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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莊女掌櫃 第2章(1)

齊瑤十七歲入京,轉眼一年多。

這一年,真是她人生中最開心的一段日子,兩次退婚,即使錯的不是她,但被指指點點的都是她,京城可好了,就算和離,女子照樣能上街,身分也沒比較低,安頓下來後,她便請了女的游歷先生做導覽,四處游玩。

齊祝跟顧氏只擔心她二次被退婚後會想不開,相比之下面子跟銀子都是小事了,遂交代葉嬤嬤,只要這孩子開心就好,想做什麼,想去哪,都不用攔她。

于是,當她被京城女子掌櫃之風影響,表示想開店時,自然沒有任何阻礙,大哥齊躍進很快寫信來說,他會派程商到京城教她怎麼挑店,布置店鋪,至于伙計看是要他從馨州送來,或者直接在京城挑都可以。

葉嬤嬤看了信,笑道︰「大少爺真心疼小姐。」

「我跟程商倒是好久不見了。」

「小姐長大,自然不能再見外男。」

齊瑤身邊有個宮儀嬤嬤,又有個服侍過尚書千金的江嬤嬤,規矩自然十分多,雖是商家小姐,過的卻是比官家小姐還嚴謹的生活,別說是下人,就算年齡差不多的世交子弟,過了十歲之後也不怎麼見了。

程商雖然不算外人,但也不算熟人,當年山賊凶狠,齊老爺跟顧氏兩人從京城訪友回來,一路救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後來跟年幼的齊溫良成為閨中密友的李石榴,父母被殺,她被拋到草叢中躲過一劫,由于是個女孩,加上說得出自己的出身,顧氏便把李石榴跟自己女兒放一起照顧了,數月後,李家尋來,將李石榴接回家,兩女娃的情誼即是從這里開始。

另一個撿到的孩子就是程商了,年紀大概八九歲,只穿著簡單的衣褲,又瘦又髒,頭上還有一大片干掉的血漬,不知道在那山里多久了,問他叫什麼名字,出身哪里,都說不出來。

彼氏心慈,命人給這孩子洗了澡,跟著大隊人馬回到馨州,養在大廚房,一個姓程的廚娘見他瘦弱可憐,好吃好喝的都會多留一份給他,又把自己過世丈夫的衣服裁小了給他穿,有吃有睡,精神自然恢復良好,過幾個月顧氏再看到,居然不認得這神色清朗的孩子是誰,倒是那孩子過來規規矩矩地道了謝,顧氏這才想起來還有這事。

程大娘說,這孩子除了開頭一個月有些畏縮之外,後來倒是慢慢好了,見人會招呼,能說笑,廚房忙起來也能搭把手,倒是可以留的,丈夫前年過世,自己只有寶妹跟喜妹兩個女兒,若是顧氏不介意,她想收這孩子為義親,自己百年之後好歹有人上香,也給女兒留個娘家人。

彼氏覺得這樣也算好事,同意了。

之後,尋得好日子,程大娘帶著孩子前往府衙做義親登記,衙官問她孩子叫什麼,程大娘一時答不出來,那官員不想等,見她主人家從商,便寫了「程商」。

程商從此跟著程大娘還有寶妹喜妹一起在廚房打下手,洗菜,洗碗,顧火種,什麼都做。

又過了兩三年,程大娘去求了顧氏,听說城西要新開茶莊,預備多請兩個新伙計,想讓程商去店里幫忙,原因很簡單︰女兒出嫁就是別人家的了,自己以後還得靠這兒子,能讓他去店里做事,總比在廚房洗碗出息。

由于在鎢州的競爭對手趙家茶莊先前發生了一些事情,齊老爺下令,在茶莊工作,不管奴僕伙計,以後只用家生或者賣身的奴僕,身契在手里才不怕作怪。

程大娘是家生,但程商是義親,因此只能算是聘雇,想去店里做事就得賣給齊家,程大娘同意,叫來程商,他也同意,顧氏讓大管家給簽了賣身契,給了十兩銀子,兩人畫押,從此程商成為齊家的賣身下人。

等城西茶莊一切妥當,程商收拾收拾,便去城西店里住了。

齊溫良在這之前,只知道父母從京城那趟歸來,除了李石榴還救了另一個人,後來那人如何,她都不知道。

到嫡長兄齊躍進成親,齊老爺把城西茶莊交由他全權打理之後,她才第一次听到程商的名字,也才知道這人即是那趟在山中撿到的孩子。

由于城西茶莊的蔣掌櫃自恃經驗,不怎麼把齊躍進這年輕少爺放在眼中,大少爺想看帳本他就推托,大少爺想看看茶庫也是推托,齊躍進又怎麼是肯吃虧的性子,當著眾人之面怒斥了一番,蔣掌櫃隔日便裝病說身體不好,得在家養養,他提拔上來的二掌櫃跟幾個識茶小子自然也跟著身體不好。

