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麗揚神識轉回時,只覺渾身像團棉花,連掀睫開眸都虛弱發懶。
依舊不能清楚視物,但有光影隱隱跳動,入耳的是男人平穩有力的心音,還有實木被火燒透所發出的嗶億聲響。
目力喪失,其余感官更為敏銳。
她嗅到香氣,從男性膚孔中散出的好聞氣味,那片肌理光滑結實,她就趴在上頭,頰面貼著那暖到微燙的皮膚。
心底淌開岩漿似,既熱且痛,眸中又要涌出什麼。
將她扣在懷中的男人終于大發慈悲啟唇出聲——
「你家干娘囑咐,將你拖出陀離王廷後,不管死活皆須往你嘴里塞她親制的藥丸。」男嗓微啞,語調偏冷。「如今一條小命沒折騰掉,能自己吞藥當然最好,若死得不能再死,本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塞都能把藥丸直塞進你肚子里。」
她又打了個哆嗦,並非畏寒,而是被他仿佛山雨欲來的話意剮得發顫。
「我……我干娘……干爹……」聲音啞到不行,連自個兒都吃驚。
「他們都來了。」
「……誰?」氣微岔。
「不僅你干爹干娘,天養牧場的好手亦都出籠。我拖你出陀離,身後大批追兵,天養牧場的人與牧民朋友們沿途設陷阱、打埋伏,將陀離兵分批引開。」
「……啊?!」她撐著想起身,長發忽被他拽著卷在腕上,依然不得動彈。
他冷哼,手勁更重。「啊什麼啊?何須訝異?當日你不告而別,根本是陷本王于不義,人既是在我手里弄丟,想方設法必得探出個去向,不然何以向天養牧場交代?而舒爺與舒夫人既知你人在何處,又怎可能袖手旁觀?」
她頭皮繃得發疼,淚水直涌。
流淚不是因被他拽發拽疼,而是想到干爹干娘和牧場的大伙兒。
她音信全無,舍那些人徹底,想他們定然為她擔憂極了,就覺自個兒總在對不住誰、連累了誰,越想,越發心澀難受。
胸膛上漸有溫潮淌開,聶行儼內心一凜,下意識已松開五指抓握,任女子那頭豐厚青絲安躺于掌心、柔纏鐵腕,然嘴上仍然帶狠——
「余下沒被天養牧場引走的追兵則被紅鬃駒遠遠甩在那座山頭,沒誰知道你被我帶到這座地底洞,在這里,只有我跟你,你目力一日不復原,就一日受控在我掌中,任我摧折欺侮直至盡興,沒誰救得了你,本王跟你耗到底。」
……是跟她耗在這里干什麼?
她淚直淌,額頭輕撞他胸口。「若要報復當年我對你……對你這樣又那樣,儼帥盡管取走你要的,想怎麼干就怎麼干,折騰折磨過了,你就走,這里是我的,你要夠了就走。」
「怎樣才叫要夠?嗯?!」他嗓聲陡揚,再次發狠扣住她的小腦袋瓜。
「你雙眼不能視物,跟當年遭香魂與攝魂術反噬一般模樣,你家干娘曾說,當時全賴及時渡走你體內橫沖直撞的氣,才令你雙目之後得以慢慢恢復,重見光明,什麼叫要夠?本王就想抓緊時機欺壓你、折磨你,直到你兩眼清明,與我恩怨兩清,我就走!」
她整個傻怔。
這哪里是什麼欺壓折磨?
