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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樓台我的月 第8章(1)

十余日後。

餅江往北行,初冬的寒意更顯,用不著開口,光呼吸吐納都能噴出團團白煙。江北的永寧大城內,一家臨運河而建的二層樓客棧,今晚生意依舊紅火,一樓用來吃飯吃酒的大堂坐無虛席,二樓供旅客投宿的廂房同樣全滿,一房難求。

但老掌櫃實在佛心來著,見一雙夫妻相稱的年輕男女似連日趕路趕出一身狼狽,小娘子還得了風寒,燒得滿臉虛紅,那年輕儒雅的相公求店家幫忙騰出一間房,老掌櫃二話不說,立時將最好的上房空出,請客人入住。

老掌櫃還熱心熱腸想替小娘子延醫,儒雅相公卻說不必,只自個兒開了張藥方,請店家伙計幫忙抓藥,然後借了客棧灶房,親自為小娘子煎藥。

小娘子喝過藥,安穩睡下後,儒雅相公這才有閑心下樓用點飯菜,並向老掌櫃好好致了謝意。

老掌櫃揮手忙稱不敢,笑道︰「那間上房其實是特地為我東家所留,尋常就空著,不讓誰入住的,這會兒能供給相公和小娘子投宿,也是東家允可,要咱多方照料,小老兒才敢這麼辦,不敢居功啊……您要謝,就謝我家爺去吧。」

「原來如此。莫怪房中擺設如此精致,物件都是極好的。」儒雅相公恍然大悟頷首,遂問︰「不知這位東家大爺人在何處,是該當面道謝才好。」

老掌櫃非常熱心。「我家爺這幾日剛巧過來巡視,此時就在後頭的院子,相公若欲當面謝過,請隨小的來。」

客棧的後頭院子與河道相通,船只運來雞鴨魚肉、白菜蘿卜等等食材,直接可在後院卸貨送進大灶房。

當儒雅相公跨出後院,被領上一艘大篷船時,突然覺得不對。

倘是載貨用的篷船,不會這麼華美干淨。老掌櫃僅說東家大爺在後頭的院子,可沒說人在船內,此時領他上船……有何用意?

啊!不好!

他心中陡驚,想到房里的小娘子,旋身就要跳下篷船。

「盧成芳你還想跑?!沒門兒!」高大修長的東家大爺突然從篷子里撲出,猛虎出柙般撲得又急又狠,還把一方垂簾「唰」一聲從中扯裂。

盧大公子被人從身後撲倒在船板上,硌得整張臉都疼。

他奮力掙扎,勢若瘋虎,後腦勺發狠一頂,撞上背後那人的臉,也讓對方狠狠吃了一記疼。

他乘機翻身,怒瞪正搗住下顎、雙目痛到飆淚的東家大爺,難得聲狠——

「苗淬元,你要敢動素兒一根毫發,我不會放過你!」

他們先是被「請君入甕」,後是這招「調虎離山」之計,就怕他和素姐被分開逮住。

比狠,苗淬元還沒輸過,唇舌與俊顎都被對方的「鐵頭功」撞傷見紅,仍惡聲惡氣地笑。

「好啊,素姐都改喚成素兒了嗎?盧大公子有了自個兒的素兒,也就管不著月兒的死活是嗎?迎親前一晚奔了,留信只為退婚,折騰人不手軟,閣下比我還厲害嘛!你要我別動你的女人,行,那我就動你!」掄拳卯下。

男人們干架了。

兩人身形皆屬修長,但苗大爺使得上幾套強身健鼻的拳法,箭術亦練得小有火喉,兼之肩寬腰勁、四肢有力,干起架來贏面大。

然,盧大公子也非省油的燈,雖較苗大爺削瘦,但「江南藥王」盧家養生練氣的功夫是有名的,盧大公子底子打得扎實,氣長不竭,以致人被逼急了,瘋勁兒沖上頭,干起架來不要命。

結果就變成一場完全不講招式、只想揍到對方倒地的干架,雙方你來我往,僅差沒揪頭發、插眼楮、撩下陰。

當慶來與兩名隨從甫將樓盈素那兒安排好,趕回主爺這邊時,見到的就是兩位爺你一拳、我一腿,在甲板上打得不可開交的光景。

砰——砰啪——

得!還抱著一塊兒落水了!

「大爺啊!」慶來抱頭哀號,立馬跳水拉人。

他家大爺外強中干,身子骨嬌貴,可不好著涼啊!

