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京城奉王府。
受了箭傷的白千量,雖然熬過來了,但卻一直昏迷不醒。
當初為了能讓他得到更良好的治療,他被送回了京城。在他返抵王府那日,太醫院派出的數名太醫已等在王府里。
然而這一年來,無論太醫們用盡了多少的方法,始終無法喚醒他。
一早,在喂他飲下湯藥之後,花蘿例行為他按揉全身,虎子也在一旁幫忙按捏他的雙腳,以促使他氣血順暢。
半晌後,替他仔細蓋上被褥,花蘿對虎子吩咐道︰「夫子差不多到了,你該過去了。」平日里她要照顧白千量,無法再教導虎子,于是特地為他請來了個夫子,等到他十歲時,便能進太學就讀。
「是,義母。」自從義父傷重不醒,虎子稚氣的小臉,笑容也跟著少了很多。
他明白義母很傷心,自己更加乖巧認真的讀書。練武的事也沒落下,清晨醒來便先跟著府中的侍衛練一個時辰的武藝,下午再練一個時辰。
花蘿模模他的頭,柔聲道︰「你不要擔心,你義父一定會醒來。」這話既是說給虎子听,也是說給她自個兒听。她相信他一定會再醒過來,無論要花上多少的時間,她都會等他。
虎子用力的頭點。「嗯。」
在他離開後,花蘿拿著巾子替白千量擦臉擦手,一邊同他閑話家常,「風流成性的九皇弟先前看上了一個姑娘,死活要娶她為皇子妃,可偏偏她只是個農家女,身分不相稱,人家姑娘也不願高攀,躲著九皇弟不願見他,可九皇弟緊追不舍,你道後來怎麼樣了嗎?」
她輕笑一聲,又徑自續道︰「後來太子為了成全九皇弟的一片痴心,讓國舅爺認那姑娘為義女,這下一來兩人身分就相配了,下個月兩人便要成親。對了,紅衣也要嫁人了,她要嫁的是你當時為她找來的那些侍衛里的其中一人,本來這婚事早該辦了,不過因為你受傷又貪睡,才拖到這會兒。」
替他擦好了臉,她接著拿起剪子,為他修剪指甲。
「父皇先前為了治頭疾,服下不少長陵天師煉制的丹藥,沒想到那些丹藥里頭竟摻了少許的毒藥,長陵天師便是利用那些毒藥暫時克制住了父皇的頭痛,可那些毒藥卻因此積在父皇的體內,如今父皇的龍體已積毒難愈,病重得無法上朝,現下朝廷是由太子攝政監國,雖然國事繁忙,太子昨日仍抽空過來探望王爺,我瞧他都清瘦不少,九皇弟昨日與太子一塊前來時,還說希望他成親那日,你能醒過來,高高興興的出席喜宴。」
說到這兒,她再也忍不住哽咽了,一雙美眸蓄積著淚水。
大白搖著尾巴走過來,在她腳邊蹭了蹭,似是在安慰她。
花蘿仰起下顎,逼回在眼眶里打轉的淚珠。她不敢哭,她怕這一哭,便會沒完沒了。
沒有人知道陷入沉眠中的白千量正作著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一夢就是四年。
在那個夢境里,他並沒有與花蘿相認,花蘿的性子也沒有改變,雲姍姍也未失寵。
在第四年父皇準備移駕避暑行宮時,因為皇後的要求,除了鮑淑儀和雲姍姍,他帶了一直不受他待見的花蘿同去。
有一日,他離開行宮去辦事,九弟興匆匆找來。「八哥,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八哥,我找到了當年救你的那個人。」
「她在哪里?」他驚訝的急切追問。
「你絕對猜不到,你這幾年來一直在找的那人在哪里。」白千熙故意賣關子。
他心急的催促,「你快說,她究竟在哪里?」
白千熙得意的抬眉,公布答案,「她就是花太傅的嫡長孫女。」
他一愣。「花太傅的嫡長孫女……那不就是花蘿嗎?」他沉下臉,不悅的斥道︰「千熙,你這是在耍弄八哥嗎?」
白千熙馬上喊冤,「我怎麼敢耍弄八哥,我說的事是千真萬確,你先別急,听我慢慢說。我前幾日上花太傅那里,結果要走時,听見花家的馬夫同幾個小廝在說話,那幾個小廝提起城東鬧鬼的事,那馬夫听著,也說起幾年前疑似撞鬼的事。」
听到這兒,他面露不耐的說︰「那馬夫撞鬼與這事有何干系?你別盡東拉西扯的。」
「欸,這干系可大了!八哥,你可知道那馬夫嘴里說的鬼,指的是何人?」白千熙不等他回答,便指著他的鼻子說道︰「那人就是八哥你。九年前那馬夫載著花蘿去探望她外祖回來時,花蘿因內急,跑去嘉陵河邊想找隱蔽的地方解決,沒想到卻在嘉陵河中意外救起了一人,她扶不動他,遂跑回來找那馬夫過去幫忙,誰想到他們過去時,那人竟不見蹤影,四下找都找不到人,那馬夫不禁懷疑花蘿救的也許不是人,而是鬼。」
听畢,他怔愣住了。「可是花蘿嘴邊並沒有痣。」
白千熙回道︰「說不定是你當時眼花看錯了,這件事可是我親耳听那馬夫所說的,又反復詢問求證過,且算算時間和地點,還有花蘿的年紀,都與你說的那人完全相符,定是她沒錯。」
仔細回想此事,他不得不相信了九弟的話,正要趕回去見花蘿時,行宮那里有人前來報信——
「稟王爺,王妃跳崖自盡,已身亡。」
他被這個消息給驚得整個人震住了。
他前一刻才剛從九弟那里得知花蘿就是當年救了他的那名少女,下一瞬卻听聞了她的死訊,而且還是跳崖自盡?!
