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替身 第2章(2)

沒有太久,一聲暴烈的咒罵清清楚楚傳到了她的耳畔,接著是作嘔的聲音,間中夾帶了幾句直指姓名的詛咒,顯然已氣急敗壞到口不擇言。

雁西在連續三次听到自己的姓名後,終于放下碗筷,從容走向客廳,再繞至洗手間,端立在門口,看著作嘔完畢的範君易在洗手台前瘋狂漱口。她若無其事問︰「範先生叫我?」

範君易關上水龍頭,惡狠狠瞪著雁西,直指立在馬桶水箱上的酒瓶,「瓶子里是什麼東西?」

「不好喝麼?」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範君易逼近她,捉住她手腕,然而一對上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他高張的火氣偃息了一半,大步退後,繼續追問︰「你做了手腳?」

「……那是我精心泡的藥酒,材料是我好不容易在菜市場找到的。」

「藥酒?」他懷疑自己錯听。

「是啊。我媽以前都這樣做,只要在白酒里頭浸泡三條黃鱔魚一陣子,做成的藥酒就可以用來戒酒。」她坦白招供。

「鱔魚?」頭皮一陣劇烈發麻,他轉身抓起瓶子,兩手擎高,透過深褐色玻璃查看內容物——果不其然,瓶內蜷曲著可疑的條狀物,依形體判斷,真不是玩笑,是貨真價實的生物;而五分鐘前,他毫無防備大口喝下了這群生物的尸酒,而且是一骨碌不停灌了好幾口。

「你這個女人——」驚駭萬分,他把門甩上,對著鏡子猛烈的呼吸,壓抑著蠢蠢欲動的生理反應,可惜效果薄弱,一股強大的力道驅策著他受盡折騰的胃開始反芻,他不祥地感應到,他就要完蛋了。

棒著門板,雁西听見範君易痛苦作嘔的聲音,她心一慌,對門里的人忙不迭解釋︰「我怎會知道您這麼性急呢!藥酒才泡了幾個鐘頭當然不順口啊!」

那張臉又靠過來俯察他了,他從相同的氣味得知是雁西,對方還體貼地調整他的靠枕位置,模了模他的額頭,確定他沒發燒,然後就在床邊來回走動,彷佛極為擔憂,幾次讓他差點陷入昏眠的意識又被牽動,不得安寧。

他忍無可忍,掀開眼皮,開口驅逐︰「你可不可以離我遠一點?我被你煩得根本睡不著。」

罷才經過前所未有的反胃運動後,範君易整個人呈現月兌水狀態。他拒絕接受雁西的一臂之力,費盡殘余氣力爬上樓,癱倒在床上,幾乎動彈不得。

雁西料想不到這個成天處于酩酊狀態的男人對藥酒的嫌惡如此強烈,一開始她嚇得發慌,堅持送他就醫,他則斷然否決,並且請她這位禍首行行好,滾得遠遠的別再接近他。

有責任感的雁西當然不從,她在床附近守候,蹙著眉頭,一听範君易出聲,趕緊湊過來,遞了一杯水給他,「這是加了一點鹽的溫開水,喝了胃會舒服些。」

「……」他看了看她,沒說話,順從地接過杯子。

不知何故,範君易開始對這個女人有些忌憚起來;再者,他現體極為耗弱,頭暈眼花,無法再大舉反彈,還是依言喝下這杯水,省得與對方無謂拉鋸。

喝了水,他轉個身背對雁西,萬分疲憊中,漸漸盹著了,失去時間感。

直到有不同氣味的第三人靠近,不停在他臉上、身上反復扳弄檢查,模糊感覺得出來是醫療手法。朦朧中,他听見床畔有一男一女低聲咕噥交談,似在進行商議;不久,他發覺左手腕被固定住,強行施打靜脈注射。

一再被外力騷擾,且冷不防又受了皮肉痛,範君易的耐性抵達臨界點。他反射性揮拳掃除障礙,一舉掃中不明物體,嘴里接著發出連串不雅抗議,有人使勁按住他,極力慰撫,他才漸漸穩定下來。

四周又安靜了一會,他就要沉沉入夢,那張臉不死心又靠過來,熱氣與發香襲面,刺激感官。他勉強半掀眼皮,有氣無力啟唇,「你……再不走……我就報警……」

「噢,那報警前麻煩您先給錢,五仟。」雁西攤開手掌。

「五仟?你服務不良……還要五仟?」他簡直氣結。

她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不是我,是醫生吶。你不肯到診所,我只好請醫生出診。本來不必這麼多的,可是你對人家動粗,把人家眼鏡打歪了,不表示一下歉意怎麼行?現在醫生還在樓下等著,我身上沒這麼多現金,總不能賒帳吧?」

「算了!」範君易喘口氣,勉強抬手臂指著床頭櫃抽屜,「第一個抽屜……書本下壓著一迭現金……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建議你……可以搭醫生便車一起離開,不必等小區巴士……」

雁西拍拍他的肩,「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知道巴士時刻表。」

腳步聲漸行漸遠,他終于獲得了安寧,眼方一閉,迅速失去意識,宛如從高空跳板直墮入水中一樣快速,所有糾纏他的愁悒、紛擾,一並埋進深水里。

但深眠能持續多久?能永遠不醒來麼?

