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對你來說並不難,你也不需要多開口,旁人問你什麼,只管說失了記憶,忘了……
這般好差事,你是個聰明人,該是不會推拒,四更天時,本官會派馬車在縱花樓的角門候著,本官相信你一定會來……
原本她還在猶豫,但是天衡的病況急轉直下,再加上熟知他體質的古大夫為尋八支參而不在城里,找了其它大夫開了藥方,吃了兩帖,雖是不再吐血,但她總覺得他的生命正在一點一滴地流逝。
于是,她做了決定。
「鐘爺。」
開了無人看守的角門,外頭果真有輛馬車,車夫立刻替她開了車門。待她坐妥了,車夫才道︰「小的奉束大人之命,先送鐘爺進首輔府。」
鐘世珍應了聲,靜坐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車停下,車夫再度替她開了車門,而門前有另一名護衛正候著,領著她朝主屋大廳的方向而去。
鐘世珍垂眼等候著,一會眼前出現一雙烏頭雲靴,她緩緩抬眼,就見身著官服的束兮琰正笑吟吟地瞧著自個兒。
「本官差人帶你去更衣。」
「大人,是要扮什麼人,還要我先更衣?」鐘世珍低聲問著。
「一個失蹤的人,先更衣吧。」他一彈指,身後的護衛手上捧著一套衣袍和頂冠走來。
「我可以自個兒來。」她接過手。
束兮琰微頷首,吩咐了護衛在門外候著。
鐘世珍被帶至一處廂房,一進房,掃過房里,確定無人後才走到屏風後頭,攤開護衛給的衣袍,驀地愣住。是她的錯覺嗎,怎麼她覺得這衣袍和剛剛束大人穿在身上的極相似,而且這頂冠……不會是官帽吧,他到底是要她假扮誰?
心里隱隱不安,但事已至此,恐怕也不容她回頭,趕緊著了衣,手拿著頂冠走出房外,就見護衛候著。
「讓小的替鐘爺戴上頂冠吧。」
鐘世珍由著他打理,一會在他領路下,回到主屋大廳,正在廳里品茗的束兮琰經人通報,含笑抬眼瞬間,溫煦笑意像是碎了一角,震愕的注視著她。
「……大人?」她應該是沒穿錯,要不這領路的護衛就會順便替她整理了。
仔細比對之下,兩人穿的果真一模一樣,他……不會是要她假扮他吧,她跟他毫無相似之處,就連身高也差了十公分之多。
「鐘世珍,你真是教本王嚇了一跳,你這著官服的模樣簡直就像是他在世一般。」束兮琰將茶盅一擱,徐徐起身。
「大人到底是要我假扮誰?」
「進宮的路上,本官會告訴你。」
「進宮?!」饒是她再從容,也被嚇得一臉錯愕。
爆……皇宮?天啊,她再不濟也知道那不是尋常人走得進去的地方,再者要是在宮里做錯事說錯話,恐怕連自個兒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放心吧,有本官在,絕對會讓你在正午之前回縱花樓。」束兮琰直睇著她半晌,不禁搖頭失笑。「可惜他不在,要不他要是瞧見你……肯定有趣。」
鐘世珍的腦袋像被轟炸過,無心細听他說了什麼,在彌漫薄霧的夜色里,只能跟著他搭著軟轎進宮。
走在通往朝巽殿的夾道上,往朝巽殿望去,只見濃霧里一片黑影浮動,她不禁撇唇冷笑了下,這宮中果真是冤魂密布,看得她頭都暈了。
殿上,宮燈燦亮,文武百官早已列席,就在她跟著束兮琰踏上殿上紅氈,她听見了此起彼落的抽氣聲,一道道灼熱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殿上呈現吊詭的靜寂,直到束兮琰領著她走到文官首列,拉著她回頭,回視百官。
武官第一列的男人怔忡了下,隨即向前一步。
鐘世珍看向那個男人,男人高大俊挺,一雙漆黑深邃的凌厲大眼直瞅著她。
兩人隔著幾步距離對視,不知怎地,這一瞬間竟教她有些恍惚,尤其是看著殿上這兩列的文武百官,她有種近乎記憶重迭的感覺,彷佛她曾經站在這,腦袋里存在著不屬于她的記憶,教她莫名心慌。
「眾卿,公孫令回朝了。」束兮琰滿意地看著文武百官一臉見鬼的震愕神情。
他一開口,瞬間解除殿上的靜默,百官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張張臉上布滿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的神情。
她艱澀地咽了咽口水,不禁想,難道她和公孫令真長得這般像?
