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替身 第3章(2)

雁西為範君易做足了禮數,她自行多添了一道菜,備了三副碗筷,站在桌旁,等候兩人入座。張立行自是謙讓一番,三人各據一方用餐。

範君易始終未舉筷,亦未開口導引話題,他啜飲著雁西每天早晨為他沖泡的養肝茶,嘴角泛著意味不明的淺笑。

三菜一湯,食材均極家常,但色彩配置豐富、香氣怡人,色澤正確,張立行無法單憑肉眼判斷是否內藏玄機,身為稱職的客人,不表現出大快朵頤實為失禮。

他舉筷伸向第一道賞心悅目的什錦蔬菜,入口一嚼,菜汁即刻香甜滲頰,脆女敕爽口;再試一次,又嘗出不同妙處,無論是食材或炒燴功夫,毫無瑕疵。

他瞄了範君易一眼,大感費解。

或許是巧合,蔬菜料理不易出岔,再進攻第二道菜,彩椒牛柳。

張立行平時嗜食肉類,對葷菜較有心得,放膽一嘗,大為驚艷——牛柳腌得恰到好處,肉質細女敕,彩椒甘脆,洋蔥香甜,兩者相得益彰,未被牛柳搶盡鋒頭,尤其上頭綴灑了些白芝麻,增添了特殊口感,這是道好料理啊。

兩道菜都未失誤,他更勇于探向第三道菜,九層塔炒蛤蜊。

這道風味和想象中的差異不大,重點在醬汁均滲進了蛤蝌肉,肉質顆顆飽滿,並未縮陷,火炒需要精準控制時間,這不像缺乏概念的人炒得出來的菜。

莫非範君易酒喝多了,味覺失靈了?

三道菜極為下飯,不消多久,張立行一碗白飯就見了底;他看向那鍋豌豆苗肉丸湯,取了湯匙正想舀一碗嘗嘗,隱約感覺有兩道陰鷙的視線來自左前方,偏頭一看,範君易舉杯半空中,不甚滿意地盯著他。

這是請他發表感想的暗示?

「欸,那個——」張立行清清喉嚨,望向雁西,誠摯地贊美︰「太好吃了,馮小姐手藝不凡,今天很幸運能嘗到您燒的好菜,範先生真有口福。」

此言一出,範君易面色更加不豫。張立行擅于社交是個事實,但言過其實到這種地步也太荒謬;此外,張立行還將那些可怕的料理吃得津津有味,不過是一名家務助理,從今往後沒啥利害關系,為何昧于事實對她大加恭維?

雁西禮貌性一笑,「謝謝,請盡量吃,廚房里還有。」好似听過無數次相同的美譽,反應極為平淡。

眼看張立行又愉快地添了第二碗白飯,範君易按捺不住了,他拿起筷子,隨機夾了其中一道,興味索然地略嘗一口,等著味蕾自動反彈。奇異的事發生了,菜肴出乎意料地順口,甚至引逗味蕾,口頰留香。

這是偶有佳作吧?不願輕信,繼續嘗試,每嘗過一道菜,範君易臉色就加倍難看;到末了,他索性放下筷子,鐵青著臉直瞅雁西。

一如既往,對方表情不多,溫和地回看他。

「今天吃這麼少,不合胃口嗎?」雁西關切地問。

他直接站起來,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想說,只拍了張立行的肩一下,算是示意,轉身離席。不久,余下兩人同時听見樓上門扇撞擊門框的響亮聲。