另一頭的「鳳寶莊」這邊,在一連十余日的施針灸藥再以藥薰洗,苗三爺腦勺里一點一滴慢慢滲出的血終于大止,只是血塊瘀積造成的眼疾,還得再推敲診治之法。

朱大夫這陣子不往「鳳寶莊」跑了,說是得潛心想想苗三爺這集寒癥、咳癥、頭傷和眼疾的病,該從何處下手才好。于是這兩天都是朱潤月代父過府為苗三爺號脈,然後天天詳實記錄苗三的醫案。

餅來「鳳寶莊」時,朱潤月剛開始也是忐忑,然後不知苗沃萌是否看出點什麼,竟主動向她透露,說家里大爺有急事待辦,幾天前又出遠門。

往來奔波,這樣忙碌,要睡足時辰才好……天候越來越寒涼,他穿得可夠暖?

他那個病,夜間與清曉最易發作,千萬不能熬夜的……待意會過來,發現自己又不自覺為苗大爺牽掛,心里不禁苦笑。

今日讓苗沃萌再做目力測試,結束診脈後,她起身告辭。

人踏出苗三的「鳳鳴北院」,經過那座雄奇卻處處透出神秀的石林園時,一名富泰的老人忽從清奇透秀的太湖石壁後竄出來,很干脆地擋住她的路。

她識得老人家,是苗家年逾百歲的太老太爺,苗家年輕爺兒們的曾祖爺爺。

「太老太爺。」她有禮二幗,微微笑道︰「您瞧起來像又年輕些了。」老人家顴骨紅紅兩坨,著實可愛。

「小月兒上哪兒去?」

「我回我家呀。」

老人蹙眉,露出疑惑。「這兒不就是你家嗎?咱那天瞧見了,小月兒穿著大紅嫁衣進門了不是?咱們家大元直瞅著新娘子看,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你是大元的媳婦兒了,不是嗎?!」

苗家太老太爺身骨強健,但就是越來越孩子氣,腦袋瓜有時不大靈光。

朱潤月顴骨立時也紅紅兩坨,靦眺搖頭。「不是的,太老太爺看錯了……那天之所以穿著嫁衣過府,是因為那個……」

「欸,不管不管,反正穿嫁衣就是嫁了,你不能欺負咱年紀大!」

「呃……」她先是一怔,忍俊不禁就笑了。

頑童般的老人圓乎乎的紅臉,發須白得發亮,很有喜感啊。

沒再辯駁嫁沒嫁的事,她低頭解開腰間的正紅繡花袋,正要探手取糖,一只圓潤潤的手竟快她一步直接搶進小袋里。

「太老太爺?!」

「小月兒每次都只給一顆、兩顆,哪夠塞牙縫?」

「那太老太爺也不能霸著不放啊。那……三顆?」老人家白里透紅的圓臉直搖,白亮胡子掃來掃去。

「……四顆?」還是搖頭。

「五顆。不能再多了!」

「唔……」心不甘情不願的,僵持了會兒還是乖乖先撤手。

朱潤月好氣又好笑,才要取糖球,卻被老人家拉進太湖石壁後的假山山洞里。她明白他的意思,這種事得躲著,苗家僕婢們全是年輕爺兒們的眼線,要被瞧見他吃糖或把糖藏起來偷偷吃,他那些「不肖子孫」肯定不教他好過。

然後一老一小就蹲得圓圓地縮在造景用的小山洞里……分糖。

朱潤月拿出自個兒的綢帕,數了五顆圓滾滾的糖球放入,邊說——

「這次是老姜糖,姜是老的辣呀,但我用紅糖熬制,又加了蜜和青梅果,能把過辣的感覺調和過來,雖然還是辣,但挺溫潤的。吶,給。」包好,遞上。

太老太爺很快地取走,兩手緊緊抓著,兩眼……欸,眼巴巴盯著小繡花袋不放。朱潤月嘆氣,沒再給老姜糖球,而是從小醫箱里拿出小油紙包打開。

「這是山楂片,和著甘草與枸杞子一塊兒炮制過的,太老太爺嘴饞或舌淡時,可以含個幾片,酸酸甜甜,滋味不錯。嗯……還有這個梅餅子,也是酸酸甜甜具開胃功效,您先吃一點兒試試,看會不會覺得太酸」說著,剝下指甲大的一小塊梅餅喂進老人家嗷嗷待哺的嘴里。