陀離東迦部犯境,她遭淬毒鐵箭所傷,干娘趕至飛泉關北境軍大營為她療治,醒來時,她問干娘都跟他談什麼了,他偏不說,故意吊她胃口……想來談的多是她初到牧場時的事,從「鷹族麗揚」如何轉成「夏舒陽」,他那時實已覷見她那矛盾且反覆的心思……
他挾她來此,從當年的「受害者」轉成「施暴者」,是先入為主以為她必如七年前那般模樣,香魂術與熬鷹般的攝魂技一塊兒使,凶猛過頭反倒自個兒中招,加上她雙眸一時間真盲了,更令他如此以為……以為按著曾經使過的法子,當可為她順服體內的氣。
他是拿自己當疏通,想換她雙眼復明,嘴上卻說得那樣絕。
心痛得厲害,淚淌得更急,沖口便出——
「不要對我好,我就是在欺負你、利用你,當年是我對不住你,徹徹底底我就是個瘋子,待在我身邊就是一團混亂,沒好處的!」
突然一個翻轉,她被他壓在身下,發絲又被拽住,拽得她不得不微仰下巴。他低頭堵住她的嘴,異常凶狠,毫無憐惜,牙齒既咬又磨,猛烈侵據逼得她嗚咽顫抖。
她曲起手肘試圖推頂,掐在他左肩頭的指卻模到一小片溫熱濕滑。
她先是一愣,手指挲摩,那觸感讓她心中大駭,不敢再對他使勁,只拚命扭頭閃躲,想掙得機會說話——
「你受傷了唔唔……你……流血……傷口唔唔唔……」
求你了。求求你,別這樣。
是我錯,都是麗揚不好,小扮哥,求你了……
他是被她激得抑不住火氣,拽發扣顎,硬是定住她的腦袋瓜強吻。
她喉中滾出的泣音、絲絲縷縷的氣息,盡被他吞噬。
鐵掌往底下一挪,指力下得甚重,掌住她細頸的方式仿佛極想摧折。
她忍得了痛,但實難招架如此手段。
她渾身都在抖,盲然的前方星火亂竄,血肉中亦被點燃無數火苗。
他氣息粗嗄,箍住她身子的一雙臂膀硬如鐵條,指骨如鉗,不允她有絲毫掙扎之舉,他再次俯首去咬她的唇,沿著她的潔顎一路啃到細膩咽喉,在她頸側和鎖骨處種下無數紅痕,氣勢之蠻橫,簡直想將她啃咬嚼碎、連骨帶皮全吞盡一般。
她迷亂呢喃,越動彈不得,越想扭擺踫觸。
淚從一開始就沒真正止過,哭得都有些上氣接不了下氣。
洞中再次彌漫身香,濃烈火熱,她還是被吸卷進去,再哭再鬧再痛,還是抵拒不了他。她的小扮哥……
喜歡他……喜歡到……再怎麼喜歡都不夠的。
心里既痛又麻,怕放手,怕終究會舍不得放手。
「小扮哥……」朱唇逸聲,迷蒙眼前出現淡影。
淡影輪廓模糊似水中波光,但她認得出的,不管是麗揚還是夏舒陽,不管在前塵抑或今生,一直都是他,只有他。
「小扮哥……」喃喃又喚,寸心更燙。
她終于探臂抱他,指尖因渴望而泛疼,于是能多緊抱多緊。
小扮哥……
倘有來世,我再把自個兒結定給你,好好的,許給你……
當那聲「小扮哥」從她唇間逸出,聶行儼眉目間登時變色。
似長久以來的某道封印突然毀去,一月兌桎梏,再無束縛。
可惜麗揚看不見他面色變化,而他自己更是不知。
他不知那團攏在劍眉俊目間的沉郁,因她那滿是依戀的低喚,轉眼間冰山作融,雖說狠勁未消反漲,扣緊她折騰得更厲害。
洞中帶香的氣味濃得化不開,已弄不清是忿恨發泄還是其他什麼的,要她,就是要她而已,相濡以沫,七情與六欲皆系于她一身……
只是要她這個人、這顆心……而已。
……她的人與心?!