「她是公孫嗎?」
一句疑問毫不客氣地刺進耳里,教鐘世珍有些心虛地移開目光,就見發問的是剛剛直盯著她看的男人。
「宇文將軍不信?」束兮琰佯愕,輕呀了聲。「本官以為任何人只要瞧見他這張臉,都會認定他是公孫令。」
「總得有所證明。」宇文恭黑眸灼灼地注視著鐘世珍,像是要看穿她,教她越發心虛,就連掌心都發汗了。
她要是在這里被識破,不知道會被安上什麼罪名,不知道她身邊的人會不會受到牽連?
「宇文將軍,朝中三大世族,公孫、宇文、束家後人肩上必刺上家徽。」束兮琰話落,面帶遺憾地看向鐘世珍。「公孫肩上亦有,只可惜公孫當初掉下河時,被暗流卷入,撞傷了頭也傷了右肩,就連記憶都沒有了。」
那惋惜的輕嘆聲,教鐘世珍毛骨悚然了起來。
是巧合嗎?當初她是知瑤從浴佛河給救起的,听說她身上的傷是被河底暗礁所傷……和束兮琰的說法幾乎不謀而合,彷佛他當場目擊,目睹原主的死去,教她身上爆開一陣陣的雞皮疙瘩。
「踫巧磨到家徽?」宇文恭微眯起眼。
「宇文將軍要是不信,就請公孫當殿卷袖,以證身分。」束兮琰笑睇著鐘世珍,俯近她道︰「別緊張,有我在。」
鐘世珍暗吸口氣,卷著寬袖,直到肩頭,露出猙獰的傷疤。
宇文恭湊近一瞧,就見肩頭上的皮肉像是被粗礪硬生磨破,甚至刮除了一層皮肉,而邊緣彷似還隱約可見公孫家的家徽刺青色彩。
「公孫……真的是你?」宇文恭突地激動地擒住她的肩頭。
「我……」鐘世珍閃避那雙異常熠亮的眸,看他愈是激動,她就越發心虛,甚至開始後悔。
就算為了救兒子,她實在也不應該欺騙他人的感情。盡避打一開始束兮琰並無明說假扮之人是誰,但只要是假扮就是存在著謊言,她比誰都清楚,還是昧著良心,只為兒子換取靈藥。
「宇文將軍,可別嚇著公孫了,本官說過公孫沒了記憶。」束兮琰不疾不徐地拉開宇文恭的手,鐘世珍趕忙將袖子給拉下,不敢抬眼。
「束大人又是在何處找到公孫的?」
「說來也巧,他這三年多來一直都待在連山鎮耕農,要不是適巧進京,在路上被本官踫見,想再見他一面,可比登天一樣難,畢竟誰知道他會在連山鎮被人給救起呢。」
鐘世珍聞言,心底一震。這也巧合,究竟是他編了個似是而非的謊,還是他真的針對她調查了什麼?那麼短的時間里,他可以查得如此詳細……她是不是因為兒子的病情而亂了手腳,忘了先評估狀況?
「連山鎮?當年我沿著雒陽一直到出河口,來來回回找了半年,就連連山鎮都沒放過,當時怎會無人回報這消息?」宇文恭听完,絲毫不覺釋疑,反倒覺得疑雲重重,畢竟當年負責搜查的人是他,不論任何小村小鎮,他毫不放過任何角落,甚至貼出告示,依舊一無所獲。
「這就不得而知了,也許就是命運。」面對宇文恭的質疑,束兮琰笑了笑,問著鐘世珍。「公孫,你說是吧?」
「……嗯。」鐘世珍硬著頭皮應著。
不管了,先演完這出戲,回頭跟束兮琰要到八支參就走人。
宇文恭垂眸忖了下。「既然束大人已經找到公孫,為何沒有先派人通知我一聲,反倒將他帶進了這里。」
「正是因為要給大伙一個驚喜,順便穩住朝政。」
「穩住朝政?」
「待會再談吧,先主持早朝。」束兮琰話落,朝龍椅後的太監道︰「陸取,給公孫大人賜座。」
陸取直瞅著鐘世珍半晌,垂眼恭敬地道︰「是。」
鐘世珍如坐針氈,坐在殿上看著束兮琰和宇文恭主持早朝,她有種莫名熟悉的違和感,不屬于她的記憶像陣強大的水流企圖淹沒她,恍惚中,只覺得這燈火交錯之間,像是少了一個人,教她不由得望向龍椅。
龍椅上,空空蕩蕩,唯有身穿暗紫色錦袍的太監站在後頭。
心神徐徐凝聚,她不禁想——皇上呢?那位听說施了許多德政,在雒陽城猶如神只般存在的皇上,怎沒出現在早朝上?