下一瞬便見老人糾起兩道白眉,五官擰得跟包子皺褶有得拚,非常之糾結。朱潤月忍不住又笑,蹲圓的身子笑得略前俯後仰。

突然,很殺風景的,一道男嗓在小山洞外淡然響起——

「曾祖爺爺好福氣啊,又是糖又是山楂片和梅餅子,所謂見者有分,您……」

「沒分沒分,你沒見著,沒你的分兒!」老人驚嚷。

「哇啊!」朱潤月訝呼了聲,因老人家手腳迅捷得驚人,收走她手里的油紙包,把山楂片和梅餅子全搶了,就這樣抱著一小堆「贓物」彎身跑走,從山洞的另一邊出口溜掉。

整個過程,朱潤月雙眸眨都不及眨,而當苗淬元听到她輕呼,略彎身探進小山洞時,僅來得及瞄到太老太爺溜走的背影,以及她呆若木雞的模樣。

「哼!」苗大爺不痛快了。「給別人的就是紅糖熬制的老姜糖和酸酸甜甜的山楂片、梅餅子,給我吃的就是苦斷腸子的老參糖……小月兒,你心偏得厲害了。」

朱潤月回過神,臉紅心熱的,也不駁他的話,快手快腳地收拾小醫箱。

嗅?等等——他的臉……

她倏又抬頭。

小山洞里略陰暗,但仍可看出他臉上青青紫紫,嘴角還腫著呢!

「你、你怎麼會……苗淬元!」苗大爺直起腰板,調頭就走,有意無意要釣著她似,而她也只能乖乖上鉤,抱著醫箱趕緊鑽出小山洞追上。

他走得很快,步伐又大,且專挑曲徑小道走。

丙然是他大爺的地盤,知道如何抄近路,過人工湖畔的回廊再鑽過水榭小園,展開在前的已是他的「鳳翔東院」。

她跟進東院的前廳,一腳跨過門檻甫要喚住他,卻被此刻坐在廳里的人驚住。「盧大哥……」

是盧成芳沒錯,但那張臉……竟也青青紫紫,除嘴角紅腫,眼角亦腫得厲害,乍看較苗大爺嚴重許多。

「你們……這是怎麼了?」朱潤月隱約猜出,卻不敢置信。

她走向盧成芳,憂心端詳著,二話不說從醫箱里取出小刀,再將桌上的燭火點起,刀片過了火後,她俐落地在盧成芳眉尾下端劃開一道小口,立時用淨布輕按,擠出瘀血。

盧成芳自然知道她的手法,從頭到尾皆微笑相待。

直到她拿掉吸出瘀血的白布,開始往他傷口上抹藥時,他才徐聲微嘆——

「若你要拿刀抹我脖子,我也就引頸就戮了……月兒,是我對不住你。」

朱潤月一怔,跟著搖了搖頭。

她唇瓣略動似要說話,卻遲疑地咬咬唇,隨即朝靜佇在一旁的苗大爺看去。苗淬元能瞧懂她的眼神,是覺事不關他,所以盼他能避開,讓他們倆能單獨說說話。

怎是不痛快而已?!

簡直像拿刀直捅他心窩,都快捅成馬蜂窩了!

但他苗大也是有尊嚴的,尤其在其他男人面前,如何也得撐住臉面。

他勾唇冷笑,俊龐清峻如覆霜,一甩袖,踅足便踏出前廳。

就任他們聊個夠!

見他半句話不說已自行離去,表情儼然如臘月風雪,朱潤月欲喚喚不出,事有輕重緩急,最終只能先理清面前的事,再去管他的事了。

當她收回眸光時,與盧成芳對上,後者淡淡笑,懸在心上的結似有些得解。

他嘆息道——

「月兒,倘是你用那樣的眼神瞧我,咱倆也許早就在一塊兒了,不會可有可無又理所當然地這麼拖著我對不住你,白長你幾歲,該要早些洞悉感情的事,若早些看明白,也不會讓你睦蛇這麼些年還有你素姐,也是教我耽誤了青春,月兒,我放不開她的,這輩子已不能無她,對她總是憐惜心疼,她一片痴心待我,我寧負天下人,絕不負她。你要對她有氣,也一並往我身上撒吧,要怎麼對我,我都受著……」

沒有的……朱潤月想說她沒氣恨誰,亦不覺被負。

然盧成芳說了那麼多,一次又一次的對不住,她欲安撫,雙唇躊躇囁嚅,卻是問︰「盧大哥說,若我用那樣的眼神瞧你,咱倆也許早就定下……‘那樣的眼神’……是哪樣的眼神?」

「在意的、掛心的、喜怒哀樂因他而起的……那樣的眼神,月兒瞧著他時,是那模樣。」

盧成芳口中的「他」所指何人,雖未道出,可朱潤月心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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