垂掩的長睫驀地掀揚,聶行儼直望著地底洞頂部。
此時天光從上方洞口瀉地,大把光束將洞中浮塵照得清清楚楚,陰陽泉池的水光則映在頂部岩石上,流紋泛光,點點似金。
他因悄然蕩開的一抹意念而醒來。
當手下追蹤她,一路往北,開始時以為她真往天養牧場返回,後來卻接到信息,說她過天養牧場而不入,只身過飛泉隘口,出關直奔陀離國境。
一進陀離不久,就完全失去她的行蹤,直到半年後,她出現在龍瑤公主精挑細選要獻給達赤大王的舞姬中,一直潛伏在陀離境內的手下才又逮到人。
她下落不明的那段日子,他不覺內心有何牽掛,若有,也僅是基于江湖道義,覺得該對天養牧場的主人家夫婦有個交代,畢竟人隨他進京,盡避是她不告而別,錯不在他,至少至少,也得掌握她的去向。
他能猜出她想辦些什麼,她只可能藏身陀離,尋機潛近烏克鄯身邊。
他守株待兔,知道她終會露出行跡。
他一直在等,耐著性子等待,當找到她的消息遞到手中時,那瞬間心頭重重一頓,無形的重擊敲碎無形塊壘,突然間氣息輕暢了些,他方知,不是不牽掛,而是極力抑制,不讓心緒波動蔓延坐大。
這半年來,每每從夢中醒覺,常令他心驚汗流。
怕她魯莽行事,只為了結滅族之恨,將一條命賠進去亦不在乎。
怕她回到麗揚的心思,了結一切後,又鬧著想尋天上的親人聚首。
是擔心過頭也壓抑過頭,才會在找到她、帶她來此之後,已滾成巨球狀、繃得不能再繃的神思終于一觸即發,大爆!
要她的人。這混蛋糾纏他這麼久,對他干下人神共憤的事,如今將她佔為己有師出有名,再理所當然不過。
要她的心。她若敢再拋卻性命,干脆……把那顆心剜給他算了,還能讓他切了下酒!多解恨!
夢中的他,一次次見她墜落,從沒一次能及時拉住她的手……
……等等!那家伙人呢?!
胸內像被銳器猛地刮過,他渾身一震,倏地躍起,僅抓起褲子胡亂套上,快手在腰間扎了個結,赤著大腳,人已攀出地底洞。
她……混蛋!
又去賴在雪峰絕壁的邊緣想嚇誰?!
聶行儼臉色鐵青,額角要穴大力抽跳,絕不承認那個被嚴重嚇壞的誰,其實是……
眸中有清光流動,能模糊辨出景物遠近。
麗揚知道,此時是晨時,日陽甫升起,她能感覺那剖開凜冽寒意中微微的暖,瓖在她發上、臉上、身上。
身上穿的是男人的外衣,她是有幾件衣物擱在洞內,但眼盲,懶得取,醒來隨手模到這件不怎麼厚的冬衣,套著便自行模到外頭。
男人沒被她吵醒,感覺像是累極……是為她所累吧?
昨兒個鬧得亂七八糟,她還要跟他吵,而他也蠻橫得可以,當真亂中更添亂,都不知該如何收拾……縮在他懷里,迷糊間又哭,淚掉多了喉頭發干,被他抱起再喂一顆參花丸補氣,跟著還喂下一大碗清水,水是雪塊置在火上燒開再稍稍放涼,入喉溫暖,她卻更想哭。
再醒來,天也亮了,洞外雪停,連風勢都緩了不少。
大鷹盤桓,一直、一直在等待她似。
當猛禽收翼停在峭壁突岩之上,她憑著神思里的那點靈犀,緩緩走近它,能多近挨多近,直至絕壁邊緣。
有太多話欲說,太多太多,她最後微微笑,滿懷歉然地嘆息——
「老大,對不起,久久不聯系是我的錯,我真的錯了,任你打罵不還手,你盡可對我生氣,但……別不理我啊……」
猛禽兩邊的耳羽細毛動了動,嘴峰往旁一撇,一副不太想接受招撫的氣勢。
雖瞧不見大鷹此時姿態,卻能感受到。她仍微笑,眉色輕斂。
「那時不想你來,是覺心里已無牽掛,那些令我掛懷的人都走了,你也該放我走……而今求你援手……」咬咬唇,頰面酡紅。「是不想拖累他。你瞧,都把他害得那麼慘、那麼慘了……」
這個雪光清清寒帶暖的晨時,姑娘家與她幼少時常玩在一塊兒的鷹朋友「談」了許多,從當年別後,直至今時重逢,「談」得盡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