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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樓台我的月 第2章(1)

在她躍上舫舟後,立即有人將船板收起,金老伯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最後只模稜兩可且語重心長地給了句——

「姑娘,萬事莫驚,就好好待著,不會出事的。」

朱潤月道了聲謝,雖覺哪兒古怪,但想想,許是富貴人家于月夜出船游湖,歌舞正酣,突然多了她這不速之客,苗大爺對她棄也不是,不棄也不是。

畢竟苗家「鳳寶莊」在太湖一帶是有頭有臉的大戶,爹說過,越具聲望、地位之人,越把名聲瞧得緊要,不顧里子也得守住面子,今夜苗大爺若棄她,怕是有損名聲,才勉為其難允她上船吧……

她胡亂推敲,最後頭一甩,不想了,反正舫船已發,既來之則安之,總比在渡頭邊過夜好上太多。

這一次當真大意,竟錯過最後一趟渡船,待返家,爹肯定要念得她兩眼發花。她不怕爹嘮叨,就怕阿娘擔心她久久未歸,將養著的身子又覺不適。

可不能再有下次,要不,爹定然不允她出來送藥,更別談出診。

有些人見她年紀輕輕,還是個姑娘家,根本不讓她瞧病。但總有些住得遠些、上了年紀又或者腿腳不利索的百姓,沒法來到「崇華醫館」,而爹也忙得分身乏術之際,她就能代勞先出診瞧過,回來再細細說給爹听。

若病情無疑,爹會問她該如何醫治?用何種藥?下藥順序如何?

許多時候她能答得很好,爹會允她全權作主,但仍有許多不足之處需再多學、多累積經驗。

爹說,她有天賦,能堪大用,她也覺得自個兒挺耐用。

以往若遇上瞧輕她是女兒身,而不願她先行代診的病家,往往心里難受,但後來也懂了,醫家與病家之間也是講緣分的,那些人不願她治,她強求不來,還不如把目光放在那些需要她的人身上。

只是啊,偶爾也覺男兒身好用,似今夜錯過渡船,她若是男子,隨便找個背風處窩著,夜宿野外一宿,那也沒什麼……

總之,得慶幸有人施援手。

而人家既行方便,她上了船就該跟主人家打聲招呼。

才想請金老伯幫她通報一聲,結果主人家已遣人來傳,請她上樓。

那個被派來傳話的小廝盯著她直瞧,嘴咧咧的,眼底難掩興奮。

朱潤月看不懂他莫名其妙的神態,只覺小少年的長相……似乎見過的……

抱著疑惑,她踏進舫樓二樓。

此時船行湖上,一樓花廳的絲竹聲不絕于耳,伴隨伶人綿軟歌音陣陣漾開,透過小敞窗與薄紗垂簾,隱約能見里邊杯觥交錯、人影晃動。

一樓花廳正開宴,未料及來到舫樓二樓,里邊竟除了臨窗而坐的男子外,再無他人。

二樓內側設有長榻,外邊固定著桌椅、茶幾和臉盆架,擺設簡單且實用,不似用來招待客人的花廳,應是主人家專用的寢房。

那人穿著一襲青杏色春衫,腰間用一條藏青錦帶收束,春衫薄、錦帶厚,淺暗之間的對色又格外明顯,更覺肩寬而腰窄。

他屈起一臂擱在窗欞上,以手支頤,閑散安適的姿態仿佛將神識潤進月光中、入了迷,听見她上樓踏入的腳步聲,還任她杵了一小會兒,目光才從窗外調回,徐徐轉向她。

朱潤月下意識攥緊小醫箱的背帶,微福了福身,有禮道——

「小女子姓朱,我爹在湖西邊上開醫館坐堂,與貴府的金老伯相交,今晚多謝大爺行方便,允我上船……」一頓,因窗邊的人突然起身走來。

苗家大爺靜坐時挺無害似,一起身逼近,頓覺他個頭高得不像話,肩幾乎有她的兩倍寬。

她本能往後退,吞咽唾津,仍努力持平嗓聲道︰「苗大爺,我窩在船後甲板即可,就當我不存在,絕不會攪了大爺游湖的興致,晚些能回到湖西邊上就好,您……您……苗大爺,你想干什麼?」擰起眉心沖著人質問,哪還顧得了禮數!她退一步,他便逼進一步,究竟意欲如何?!

