風徐徐吹來,即將要入冬的北方早已帶著寒氣,沈蔓娘有些無聊的趴在窗台,看著外頭的青翠開始染上或紅或黃或橘的顏色,心思卻忍不住飄了老遠,連臉讓風給吹寒了也沒察覺。
她自己沒察覺,任守一留下的兩個丫鬟卻馬上發現了,連忙關窗的關窗,拿手爐的拿手爐,不過幾個眨眼,沈蔓娘就從窗邊回到屋里暖和的地方,窗也被關上了,手里給塞了一個已經放了炭的手爐。
莫憂、莫懷是任守一在這莊園里特地給她安排的兩個丫鬟,本身不是任府買來的丫鬟,在外面做過事,都會點拳腳功夫,後來有經過管家的教,服侍人細心又貼心,留在她身邊當陪伴是再適合不過了。
如若不是留了這樣讓他放心的人,他還真不放心就這麼把她一個人留在山上。
山上的日子是清靜的,甚至讓沈蔓娘感覺到許久未曾有的心靈平靜,只是突然從忙碌的人變成一個整天吃吃喝喝的閑人,她有些不習慣。
閑下來的日子,她最多的時間是花在看盡這莊園里的風景,再不然就是一個人坐在房里出神。
沈蔓娘想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也有過這樣悠閑的日子,那時候的她,還沒體會過嫡庶之分,也沒想過以後,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算學上,偶爾還能跟爹父女倆互相討論算學的問題,而娘則是靜靜的坐在一邊笑看他們。
那時候或許是她有記憶以來目前幸福的時光。
但那是對以前的她來說,對現在的她而言,童年時光已經變成幸福時光的其中一段,而另外一段則是有任守一陪伴的日子。
她自己也不明白,他總是故意鬧她逗她,不是強拉著她爬山,卻在半路上猛地背起她,听她尖叫連連,最後忍不住掙扎的打了他,才肯朗朗大笑的松手;要不就是學起那四不像的戲子扮相,偶爾扮日了偶爾扮丑的逗得她忍不住捧月復大笑。
最常的就是從背後摟著她、走路的時候牽著她、過溪的時後抱著她,任何一個可以輕薄她的機會總不會放過。
在過了好多年那樣平板無趣的人生後,她終于又嘗到了這樣被完全疼寵的日子。
他總是認真听著她說的每一句話,雖說有時候願不願意還是得看他自己的主意,但他願意用最大的心意呵寵她,不管那行為在世人眼中有多麼放蕩不羈,甚至少了男子氣魄。
她曾這麼問過,「難道你就不覺得這樣少了男人該有的尊嚴及氣魄嗎?」
「能夠寵妻愛妻是我想做的,只要能博得美人一笑,這就是我認定的男子氣魄。」他明亮的雙眼閃動對世俗看法的不以為然,完全沒有半絲勉強。
世間男子能找到第二個和他有相同想法的嗎?沈蔓娘曾想過,答案是,或許有,但或許這輩子她再也無緣得見。
想著他就會想笑,想著他就會想念,想著他就會一次次的想起他的好,她開始每天都忍不住一次次的問自己,這是對他動了心嗎?
她不解,但不可諱言的,冰冷了許多年的心的確隨著他的入侵而有一寸寸融化的感覺。
想得出神,她手里輕輕摩拳著那男人離去前塞在她手上的玉佩,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打斷了她漫無邊際的恍神。
她回頭看著門外,一道熟悉的男音說著,「大少女乃女乃,剛剛莊園外頭傳來了一個跟碼頭有關的消息……」話說到這,那人便沒再往下說。
沈蔓娘知道任守一出門前交代了下人,若沒什麼重要事情不要打擾她,既是如此,管家會來傳消息,肯定是有重要的事要跟她說。
碼頭?!這次的消息該不是跟鹽買賣有關的事吧!沈蔓娘心下一凜,也顧不得手里還揣著手爐,就要起身走出門外,想了解一下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且這管家是任守一極度信任的人,會這麼急著傳消息來,自然是可相信的,畢竟他不是會無的放失的人,消息也必定經過了一番查探。
「怎麼回事?傳來了什麼消息?」她問。
那管家的臉色有些不好,語氣急促,「剛剛傳來消息,說是昨天夜里,碼頭那里走水又起火了!」
走水又起火?!沈蔓娘忍不住緊皺了眉頭,馬上開始思索若是任家或沈家的船遭了殃,這損失可能有多少。
但即使她腦子里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心里還是存了幾分僥幸,希望能大事化小。
「哪家船走水了?哪家船起火了?損失如何?有傷亡嗎?」
避家見她不若一般女子遇事只會哭哭啼啼,心中也略微鎮定些,便把昨夜探到的消息一一說了。
「听說昨夜碼頭的走水情況挺嚴重的,畢竟這幾日碼頭的船停泊得不少,不少船都緊挨著,而起火的這三艘船都是容易燒的,一家藥材商,一家是別人府上剛送上城里的嫁妝,一家就是任家的鹽船。」