無論他的潛意識沉澱之處多麼寧謐、安定、遙遠,終究是要浮升出水面。

在那之前,在他清醒之前,無一例外地,他總是听見那縹渺的呼喚聲,一聲接著一聲,偶而帶著清脆的咯咯輕笑,很無憂,很愉悅,很甜美,與舊時光如出一轍,令他欣喜欲狂,也令他心碎。

有時候呼喚的人兒很促狹,和他捉迷藏,遲遲不露面,讓他無比悵然;有時候他會喜出望外地獲得一個擁抱,耳際縈繞著動人的悄悄話;幸運的話,他還能與她熱切纏綿,身下的柔美嬌軀,每一道迷人曲線,十指所經之處,栩栩如生,令他周身血液為之激越,全體細胞為之顫抖。

「……君易,君易,你後悔了嗎?」聲音在耳邊環繞、重復,他就快醒了。

「……佳年……」他試圖張開眼看她,卻又怕她銷聲匿跡,進退兩難間,聲音又出現了,一樣甜美,毫無怨嗔.

「……君易,我問你喔,你有沒有後悔過?」聲音侵襲耳膜。

「後悔……我很後悔……」椎心之痛,陡然從胸口蔓延,壯大,讓他不能呼吸,他大聲吶喊︰「我很後悔——」

「是麼?是麼?太遲了,我們本來可以在一起的……」一聲輕嘆,如水紋般潰散,越來越模糊,那是離開的訊息。

他忽然慌張起來,匆促喊出︰「讓我再看看你——」

不再猶豫,他陡然睜開眼,奇跡般地,這一次,方佳年並未消失,她俯視著他,眨著秀目,一臉憂心,「不要緊的,沒事。」她對他柔聲說,指尖還按揉一下他長期糾結的眉心。

啊,多麼美好!他由衷笑了,充滿感激,伸出雙臂,用盡全力牢牢環抱,「佳年……」伊人溫熱緊實,實實在在地填充了他空陷已久的心,他拋棄了一切思考,只願此刻長駐。

「沒事的,你作了惡夢,惡夢罷了……」懷里的人出聲似有困難,斷斷續續,「兩分鐘了,抱夠了嗎?放松一點,我快被你悶死了……」

耳鬢廝磨良久,忽然他再次睜眼——不對,熟悉的嗓聲出現了質變,擁抱的軀體也較豐滿,身體的氣息截然不同,都錯了!

手一松,再看一次,臉蛋恍如伊人,神態卻欠缺一種柔媚。他神魂附歸,看清前方並非他朝思暮想的方佳年。

「你怎麼還在?」熱情退減,他的容顏和聲音俱冰冷下來。

雁西月兌離了範君易鐵箍似的擁抱,從他的床畔狼狽起身,整衣撫裙,「你作了惡夢,把床頭的水杯打翻了,碎了一地,我听見聲音,上來看看。」

「……」一陣尷尬,範君易並未緩顏,他翻身下床,拿起她帶進來的掃帚,自行清掃玻璃碎渣。

他瞄了下鬧鐘,再窺看窗外天色,上午十點十分,算起來,他睡了將近一天。

惱人的是,這個女人似乎無法確實接收他的指令,整整過了二十四小時了,她居然還在他屋里任意走動,旁若無人。

懊惱自己的失態,和馮雁西的陰魂不散,他暗暗動念如何有效地下逐客令。

掃了一畚斗碎渣,雁西倒先開口了︰「剛才有人送雜貨來,我替你收下了。」

範君易點點頭,轉身從床頭抽屜取出幾張仟元鈔票,交給她。

「不必這麼多。」雁西從中抽了一張,推回他的手。

「……」他以眼神質問。

「就是一些日用品,不需要這麼多,其它酒都退回去了。」

「……」一秒錯愕,他瞪著她,「你沒經過我同意就退貨?」

雁西理所當然點頭,手一攤,「唔,沒辦法,你的胃需要調養,醫生說再這樣下去會完蛋。而且……」她忽然湊近他,以懷疑的眼光,「你現在還有胃口喝酒嗎?不會反胃嗎?」

又一秒愕然,他立即火冒三丈,豎眉瞪眼道︰「我完不完蛋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可不可以不要多管閑事?!你想要多少遣散費我全都給你不打折,麻煩你立刻搭下一班巴士離開,別再讓我傷腦筋了!馮小姐,清不清楚我的意思?我——不——需——要——家務助理!還需要翻譯嗎?」