這四個字竄入他耳里,猶如晴天霹靂,他想起這四年來他對她的冷待,彷佛有人拿著大錘子重重捶打著他的胸口,他面無血色,不敢相信她就這樣死了,鐵青著臉趕回行宮。
當親眼看見她那張摔得面目全非的面容,他的心口宛如裂開了一個大洞。
想到這些年來心心念念的人竟一直待在他身邊,他卻渾然未覺,還因為傷她太深,間接害死了她,他悲慟懊悔的呼喊著她的名字,搖晃著她,想喚醒她,可即使再多的悔恨,也喚不回已氣絕身亡的她。
就在他絕望之際,他想起他得到的那面百年好合璧,他連忙從衣襟將玉璧拿出來,祈求著能讓花蘿復活。
瞬間,那塊玉璧綻放出一束毫光,穿透屋牆朝外頭射去……
六月初一,烈日高懸,蟬鳴唧唧。
白千照在登基前一日,特地前來看探望八皇弟。
看著沉睡將近四年仍然沒有轉醒的八弟,他嘆息一聲,對八弟說道︰「八弟,父皇已駕崩,明日皇兄即將登基為帝,皇兄真希望你能清醒過來,出席皇兄的登基大典。」
白千量緊闔的雙眼,依然沒有睜開。
花蘿在一旁听著,心口緊澀酸楚。
六月十日。
一早,花蘿在喂白千量喝完藥汁後,讓人將他抱到外頭的軟榻上,讓他曬曬清晨的照陽。
她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叨叨絮絮的說起日常瑣事,「大白昨天產下了一窩的小崽子,一共六只,也不知道它們的爹是誰,竟敢拐了大白,讓我逮著,非得狠狠修理它一頓不可!對了,今兒個我才發現虎子都快長得比我高了,他兩年前進太學後,身子便開始抽高,現子壯實得像頭小牛犢呢。」
見他仍沉靜的睡著,她黯然的握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腮頰邊。
「王爺,您睡了這麼久,還睡不夠嗎?您再睡下去,我就要老了,屆時等您醒來,我已人老珠黃了。」說到這兒,她心痛難過的落下淚來。
陡然間,她察覺她握著的手突然緊縮起來,她一怔,急忙看向他。
安靜沉眠了數年的面容,此刻竟緊皺著眉峰,露出痛楚的神情,彷佛在承受著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
她又驚又喜的想著他是不是要醒了,輕撫著他的面容急喚,「王爺、王爺。」
半晌,白千量四年來不曾出過聲音的嗓子,忽然沙啞的囈語,「……本王願付出一切的代價,讓她復活……」
那嗓音太痦啞,花蘿沒能听清楚他說了什麼,但她感覺得到他似乎快醒了,連忙讓侍婢去請太醫過來。
接著她不停的在他的耳邊呼喚著,「王爺、王爺,醒醒、快醒醒,求求您睜開眼楮。」
不知是不是她的呼喚聲終于傳入他的耳里,緊閉了四年的眼皮緩緩掀起。
花蘿驚喜的哭出聲。「王爺,您終于肯睜開眼了!」她伏在他身上,喜悅的淚水成串成串的從腮頰滑落。
白千量的心緒一時間仍沉浸在先前的夢境里,怔怔的望著哭成淚人兒的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用干澀難听的聲音道︰「你……復活了!」他的眼里綻放出驚喜的光采,被她握著的手緊緊的反握住她。
她沒听明白他的話意,不解的反問︰「王爺,您說什麼?」
「你……」他幽幽的注視著她,恍惚之間,夢境與今生的記憶交織在一塊,混淆了他的思緒,讓他的神智陷入短暫的迷茫,分不清何者為真,何者為假。
瞧出他神色茫然紊亂,花蘿緊張的看著他。「王爺,您不記得我了嗎?」
「我……記得……」白千量的眼神逐漸清明起來,混亂的思緒慢慢厘清了夢境與現實。「你是花蘿,是本王的王妃,也是當年在嘉陵河救起我的那個少女……」