眼角覷向門口,竟見那扇門不知何時已關上,明明她踏進時是敞開的,是誰給關上的?

難道是剛剛那名小廝模樣的小少年嗎?該不會……落了鎖吧?

對方似瞧出她的意圖,長身立時一挪一擋,逼得她只得往里邊退,如此一來,離那扇門又遠了。

終于終于……苗淬元听見內心發出的一聲嘆息。

他終于把逼他啞巴吞黃連的「惡霸」瞧仔細了。

映進眼底的是張偏圓潤的瓜子臉,兩頰腴女敕,下巴小巧,秀眉細長頗有英氣,一雙亮眸正瞠得圓碌碌,她明瞳微微縮動,不是懼怕的眼色,而是驚訝、疑惑,似也在隱忍火氣。

好,不怕才好。不怕才能玩得長久些。

他暗暗冷笑,目光將她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梭巡一遍。

明明嬌小縴瘦,渾身上下沒幾兩肉,頭頂心怕還抵不到他下顎,可搶起旁人之物的那股瘋勢,之快之狠之準的,他還真沒見過。

腦中浮現她搶了東西後奔向那名小學徒的場景,鮮血、哀叫、混亂……她那股瘋勢更盛,料理起人來更快更狠更準。

確實膽大,不是嗎?

瞥了眼她抱在胸前似想拿來防身的醫箱,苗淬元嘲弄挑眉,雙目徐徐又抬。

「出生當夜,月娘圓潤潤,故取名潤月嗎……姑娘芳名倒也好听。」老金方才所說的,全傳進他耳里。

外傳苗家大爺行事正派,雖是商賈出身,然文質彬彬頗好禮,具儒商本色。朱潤月瞅著近在咫尺的男性面龐,是年輕俊雅沒錯,但長眉與鳳目飛挑,鼻梁太挺太直,唇瓣又薄得幾近苛刻,他語氣帶諷,明擺著找碴,她何曾冒犯過他?

「……多謝。」她正正神色,盡量穩聲。

「如若能夠,可否請大爺——」稍讓一步,好讓她退出舫樓。

無奈後頭的話她沒能道出,因對方搶話——

「「鳳寶莊」苗大,苗淬元。」見她微怔,他笑笑補了句。「我知你,你也知我,通報姓名之後,也才好算算這筆帳。朱姑娘且說,這筆帳你想如何兩清?」

「什麼帳?」一頭霧水啊!她晃動的眸珠定了定,以為想通了。「是回湖西的渡船資嗎?我身上有半串銅錢,苗大爺盡可全數取去。」

半串銅錢?

盡可……取去?!

說得像他有多吝嗇刻薄,正宗守財奴一枚似的。

真真氣到都笑了。他瞳仁湛亮,一字字慢聲道——

「出自‘鳳寶莊’的一條菊海雲錦帶,刺繡師傅們花了整整三個月不斷嘗試,才繡出令我滿意的配色和布圖,是第一條亦是眼下唯一一條,往後若能訂購,每一條出貨的菊海雲錦帶必得以第一條為樣本,朱姑娘且說,這第一條問世的菊海雲錦帶,它的價值貴不貴?重不重?若教人不問便取,奪了就走,身為‘鳳寶莊’家主的在下,是否該問問那人願支付多少?」