蔣掌櫃自是想,你不過會投胎而已,只怕連茶分五色都不清楚,掌櫃又不是小子,隨意誰都可以勝任,何況現在連識茶小子都沒了,到時還不是得回來求我。

卻是沒想到,齊家一直沒人來求他,他忍不住派人打听,才知道城西茶莊這幾日賣「不挑茶」,簡單來說,就是不給客人挑茶了,客人給多少錢,下人便從標示好的茶桶取出與之對應的茶種,由于不給挑,因此會多給上兩撮,但偶而會有「金運」,給雨前龍井的錢,卻拿到明前龍井,此種另類樂趣,倒是讓生意比平常好上一些。

如此,沒有識茶小子也能做生意。

另外,齊躍進又命每間店派上一人過來暫住城西,因此「不挑茶」只賣了五天,城西茶莊又恢復正軌,買黃金桂給黃金桂,買大葉青給大葉青,後來卻因為客人詢問頻頻,于是決定每隔五天賣一次不挑茶。

齊老爺知道了,自然對兒子大為贊賞。蔣掌櫃是能干,但再怎麼能干也是齊家請的,領齊家錢銀,拿捏齊家少爺,好大的威風。

彼氏知道,更是樂翻,蔣掌櫃是蔣姨娘親爹,老太爺把私房分下來後,蔣姨娘一直忿忿不平,覺得一樣是孫子,為什麼嫡庶差距如此之大,當著她的面不敢抱怨,但只怕沒少吹枕頭風,這不,城西茶莊就讓她爹去當大掌櫃。

蔣掌櫃大概也覺得女兒受寵,便把自己當一回事了,居然想拿捏他們齊家的嫡子?真是不知死活,現在可好,自己求去,沒什麼好說。

叫來兒子一問,才知道原來那不挑茶居然是程商建議的。

齊躍進敢當面罵蔣掌櫃,一方面固然是沒把他當回事,一方面自然也有打算,城西離專收綠茶跟青茶的莊子近,一天就能來回,然後多調幾個揉捻的過來,讓他們專門負責綠茶跟青茶,白茶紅茶黑茶則交由沒走的識茶小子,兩天即能穩住。

卻沒想到這時,少數留下的人里,有人向前一步,跟他提了這「不挑茶」的提議。

齊躍進一听,覺得這提議更好,只要把桶子按照價錢排列寫上價格便行,店里有五人沒走,他又把自己院子里幾個識字的下人送來,從蔣掌櫃派人來說不干了之後,不過耽擱了一個時辰,這便開賣,生意不比平常差。

彼氏听得笑容滿面。

戴嬤嬤也笑說︰「這是小姐好心,當年救程商一命,現在回報給少爺了。」

這是齊溫良第一次听到「程商」二字。

沒多久就听說大哥把程商提拔為城西的大掌櫃,城西茶莊本來就是齊老爺給兒子試手的,因此什麼都沒說。

茶莊淨銀一年三算,城西的利潤一向少,三十幾個茶莊中算是偏後面,但又不是墊底的那種,自程商當了大掌櫃後,第二次結銀時數字竟是多出不少,已經從最後幾個爬升到中間,這下,原本還一直說著「擔心老爺多年心血付之一炬,還是妾身回家跟爹爹說,讓爹爹再回來替老爺分憂」的蔣姨娘也無話可說。

齊躍進初生之犢不畏虎,局面開得漂亮,隔年,城西的淨銀沖入前三,僅次于百年的本店,以及梅花府的梅花店,齊老爺跟朋友見面,個個恭維他虎父無犬子,嫡少爺真有本事。

齊老爺自然得意萬分,雖然一間店的淨銀跟大掌櫃的作事方式有絕對關系,可重要的是,自己兒子識人嘛。

千里馬也得有伯樂賞識,而他的兒子就是那伯樂。

齊躍進又提了一個心月復去接城西掌櫃,然後把程商調去鎢州那間位置極好,但淨銀年年墊底的茶莊。

程商似乎也上手了,這次更快,第一次結銀就讓鎢州那間拖後腿的店甩月兌墊底,淨銀比起過往多出七成,不只如此,第二次結銀前,奴僕傳來消息,齊家成了知州府上的供應茶商,一下子打開知名度,人是好風尚的,听說知州都喝他家的鳳凰茶,便也想喝喝看,讓他們齊家茶莊鋒頭瞬間壓過在鎢州經營多年的趙家茶莊。