今生,他和她相認了,不像夢境里的他,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著,只能悲慟懊悔的抱著她的尸首……
他陡然間想起,她曾提過關于前生的事……難道他先前所作的夢,就是前生發生的事。
思及夢境最後一幕,他抱著她的尸首,朝百年好合璧許下了願望,頃瞬之後,他登時醒悟過來,是百年好合璧實現了他的願望,讓她再次復活了
白千量激動的抱住她。「花蘿,這次本王沒有再錯過你。」
「王爺?」花蘿迷惑的望著他,自他醒來後,他所說的話都讓她听不太明白,但這不要緊,重要的是,他已經清醒過來,往後她可以慢慢听他說。
太醫過來後,驚奇的發現,先前無論如何都無法喚醒的人,如今就宛如睡了一個長覺,自個兒醒過來了,診脈後,發現他的脈象也已趨于正常,更是嘖嘖稱奇。
確認他身子已無大問題,太醫留下調補身子的藥方,再叮囑幾件事便離開了。
這事也驚動了當今聖上白千照,甫一下朝,他便親自駕臨奉王府,白千熙也隨他同來。
白千量四年未使用的嗓子仍很沙啞,無法說太多話,泰半都是白千熙在說,他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想將八哥錯過的這四年的事一股腦的全都說給八哥听,連白千照想說的話也被他給搶去說了。
白千照無奈的敲了下九弟的腦袋,希望他能緩一緩此刻過于興奮的情緒。「八弟才剛醒來,讓他好好調養,等過兩日他恢復了些,咱們再過來為他慶賀。」接著又囑咐白千量好好休息後,白千照領走了聒噪不休的白千熙,讓他清靜清靜。
花蘿一直陪在白千量身旁,兩人的手牢牢相握著。
昏迷四年才轉醒,她想他此刻的心情必定激動,所以她什麼都沒多說,只是靜靜陪伴著他,只有當他主動開口詢問,她才會輕聲回答。
白千量沒想到他這一睡就過了四年,就如同他所作的那個夢,他這一夢就夢了四年。
整理好思緒之後,他用著仍然沙啞的嗓音,將先前的夢境告訴她。
「所以王爺的意思是,當年是百年好合璧讓我得以重生?」听完他所說,花蘿驚訝得瞠大眼。
「應當是如此。」白千量抬手探向衣襟里,卻是找不到那塊他貼身戴著的白玉璧,連忙急問︰「那塊百年好合璧昵?」
她搖搖頭。「自王爺那天被箭射傷後,臣妾就不曾看見過那塊玉璧。」在他傷重不醒之際,她也曾動過那面百年好合璧的念頭,想向它祈求讓他早日醒來,可找遍了房里以及屋里,卻一直沒能找著,最後只好作罷。
「怎麼會不見?我一直貼身戴著。」他眉翼微蹙。
兩人尋思須臾,花蘿腦海中猛然一個念頭閃過。「會不會是它已實現了王爺的願望,因此才消失不見?」
白千量想了想,同意她的說法。「看來應是如此,這塊玉璧果然是神物。」
她不免有感而發。「也許它是去找下一個有緣人了。」
他昏迷的這四年,定然就是他前生為了祈求她復活而付出的代價,日夜相守四年,終于等到他醒來,她覺得這些年來忍受的前熬和等待全都值得了。
白千量抬臂將她擁入懷里,心疼的道︰「這四年辛苦你了。」
對他而言,這四年就彷佛只是睡了一覺,作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但她卻只能守著無知無覺的他,痴痴的盼著,等著不知哪天才能清醒過來的他,個中酸楚,他無須細問也能明白。
花蘿依偎在他懷里,含淚微笑。「只要王爺能醒來,一切都值得。」
晦暗漫長的等待終于到了盡頭,迎來的是燦爛的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