張立行捧著飯碗,尷尬致歉︰「不好意思,我這朋友就是這麼率性,請多包涵、多包涵。」好似得罪人的是自己,「可惜了這些好菜。」

「可惜了他的好條件。」雁西輕嘆。

「……」張立行瞥看她,若有所感。

「不要緊,他待會餓了自然會吃。」雁西不以為意地笑。「謝謝您來看他,等再過一陣子,他心情好多了,應該就會回去上班的。」

「真希望如你所言。」張立行感慨萬千,不忘繼續把盤中佳肴送進嘴里。

「對了,還有甜湯。」

雁西跑進廚房,殷勤地端了一碗東西出來。張立行朝碗里探看,又是驚喜;如果沒有看錯,這是一碗冰糖雪梨銀耳羹,配料可不少,制作過程挺麻煩。

「太謝謝你了。」他不禁欣羨起範君易了,生意頭腦非常靈光的他開始暗自盤算起來,有機會一定要將這名優秀的家務助理挖角到自家服務。

「不客氣。」

少了範君易在場,兩人不自覺地舉止輕松起來。張立行進食得更暢快,歷西不再正經端坐,她松開馬尾,讓頭發在肩上垂瀉,掌根托著額頭思索,斟酌了半晌,終于誠懇地啟齒︰「張先生,如果您還有時間,也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告訴我,方小姐是怎麼出事的。」

張立行抬頭,看著雁西,那副側偏的模樣,即令局外人如他,也不禁迷惘——那張臉真是方佳年的復刻版啊,範君易日日面對,豈能不為所動?

「為什麼想知道?」

「因為,一切肇因都起于她,不是嗎?」

可她只是個不相干的家務助理啊。

但她就這麼望著他,目光真誠凝肅,彷佛獲得答案後所有難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張立行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了範君易的話,忽然間懂了。

馮雁西和方佳年無論有幾分像,那幾分像其實都已分布在看得見的輪廓上,看不見的本質卻極之不同。

「……你不單純是來當家務助理的,對吧?」張立行識出了端倪。

「……」

他看看表,「我一小時後有個重要會議,另外再約個時間吧。」

雁西喜歡替母親做清潔工作。在這段短暫的護理時光里,她感到特別平靜。

雖然在雪白的床單和靠枕的襯托下,母親那顆面色灰敗、臉頰凹陷的頭顱益形萎頓,令人不安。

雁西對擦澡並不在行,但她不厭其煩請教看護,手勢輕柔,用上特別選焙觸感柔滑的毛巾,擦拭在枯黃的皮膚上,宛如對待細皮女敕肉的嬰兒般慎重。她甚至連導尿管都知道如何使用,學會觀察母親的氣色和肢體語言,確認母親是否被無微不至地照護著。

雁西不時觸模搭在被單上仍有余溫的嶙峋手掌,感受母親的生息,輕輕撥動拖曳在病床四周的各種管線,盯緊維生機器,以及屏幕上的心跳和血壓數據。

她動作輕巧,連呼吸也不敢放肆,但床上的母親竟緩緩睜眼了,眼皮掀張得很吃力,暗濁的眼珠鈍拙地移動,費了番功夫才將目光定著在雁西身上。

「媽,我吵醒你了?」她輕聲細語。

母親眨了兩下眼皮,雁西微笑,「沒有就好。」

「告訴你喔,我找了個新工作,薪水很好,環境也很好,就是老板陰陽怪氣了些。不過不用擔心,我知道怎麼應付,比起以前在基金會處理的那些家暴案,他啊,比那些失心瘋的男人好太多了。」她噘嘴做個俏皮的表情,「就是任性了點,頑固了點;不過,他是有本錢任性。這世界就是這樣,有人總在揮霍自己的幸運,有人只要求一點小狽運氣。」

「……」母親無言和她對瞧著。

雁西繼續絮叨著,和每一次來到贍養院進行的模式一樣,主要是近況報告,「我今天回市場把店面交還給房東了。沒關系,等你出院了,我們再找更棒的店面。我踫到李太太和王小姐了,她們都說還是習慣你替她們做的頭發,希望你早點康復回去喔。」

「雁南學校的事都決定好了,選了芝加哥。冬天是冷了點,但學校很棒,又可以給獎學金,所以學費的事你不必擔心喔。」

母親吃力地眨了幾下眼皮,雁西靠過去,辨識對方眼神釋放的訊息,咧嘴笑道︰「我說的是真的。雁南自小運氣就好得很,你以前不也這樣告訴我?」

「我最近比較忙,工作的地點太遠,沒辦法三天兩頭來看你,不過你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你如果想找我,就對看護眨三下,她會打電話給我的。」