那位賢德的威熙皇也不喜歡早朝嗎?如此君王,德政又能持續多久?思忖著,她不禁垂臉笑得苦澀。她都自顧不暇了,還能管到皇上那兒嗎?所幸早朝的時間不算太長,就在天色泛亮之後,早朝終于結束。
以為這場戲到此為止,豈料和她想象截然不同。
文武百官欲離殿之前,束兮琰留下了六部尚書和九卿,儼然要原地開起臨時會,教她不禁皺起了眉。
「首輔大人要咱們留下,為的是公孫大人嗎?」開口者是新任禮部尚書,是公孫令父親的得意門生胡居正,對公孫令仍有幾分情。
「正是。」束兮琰噙笑道。
「可問題是,你不是說公孫沒了記憶,這樣的她要如何復職?」宇文恭冷聲問著。
鐘世珍注意到,宇文恭彷似對束兮琰有諸多不滿,眸底的嫌惡毫不隱藏。
「本官並未說要讓公孫復職。」
「要不?」
「本官只是認為,既然已經沿著浴佛河找到出河口,還是不見皇上下落,那麼咱們就得做最壞的打算。」
鐘世珍眉心一跳,猜想,難不成皇上失蹤了?城里完全沒有听到半點消息,就連她去了趟連山鎮……她驀地頓住,想起回程時,官爺搜船,那時老劉興奮喊的宇文將軍就是他?
看向宇文恭,他那豐神俊朗的面貌正噙著一股武人特有的肅殺氣息,她不禁想,她大概可以理解為何老劉那般激動了。
宇文恭確實是個天生武將,眉目間的冷肅足以教人不寒而 。
所以說,那時宇文恭是帶兵沿著浴佛河尋找皇上的下落……都這麼多天了,怕是找到的不會是生者了。
在眾人各有心思的沉默半晌後,宇文恭沉聲問︰「束大人,你的意思是——」
「由三大世族決議……由誰坐上皇位。」
宇文恭眯起的黑眸,明白透著不認同。
「宇文將軍,群龍不能無首,可皇上並無皇嗣,前皇亦無,闌姓一族只剩皇上一人,如今皇上下落不明,自然是由三大世族推舉人選,要不這事要是傳到鄰國,天曉得會不會引起戰亂。」
「只要繼續封鎖消息,由你我共持朝政,直到皇上歸來。」
「本官斗膽說一句,假設皇上已歸西,咱們還要繼續等嗎?」束兮琰面容溫文和雅,但字句卻非常犀利,帶著冷意的眸掃過六部和九卿。「浴佛河是條險河,掉進河里能生還的有幾人?」
六部和九卿皆沉默不語,唯有宇文恭抬手指著鐘世珍。「公孫不就回來了。」
束兮琰笑意不變,低聲道︰「不是每個人都如公孫這般鴻福齊天。」
「所以束大人的意思是說皇上是個短命福薄之人?」
「宇文將軍這可是欲加之罪,本官也是為黎民百姓請命,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再怎麼瞞,早晚有天會傳到宮外去,要是傳到鄰國,侵擾邊境,戰火再起,宇文將軍擔得起這罪名?」
「那就等戰火起時再議。」宇文恭態度強硬,沉嗓鏗鏘有力。
束兮琰凝睇他半晌,掃開目光,詢問他人。「諸位意下如何?」
「我倒是認為束大人的提議不啻為一個法子。」兵部尚書低吟出口,憂心忡忡地道︰「國不能一日無主,而皇上已經失蹤大半個月了,就怕……我是認為能先加以防範,也較能安定民心。」
「老臣也做此想。」
說著,幾名朝中重臣同時朝束兮琰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