朱潤月听得小嘴都忘了合上,肩上背帶一滑,懷里小醫箱險些落地,還是靠苗大爺快手一揮才撈起。

苗淬元隨手將醫箱往茶幾上拋去,目光未須臾挪移,持續鎖住泵娘的愕然小臉。

「啊,是了,還有一物,梁故秋老師傅親手打造的一根鎏金翡翠鈍尾簪,那些金銀料、翡翠寶石姑且不論,光憑梁老師傅的做工就值千金,無奈剛從老師傅手中取得,轉眼就被搶走,朱姑娘且再說說,咱‘鳳寶莊’損失夠不夠大?該不該向那人討債?」

她認出人了!朱潤月輕抽口氣。

那一日,盡是跟在他身邊的小少年急吼急叫,而當主子的他未發一語,所以適才見到那名小廝才覺有些眼熟,反倒對他記得不深。

然……確實是這個人沒錯。當傷者被抬上小船,船趕著走,她立在船上朝一名年輕的青衫公子擲物,那人便是他。

「我……我把那根鈍尾簪還給你了啊……」此話一出,無疑承認自己便是對方話中既奪又搶、欠下大債的「那人」。

挺老實的嘛。

但別以為老實了,他就會手下留情。

苗淬元冷笑道︰「重金請動梁老師傅出手,是為了我娘的壽辰禮。那根簪子的簪首是雲彩鳳凰作成團花形,沾上鮮血後,血滲進層層疊疊的團花細縫中,整都整不淨……朱姑娘真覺染了血的壽辰禮,我還送得出手嗎?你把簪子拋還,我真能呈到娘親面前,請老人家笑納嗎?」

朱潤月張口、閉口,唇瓣略動,無話可說。

「朱姑娘且再仔細說說,你對得起我嗎?」苗大爺得了理,十分不想饒人。

「……對不起。」從適才就直要她「且說」、「且再說說」、「且再仔細說說」,她也僅能這麼說。「對不起。」

見她先愣怔、錯愕,然後恍然大悟,最後是一臉歉疚,苗淬元不禁也怔了怔。

未料及對方的道歉來得這麼快,而且不像敷衍了事,還挺真心誠意。

當日在作坊,見她料理那名小學徒的血口,手段俐落,毫不拖泥帶水,而神情……神情可謂栗悍,不把整個態勢穩下不罷手似。

當時的她與眼前的她兩相對照,被他一步步逼退到大窗邊的姑娘抿唇繃顎,鼻翼微歙,而頰面還脹出兩坨紅,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哪還有他曾見過的那股栗悍氣勢?

到底是個小泵娘家罷了,還是顆老實頭,對他每一句質問全不曉得反駁。

倘若他是她,行的既是救命之事,定抓緊「人命關天」這把大旗光明正大招搖,而非一下子把錯全給認下。

須知道歉一旦出了口,便坐實罪責,要再扭轉成對自己有利的局勢已難上加難。

接下來該任他搓圓捏扁了。很好、很好……

苗淬元內心一陣痛快,嘴上卻依然冷聲道——

「說對不起這事就能善了嗎?沒道理我‘鳳寶莊’沒了雲錦帶、毀了鈍尾簪,朱姑娘家的醫館卻得去大筆診金,這不合理不是?」

「不是的——」

「不是?所以你覺合理?」他立時截她的話,故意攪亂。

「不是的。」朱潤月穩下氣息,抬眸直直迎視。「不是覺得合理,是我們‘崇華醫館’沒收什麼診金。那日去尋梁老師傅的作坊,是想憑藉老師傅的好手藝打造一組三稜銀針,未料不及多說,意外便起。」