母親眨了一下眼皮,眼角出現淚光。

「別難過啊,醫生說放寬心,病才容易好。你看你今天氣色不是好多了嗎?」雁西勸慰著,在母親的手背上印上一個吻,臉上始終漾著甜笑。

但甜笑若出自于苦澀,就會使人備感空虛。

「媽,我真想念你。」她柔聲說,想念從前那個神采飛揚的母親。

雁西步出病房時,嘴角總是特別僵硬,身體也特別疲憊,尤其是再從護理站那里得知母親病情進展不大後,她的笑容隱沒得更迅速。

離開贍養院,她如常買了些水果供品,繞至附近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在主殿前恭敬跪拜,虔心祈求,「好菩薩,拜托,我只要一點小狽運氣,並不多,」雁西喃喃祝禱,「希望我愛的人都能夠平安健康,至于我不愛的人……也懂得好自為之吧。」

回程坐在捷運車廂里,雁西半盹半醒,一路奔馳至終點站;終點站下了車,轉乘小區巴士上山,抵達小區大門,和警衛打了招呼,慢吞吞地走回那棟樓房。

慢吞吞地,因為她要面對的是另一個難以掌握的未知數,委實雀躍不起來。

一到前庭的雕花門前,雁西發現門竟是虛掩的。吃了一驚,沖了進去,屈蹲在花園走道的人影陡然站了起來,面對她,她定楮一看,是範君易,雙手沾滿了泥漬草屑。

「你出去了一個下午。」範君易語帶責備。

「……」萬分訝異,這是雁西到這里工作後,第一次看見他走出屋子,站在天光下。「……可是您在休息,我留了字條。」

「我沒看見。」他拍去手上的髒污,「有人按門鈴,提醒你晚上別忘了參加防災講習課程。」

「啊,是主委陳太太。」她拍一下腦袋。

「我不管她是誰,請你轉告她,下次別再狂按我的門鈴,擾亂安寧。」

待範君易進屋,雁西查看了一下方才他屈蹲的地方,有株枯黃的天竺葵被拔除了,置放走道邊;他應該還欣賞了一會鯉魚群,因為小小的石砌池子里布撒了一些魚飼料,魚群相繼冒出圓張的嘴爭食。

她淺淺一笑,隨後進屋,放下背包,轉個彎正要進廚房備菜,卻見範君易抱著雙臂,站在廚房門邊等候。

「有事?」她打量他。

「有。」他擰著眉,表情遲疑,似在尋思措辭,「你,到底還要讓我吃多久難吃的菜?」

「……」無言幾秒,她鎮定反問︰「難吃嗎?」

他忍耐地閉了閉眼,「我不出聲只能說我隨和,不代表我沒感覺。」

「噢,我以為您不在乎。」她聳肩。

「那不表示你可以敷衍了事。」

她側著頭思索,神情嚴肅,「怎能說敷衍?您食不知味,還不是糟蹋了好菜?」

範君易听了,先是一怔,隨即大為光火,「這是職業道德!你不是很在乎職業道德?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難道可以因為信眾听不見就只敲半天鐘?」

「唔,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她點頭稱是,抬頭道︰「那您做一天人卻活得像塊廢柴又該怎麼說?」

「……」

雁西不傻,面前的男人兩臂垂放握拳,顯然瀕臨爆發點;過去的婦援工作經驗讓她看出苗頭不對,她反應迅捷,拔腿就跑,直接閃進自己的小寢室,關上門,還上了鏈鎖。

「馮雁西,你真以為我拿你沒辦法——」

門扇被重重擂了兩下,雁西不為所動,悄悄伸舌笑了。

菜難下咽,或可容忍,習慣成自然,問題不算大。範君易挑明了這件事,不過是雁西的差別待遇犯了他職場上的忌諱,並非他貪戀美食;但每天要他恪守起床時間,就真的令他百般難忍。

先是九點整,再來是八點半,然後是八點整,每隔幾天,雁西自動調整晨起時間,把他從睡夢中喚醒。惱人的是,他還不能裝聾作啞,因為握有復制鑰匙的她照樣長驅直入,掀開他的蓋被,讓刺眼的光線充斥眼簾,這一打擾,睡意消失了大半,即使執意再躺回去也無法順利入眠了。