雁西平靜地听完,並未慌張或困窘,她側著頭沉吟,咬著唇,面色沉重,似在琢磨著無比棘手的大事,且不時瞥看範君易一眼。過了好一會,她下定決心般直起腰桿,仰起下巴,鄭重回應︰「很抱歉,受人之托,我得做完我的工作,請範先生多包涵,您要是堅持不雇用我,繼續自己關在屋里折磨自己,我就只好提出告訴,請您賠償我的身體和精神損害了。」

「……」範君易听了哭笑不得。這女人前言不對後語,不是普通的難纏,她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為何要賠償你了?該索賠的是我吧?」

雁西面不改色,僅僅頰邊逼出一點暈紅,「範先生,您都忘了吧?您曾經酒後失態,把我當方小姐看待了,做了——做了很不該的事。我知道您當時不是有意的,但事實已經造成了,我可以不計較;但只要您堅持己見,非解雇我不可,我就提出告訴,這樣您將忙著找律師打官司上法院,應該沒有多少機會喝酒了吧?」

「……」他呆若木雞。

「您請仔細考慮,我先下樓曬衣服了。」她從他手里接過掃帚,提起畚斗,旋身離開。

「你有證據嗎?」他沖上前扳住她的肩。

「您說呢?」她回頭看住他,瞬也不瞬,就這樣看住他,沒有多余表情,但一雙潮濕的瞳孔深黑,瑩動著執著的眸光,嘴唇緊抿,透著一股不可解的頑強;他隱隱覺知到,這女人,和他杠上了。

範君易一撤手,雁西頭也不回,快步下樓,一轉角,她迅速扔下手上的東西,背靠著牆,猶如失去全身的支撐力,滑坐在地。

她上身往前傾,右掌緊按著胸口,張嘴喘著大氣,整張臉脹紅。

真不容易啊!雁西不明白,這命運之手,是如何大手一揮,就把她掃落到這般得使出渾身解數,讓一個男人不得不就範的境地的?

午後雷陣雨,雨勢大且急,透過玻璃窗向外望,雲靄低沉濃厚,這場雨暫時無法停歇了。

服務生端了杯咖啡在雁西面前,站定,欲言又止。

雁西仰起頭,不解地望著對方,是工讀小妹,正目不轉楮打量著她。

「有事嗎?」

「你今天怎麼坐到這邊來了?」小妹好奇地指著一排臨窗的二人座。

「我約了人。」

「噢。」小妹立刻做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然後熱情介紹店里的產品,「這杯是新品種的莊園咖啡,很贊,老大說請你喝。」

雁西听了,朝吧台瞟了一眼,口氣木然,「不用了,謝謝。」她從口袋掏出兩枚五十元硬幣,放在小妹的托盤上,「請轉告他,這點錢我還有。」

這舉動讓工讀小妹眼珠轉了轉,表情變得異常興奮,忽然低頭對雁西神秘兮兮附耳,「你和老大吵架啦?」

咖啡館員工都慣稱老板「老大」,雁西知道小妹指稱的是何人。

「吵架?」雁西一臉困惑,整間咖啡館最低調且最不多話的客人應當就屬她了,很不明白自己為何予他人作此荒謬聯想?「我們不是朋友,不會吵架。」她轉開臉,不打算掀開話匣子閑扯。

一語帶過,模稜兩可,小妹獵犬般的嗔覺聞出了蹊蹺,但雁西拒絕聊天,小妹掩不住失望地端著托盤離開。

雁西今天不方便坐在吧台邊,但她不介意;她的出現已俱備象征性,從湯老板一見到她上門,雄壯的肩膊戲劇性地垮下那一刻起,這一趟已經值回票價,不正面交鋒也無所謂。

斑跟鞋噠噠逼近,一抹紅色閃現。雁西眼一抬,總是端著女王氣勢的朱琴出現了。她擎著手帕,擦拭發梢肩頭的雨珠,面露不悅地環視幾無空位的咖啡館;整裝完畢後,以練習不知多少回的高雅坐姿落座。

雁西面向她,姿態恭謹,「朱小姐。」

「真不明白你,我的公司就在附近,來一趟不花你多少時間,偏要讓我走這一遭,這兒哪里好了?我敢保證我們公司自備的咖啡質量絕對比得過這里。」朱琴皺皺鼻子,朝經過的服務生揮揮手,「一杯藍山。」