略頓——

「小六……我是說那名受傷的小學徒,他自身給不出診金的,除診金外,還需湯藥費、伙食費等等,爹說他傷口過大,若不能仔細照料,肌理極可能壞死而引發高熱、血膿,所以爹留他在醫館住下,至今,小六尚在醫館里,我爹說他手上的口子正在收合,需開始練筋,所以又日日替他針炙、匯通氣血……梁老師傅欲替小學徒付清這些日子欠下的,我爹沒收,老師傅遂允諾我爹,會親手制一組銀針相贈。如果苗大爺以為,我們‘崇華醫館’因此意外與梁老師傅結緣,托上他打造東西,我無話可說,但若說我們收取大筆診金,那是沒有的,從來都不曾。」

苗淬元是知道的,知她嗓聲干淨,如淌過野原的一彎溪水,清音泠泠,卻不知她下巴微揚,輕聲解釋時,眸底會有星火跳動。

她瞳仁深邃,瞳底星火燦明,眸光于是在深明之間變換,沉靜中充滿生氣,又穩又亮又……美……望著望著,他頰面發燙,一時間竟忘記喘息!

怎被迷了去?想什麼呢?!

呼吸吐納一窒,他胸內陡沉。

心跳雖強而有力,卻一下重過一下,越來越急。

隨即,一股重力不斷擴開,肩胛骨間莫名卻不陌生的緊繃感乍起,令他直想弓身瑟縮去抵擋那股無形的迫力。

仿佛是發病的前兆!

但許久不曾如此。他藥已照喝,氣也調過,不該如此。

不該,所以不會的。至少今夜,此時此際,他不會讓自己倒下。

朱潤月見他滲出一額汗,繃著五官不語,只入魔般瞪著她,心中亦驚。「……你無事嗎?」

袖中手握成拳,徐徐握緊再握緊,苗淬元終于閉起雙目,集中意念去沖破那層無形牢籠……幾個短促呼息,他喉中重重一吐,頓時掙開塞絕。

呼……呼……

他氣息微灼,胸臆鼓伏略重,但到底是抑下了。

「苗大爺?」

他听到那聲伴著疑惑的輕喚,听她又問︰「你身上帶病,是嗎?」

回應朱潤月的是他再次掀睫厲瞪的目光。

兩人四目相接,一個沉穩鎮定,一個狠峻迫人,誰也沒讓著誰。

叩叩叩——

門外忽傳來一陣急敲。

外邊的人沒等到主子應聲,竟已一把推開門。

苗淬元側首去看,神情明顯不悅,但既敢這般闖進,來者自然挨得住主子兩道飛箭般的冷瞪。

「爺,魚群現身了,正繞著餌打、打轉……」老金推開門就出聲,待兩眼一定,都有些懵了,他家年輕主子不知因何把人家姑娘逼到大窗邊,姑娘都已退無可退,他還仗自個兒高大修長,靠得那樣近,是要逼人家跳樓兼跳湖嗎?

老金之所以闖進,最怕撞見眼前這般場景啊!

朱姑娘好歹是他領上船的,人家稱他一聲「金老伯」,他總得把小泵娘護好了,但剛剛才從慶來那小子口中听到姑娘與大爺之間的恩怨,驚得他心肝脾胃腎都要糾成一團,實在不能由著大爺把人家姑娘關押在房,故才藉機闖入。

結果——結果——

「大爺想干什麼?!」很痛心疾首。

苗淬元俊目微眯,冷哼。「你說能干什麼?」

抑下胸間不適,他站挺,不再以居高臨下之姿壓迫人,揚聲道——

「魚群既來,沖著誘餌轉,咱們自然該干什麼,就干什麼!」

「沒你的事別出來,找個角落好好待著吧。」

兩刻鐘前,苗大爺狀若隨意般揭掉額上細汗,並令老僕關上兩扇大窗,之後冷冷丟下那句警告意味甚濃的話,轉身便下舫樓。

朱潤月根本一頭霧水,連老金要追隨主子大爺下樓前亦一臉鄭重叮嚀她萬萬不可出去,要她別驚別怕別擔心,緊張慎重的模樣讓她一顆心跟著提到嗓眼。

她的疑惑沒持續多久,事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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