一听鹽船起火,她心一沉,「船身可有損害?情況嚴重嗎?」
避家搖了搖頭,「實際消息還沒探到,但是听說昨夜碼頭的火燒得連城里都看得到,只怕是……」整艘船都救不回來了。
沈蔓娘也沉默了,管家沒說完的話她就是不用猜也知道了。碼頭離城里還有一段距離,那火燒得連城內都能見到,怕不是普通的大火而已。
「還有……」管家有些欲言又止的看著她,「這消息是下人傳上來的,但是少爺另外還讓人傳來一個消息。」
見他支支吾吾的,她明白接下來說的肯定不是什麼好事,但她也不想听人隱瞞或者是美化後的解釋,直接就讓他把那消息說白了。
「少爺說,親家老爺突然被官府給抓了,現在已經在大牢待了一天一夜,他還在想法子探探到底是怎麼回事……」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讓沈蔓娘一時有些暈眩,但她很快的冷靜下來,臉上回復以往一派平靜、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表情,眼楮一眨一閉之間,她就已經決定好接下來自己該做些什麼了。
「好了,這些消息我都知道了,莫憂、莫懷收拾行李,準備下山。」她口氣肯定,沒有一絲猶豫。
莫憂想著少爺說過不要讓大少女乃女乃提前下山的事情,還想出聲提醒大少女乃女乃,卻被一邊的莫懷給拉了拉衣袖,適時閉上了嘴,乖乖的應了。
沈蔓娘吩咐下人去準備下山的馬車,臉上平靜得看不出她對于這兩個壞消息的看法。
但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她的情緒有多緊張,手掌心里全都是冷汗。她緊緊握著拳,不斷的在心中告訴自己,這時候她更是要比其他時候還穩。
她要先穩下心神才能夠去處理更多事情,幾個深呼吸之後,她的眼中已經沒有任何的仿徨。
若是任守一為了護她,一個人孤身在外替她撐起立斗天,那麼她也必當以此回報,替他守著身後這一片地,定不讓他有任何後顧之憂……
任家在過了許多年的好日子後,清早一聲快馬通報下,眾人皆是一臉惶惶不安。
任憑任老爺見過多少大風大浪,遇到這種事也不免有些著急,任家一兩兄弟更是臉黑得要滴出墨,而任夫人和任寶珠則是有些茫然的看著家中男人光著急。
「守一呢?」
「大哥還沒回來,不過剛剛讓人送信回來,說讓我們稍安勿躁,這件事情他會處理。」任守業急急說著。
一听這話,任老爺本來高懸的心先放心了一半,雖然還沒完全松一口氣,但是听到向來最信任的義子讓人傳了這樣的話回來,他心中已經不像剛剛那樣著急。
對于這個義子他向來是信任的,既然守一開了口,就代表這件事情他心里有數。
任寶珠向來是任家的掌上明珠,這從她的名字上就可窺見一二,她一想到現在這個要緊的時候,向來最信任的大哥卻不在家里,而是有可能陪在那個剛進門、才見過一次面的女人身邊,嘴里的酸話忍不住就往外吐。
「娘,我說都是那女人的錯,要不是她,大哥平日哪會沒事就往外跑,這種要緊的時候我們也不會像沒了主心骨,心慌得緊。」
任夫人雖然也覺得女兒說得對,心中有些埋怨,但是小泵批評嫂子這傳出去可不好听,她低斥了聲,「胡說什麼?!什麼這女人那女人的!你可記著了,那可是你的嫂子,不管怎麼說都跟你大哥行過禮、拜過堂的!」
任寶珠第一次被任夫人這樣斥喝,雖然並沒有打罵,卻還是覺得委屈了,忍不住回嘴,「本來就是!我哪說不對了?!那女人我才不喊她大嫂,剛進門就讓我家生了這許多事兒,根本就是個喪門星!」
本來大哥終于能娶嫂嫂她還是很高興的,以為就跟二嫂、三嫂一樣,多了個人來疼她,重要的是,再也不用看大哥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誰知道那女人進門的隔天就鬧出那種事,還不知道是怎麼給大哥下迷魂藥的,讓大哥陪著她回門後連自家門也不回了,就這樣帶著她跑到外頭莊園住。
現在家里遇到了這樣的大事,大哥不在,就算爹和兩位哥哥都在,但是習慣了大哥一個人扛起所有問題、笑著說沒問題的樣子,沒見到那熟悉的人她就是覺得心里有些不安。
一想到這里,她那心里的不高興哪里還掩飾得住,話也就這麼不加修飾的沖口而出。
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安靜了,任家兩個媳婦兒更是大氣不敢吭一聲,這時候可不是她們這種嫁進來幾年的新媳婦能說話的,更何況這件事情還牽扯到大伯和大嫂呢!