消息傳回馨州,齊老爺樂了好一陣子——他討厭趙老頭很久了,總算能壓他一回,爽。

而在深宅後院中的齊溫良,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听到這名字。

不管是爹爹,娘,或者大哥大嫂,說起他來都是笑的,嫡弟躍東還說將來要跟他學呢。

自己懂琴棋書畫,卻不太懂生意,這兩年因為程商的關系,才知道原來算帳有分結銀跟淨銀,結銀是面子,淨銀才是里子,爹娘說,程商很能掙里子。

有次齊溫良帶著丫頭去齊躍進的書房想討本書來看,下人見是嫡小姐,自然沒阻攔,剛好齊躍進書房門口的丫頭淨手去了,沒人守著,她便直接推門而入,自己尋起書,選了一本史書,正想出去,卻听得外頭一陣聲音,齊躍進跟一名陌生男子兩人說笑而入。

那男子比齊躍進高上一些,身材頎長,一身簡單藏青色的袍子,氣色極好,雙目炯炯有神。

兩人一對上眼,齊溫良連忙低下頭,心里跳得很,雖然只不過是一瞬間,卻還是記得了,這人眼楮真亮。

有點難形容,但跟石榴帶來的那些話本中形容的一樣,有星星在閃……

倒是齊躍進十分大方,「溫良,這即是哥哥跟你提過的,現在在鎢州茶莊的程掌櫃。」

他其實不太贊成母親用官家的方式教導這個妹妹,守禮得太過,簡直別扭,馨州的大戶小姐,只有溫良不出門,不上街,即使跟李石榴小姐那樣要好,也只在李老太太生日時去李家,其余都是李小姐乘著馬車到齊家拜訪,外人說起齊家姑娘好教養,但他卻覺得妹妹可憐。

兄長在,見見外男又有什麼。

將來溫良嫁入紀家,那些店家還不是要人替她打點,難不成她不用跟掌櫃面對面對帳嗎?再者,紀家也有不少管事是男子,按照母親「男女有別」的教養方法,將來溫良這少女乃女乃還得繞著走,避免在院子撞見男管事,多奇怪。

難得有這機會,他便想讓妹妹見一下外男,總不能將來進了紀家,管事一跟她說話,她人就害怕的跑了。

「程商,這是我親妹。」

齊溫良听得一陌生聲音說︰「程商見過三姑娘。」

她實在很想跑走,但這樣跑了又很奇怪,只好低著頭說︰「程掌櫃不用多禮。」

齊躍進原本想留她喝茶,後來見她別扭得厲害,只好放她回去。

齊溫良回到韶華院,總覺得心還跳得厲害,鋪了畫紙作畫,卻是定不下神,耳朵熱,擔心被葉嬤嬤瞧出端倪,吩咐葫蘆不準把在大哥書房遇見程商的事情說出去。

這就是齊溫良唯一一次見到程商。

「見」是這麼一次,但「听」真的無數次,齊躍進膽子大,程商有本事,這兩人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百年茶莊,八代傳承,總有些舊人舊事看著不順眼,但又礙于人情不好清掃一番,這下可好,齊老爺把店交給兒子理所當然,新當家派自己的人去整理也是理所當然,程商沒有人情包袱,什麼都來,「我在齊家工作已經四十幾年了,我分過的茶比你吃過的飯還多」,「我跟齊老爺可是三十幾年的朋友,誰敢質疑我的帳本」之類的話,在他面前都沒用。

蔣掌櫃事件後,程商倒也學了個經驗,要去鎢州之前另外訓練了十五個人起來,要是接手時茶莊的人也跟著拿翹說不干,這十五個人可以馬上頂上。鎢州茶莊的人見人家有預備軍呢,哪敢再說什麼,配合度高得很,如此,淨銀多了不說,最重要的是規矩建立起來了。

蔣姨娘的親爹是第一個被掃出去的,石姨娘的四弟也被掃出去了,至于祖輩親戚留下的沉重人情與姻親關系,自然也是一並拔除,程商才不管你喊齊老爺什麼,總之莊子不賺錢,就把帳本跟鑰匙交出來唄。

齊老爺知道這回功夫施下去,齊家茶莊只會更穩固,為了兒子跟子孫的將來,只有同意的分,又不想有遠親上門跟他訴苦討人情,遂交代了程商,若是有弄走誰,記得寫信送來,他好出門躲躲。

丙然有些被拔除了職位的親戚到康祈府鬧,顧氏以家中還有兩個女兒未婚為理由,不接待外男,將那些親戚安排在康祈府最好的客棧,吃喝自然由齊家負責,其余一毛不給,那些來「討公道」的老親戚這才知道,齊老爺不會替自己作主,這件事情齊家根本就是默許的。

眾人心頭暗惱,如果當初程商來時,自己交出帳本跟鑰匙,好歹還能當個二掌櫃,現在可好,什麼都沒有,是自己走人,連說齊家無情無義都不行,後悔得腸子都青了,卻也是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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