雁西解釋︰「本來就要來一趟,我只是想節省時間,所以約在這地方,很抱歉。」

「這家咖啡真有這麼好嗎?還勞你特地來光顧。」

「我認識的人在這里工作。」

朱琴細眉一挑,對這個話題不再感興趣,她打開黑色漆皮皮包,取出一張準備好的支票,放在雁西的咖啡杯旁。「這是首期款。你確定他已經一個星期不再喝酒?」

雁西頷首,收起支票,緊夾在隨身攜帶的書本內頁里,準備等會就存進銀行戶頭里。「不是不想喝,是喝了會反胃。」

「你是怎麼辦到的?」

「偏方。」誤打誤撞的偏方。

雁西不預備詳細解釋過程。自從範君易那次誤食藥酒,吐得死去活來後,畏酒精如蛇蠍,連摻了一點米酒的家常菜肴也無法下咽。雁西並未天真到認定是藥酒的療效,從頭到尾他只喝了幾口就沒再踫過那瓶酒,她相信是莫名的心理作用,這個男人對蛇狀物竟厭惡至匪夷所思的地步。

「我會告知劉小姐。瞧你,打扮太隨意了,要不是你這張臉……」朱琴意在言外地微笑,伸手在雁西肩上攏攏鬈發,「這不就是了?只要有心,事情沒你想的困難,好好做吧。範先生受過良好教養,只要不踫酒,理智的情況下應該不會太難相處,只要他能振作起來,範家一定不會虧待你。」

雁西緘默。為免節外生枝,她省略了報告一項情況——清醒時的範君易根本不為她的相貌所迷惑,只要沒必要,他甚至不願多看她一眼,恆常待在樓上,避免交談,不說話時總是睥睨視人,彷佛雁西是拙劣的仿冒品,登門招搖撞騙,但騙不過他的耳目。

「能不能……告訴我,那位方小姐是怎麼出事的?」躊躇了許久,雁西問了。「範先生好像——很自責?」

「嗯?」朱琴一愣,「這很重要嗎?不是告訴過你了,就是意外啊,當時他們都準備訂婚了,如果不是事出突然,打亂了範先生的計劃,他現在應該好好的待在辦公室里才對。這就是人生吶,誰知道轉個彎又唱哪出戲?听劉小姐說,範老太太很意外他反應這麼強烈,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幾乎以公司為家,開口閉口都是工作策略,難得和家人吃頓飯,這種人會為了一個女人……我也想不通。不過這世上沒道理的事天天在上演,也見怪不怪了。」

雁西靜靜聆听,仍舊一臉疑惑,「我只是覺得奇怪,都要訂婚了,為什麼方小姐非得要一個人去旅行不可?而且是這麼遠,這麼……」她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她想起朱琴曾經讓她過目的方佳年的一迭玉照,每一張,不同時期、不同裝扮、不同角度的拍攝,展現出來的形象,皆不月兌雅氣秀致,一顰一笑透著出生良好的嬌貴。這樣的女性,讓她坐在花都巴黎的露天咖啡館啜飲咖啡,踩著鑽飾涼鞋進出名牌旗艦店,或是躺在五星級飯店的泳池畔進行日光浴,合襯度可以直接嵌進風景明信片中了,怎會出人意表地只身遠赴南美洲叢林獵奇,最終在異地香消玉殖呢?

「雁西,你要記住,最終那是別人的人生,和你無關,範先生不想說,就別多問,看好他,讓這段過渡期早日結束,才是你的工作。」朱琴警告。

「……」雁西垂首不語。

朱琴啜了口剛送上的咖啡,杏眼陡然放大,十分意外,「嗯,這咖啡不壞……」她頻點頭,朝下瞥見雁西腳邊堆了兩大袋市場采買的生鮮水果和家用雜貨,不解問︰「你就一個人扛這兩袋東西搭公交車上山?山上沒有店家可以送貨到府嗎?」

「有的,」雁西口氣平常,「但不超過一仟他們不外送。自從不讓範先生向他們訂酒以後,貨款要超過一仟就不容易了;況且平常只有我和範先生兩個,根本吃不了多少菜,我天天向附近的菜農和肉販少量購買,新鮮又方便,今天是因為進城,所以順道到大賣場采購日用品,比山上那家商店便宜多了。」

朱琴支著下巴,微眯著眼瞧她,似笑非笑;不久,看看表,下了個決定,「我今天還有時間,待會送你一趟吧,順道讓我瞧瞧範先生最近成了什麼模樣。」

「可是,我該怎麼介紹您——」

「親愛的,這還不簡單,就說我是替你送貨到府的好心老板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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