範君易試過嚇阻雁西,惡顏相向,作勢逼近她。第一次她是嚇著了,動也不動,悶聲不響退出房間。但一回生二回熟,模清他不過是裝腔作勢,做不出冒犯舉動後,她大著膽子仰對他,面不改色,反倒是少有與異性沖突經驗的他被雁西的蠻勇搞得不知所措,一時只能悻悻然就範。

有一次他鐵了心,被單遭掀開後以臂擋光,堅不起床,雁西推開他橫在臉上的手臂,整張臉湊近,再以手指撥開他的眼皮,讓他不得不以夸張的近距離與她對瞧。這招不啻是撒手 ,無論他心頭如何雪亮,眼前的人和已逝的方佳年毫不相干,但那張幾可亂真的臉龐,很難令他無動于衷。

終于忍無可忍,兩天前,範君易逼使雁西交出鑰匙,她大方應允,無二話。翌日,她還是輕而易舉進門了,照樣拉開窗簾喚他起床。這下他忘了動怒,驚駭之余,質問她是否偷偷復制第三把鑰匙,她無辜搖頭,「門鎖壞了好幾天您不知道嗎?我還以為您想找人來修理呢。」

不,他無意再讓外人進入他的個人領域,也懶怠和外人社交。不是不能自行拆卸安裝,但他早已禁絕了計算機出現在他視線範圍,為了徹底清淨,連手機都處于停話狀態,網購鎖頭已不可能,若是命雁西出外購買,她照樣可以復制鑰匙,既是徒勞無功的舉動,何必自找麻煩?

但,難道就任雁西為所欲為,左右他的作息?他總要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

辦法不難想,就是執行的問題;可一旦豁出去了,也不算問題了。

因為心系給雁西一個下馬威,反倒更睡不好。

今天一大早,範君易提早了一小時蘇醒,在床上輾轉等候。果真八點整,分秒不差,雁西敲了門,有禮地敲敲停停一分鐘,得不到反應,房門霍地推開,她氣勢如虹走近窗口,拉開簾幔,把泡好的養肝茶放在床頭,對蓋被下毫無動靜的男人朗聲喚道︰「起床了,八點了。」

不理會,她再喚一次,仍不理會,她沒好氣,抓住扒被一角,張臂猛掀——

只兩秒,兩秒已足夠,她失聲驚喊,飛快旋身面壁,撝住嘴,閉上眼。

懊死的男人!

沒事果睡,春光盡現!

一陣無聲,範君易知道效果已發酵,他慢條斯理下床,將披掛在椅背上的衣物依序穿上,站在雁西身後,拍拍她右肩道︰「早警告過你了,別隨便進來。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我是成年男人,不是小男孩,別把我當個孩子管束,明白了嗎?」

雁西猛吸氣,待臉上的熱消退了,僅殘余一點紅暈,她緩緩轉回身,承受範君易譏誚的目光,正色道︰「我又不是沒看過,幼稚!還不快下樓吃早餐。」

在範君易滿臉驚愕下,雁西從容不迫,挺直背脊走出他的視線,踩階下樓,一恍神,轉彎時險些跌個踉蹌。

這個早上,範君易喝到了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報復果汁,那艷黃的汁液口味奇怪無比,聞之生畏,且酸澀到無以復加;出自某種男性尊嚴的本能,他一口氣喝下肚,不予置評。

滿腔悶氣,正要離座,驀然間,範君易覺醒到了一件事,他還有什麼不能禁受的?還有什麼必要堅持的?

自雁西出現以來,他不再混沌度日,對周遭事物開始恢復了心得,無法全然視而不見、听而不聞了。離譜的是,他竟跟個家務助理斤斤計較起來,縱算他遂意了,那又如何?體面也罷,邋遢也罷,早起也罷,晏起也罷,美食也罷,食物差強人意也罷,都無法敵過一個事實——他親手葬送過自己的幸福。

比較起來,這些生活瑣碎,實在算不得什麼。

倘若順應雁西,讓她早日交差了事,遠離他的視線、他的生活,總比無謂地拉長戰線好。

想明白了,氣也順了。

他慢慢走進廚房,對屈腰在整理冰箱的雁西道︰「明天我會準時起床,你不用來叫我了。」

雁西直起身,存疑地轉了轉眼眸,思量了一會道︰「那好,七點,請準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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