任老爺看了看眼前的子女媳婦,最後把視線落在小女兒身上,語氣嚴肅,帶著不悅的問︰「讓你上了這麼些年的閨學到底學了什麼?難道就是把先生教的東西都讀進了狗肚子里頭去了不成?!」
沒想到親爹竟然也跟著訓斥她,任寶珠忍不住錯愕的大喊了聲,「爹——」
「別喊我爹!」任老爺在一干兒女面前算是頗有威嚴,只要臉色一沉,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他嚴厲的說︰「今兒個我就在這里把話給說白了,這媳婦我也不喜歡,但是不管我們心里怎麼想的,你們大哥既然說了,他就是認定了沈家那個二小姐,所以沈二小姐就是你們的大嫂,這就是規矩,誰也不能壞規矩。」
任守成和任守業兩個人對望了一眼,對于爹今天說的這一番話完全不意外,畢竟大哥對那個女人是如何小心呵寵,他們也都看在眼底,只是不免懷疑這到底是怎麼樣的孽緣,大哥怎麼就看上了這麼個冰山美人?重點是那姑娘還是有殘疾的,雖說只是嗓子有問題,但畢竟不完美……唉……
任老爺這話說得明白也直接,而主要原因則是在任守一陪妻子三朝回門前,早已單獨找上他談過。
那一日的場景,任老爺始終記得——任老爺坐在書房里,看著眼前讓他驕傲的兒子,雖然不是親生的,卻更勝于親生的,那孩子就這樣筆直的站在他面前。
「守一,沈家的事你可確定了?你要知道你若有半分不滿,那我就是丟了面子,也要讓沈家付出代價,這件事情的確是他們做過分了。」他到現在還心火難消,實在是已經許多年沒人敢這樣不給他面子。
那天在大廳,若不是守一護著那個沈家二小姐,他早就不給她任何好臉色看了,更不用說受他們的禮、喝下那杯茶。
「我很確定。」任守一一改平日總是慵懶不羈的態度,也少了那份輕浮,此刻是一臉的平靜認真,表現出剛毅果斷的樣子。
「即使你知道沈三小姐是庶出的?即使知道她身有殘疾,也不改想法嗎?」任老爺嚴厲的質問,眼神直勾勾的看著兒子。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能夠在這一聲聲的質問中,看見兒子眼底閃過一絲的猶豫,只可惜,任老爺終究還是失望了。
提到沈蔓娘,任守一除了心疼外,就只有滿心滿眼的溫柔和深情。「義父,我明白你和義母都心疼我,知道我在婚事上並不順遂,還是想找最好的許配給我,只是……」
任老爺嘆了口氣,輕聲說︰「既然你明白,就該知道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那沈二小姐都不是你的良配!」
「義父,對我而言,就是即便所有人都說她不好,但在兒子心里,她卻是最好的。」他的話擲地有聲,眼中沒有半點懷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對他來說,看到她的瞬間,心靈上的滿足,就讓他明白了,她就是只屬于他的那一瓢弱水。
他的世界因為有了她而圓滿,他以往從沒有嘗過那樣整顆心被塞得滿滿的感覺。
「痴兒!痴兒!」任老爺忍不住搖頭嘆息。
任守一笑著搖頭,「義父,我這不是像極了我爹和我娘。」
任老爺無言了,他想起那對到最後即使拋下了親生兒子也要死在一起的夫妻。
任守一的父親是個有名的大夫,那一年踫上瘟疫盛行,他不顧多人勸阻,強行進入疫區替人治病,他的妻子舍命跟隨,臨行前兩人把獨子寄托給他。
他想起當年夫妻倆臨走前的微笑,與今日的任守一何其相似。
願得一心人,自首不相離。
任守一那時候早已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看著爹娘逐漸離去的背影,雖然有點心酸,但在看到兩人相牽著的手時,又在心底埋下一絲羨慕。
小小年紀卻已無比早熟的他在心中埋下了一個疑問︰將來會有這樣一個人願與我生死不相離嗎?而他真心希望有。
任老爺似乎又看到那個曾經救他一命的男人站在他面前,用那樣眷戀的語氣、那樣坦率的心情,述說著屬于他跟妻子問那真心真意的愛戀。
唉∼老了!老了!罷了!就讓他們年輕人自己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