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驛舍以一座彎月池為界分為南北館,通常要是同時有數位官員入住時,就以身分較高者入住北館。
「司禮監的小太監求見?」剛用過膳,準備沐浴的曹瑾娥眯起麗眸瞪著通報的貼身丫鬟。
「是,世子妃要見他嗎?」
曹瑾娥想了下。「讓他進來。」
「是。」一會,丫鬟便領著祝湘入房。
「奴才給世子妃請安。」祝湘壓低聲嗓道。
「挺像個懂規矩的奴才。」曹瑾娥哼了聲,望向祝湘手中捧的漆盒。「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娘娘,奴才略通醫理,觀娘娘面容,面帶紅潮卻似心郁難解,桃花水眸稍嫌無神,怕是有血瘀之癥,難以懷胎。」祝湘說得煞有其事,可事實上據她所知,曹瑾娥原本就是個月事不順的姑娘,曾多次調理卻依舊無效。
曹瑾娥聞言,像是被踩中痛處,惱怒罵道︰「你這個狗奴才,是誰讓你在這兒胡亂生謠造事。」
「娘娘息怒,奴才前來正是要向娘娘賠罪,所以獻上這後宮嬪妃珍愛的御品。」她不疾不徐走向前,壓根沒將曹瑾娥的怒火看在眼里,將漆盒擱在桌上打開,室內隨即飄散著一股花香。
「這是……」
「月季花。」祝湘笑眯眼道。「娘娘,宮中嬪妃入浴時,最愛在池里灑上這月季花,不但香味清雅,更因為這月季花具有活血之效,不但是花瓣,就連這根睫都可用,要是日日泡浴時加入這花跟睫,能讓皮膚滑膩如凝脂,亦可養顏不衰。」
「當真?」曹瑾娥半信半疑地問。
她听過後宮嬪妃個個駐顏有術,但礙于身分,少有機會和後宮嬪妃攀談,難以打听出消息。
「不知道娘娘曉不曉得宮中有座香花殿,殿外栽種著四季以香味取勝的花兒,其中就有各種品種的月季花。」
听他說得言之鑿鑿,曹瑾娥不禁有些心動。她坐上世子妃這位置已有三年,可肚皮卻不爭氣,連半個子都沒有,要是靠泡浴就能得子,甚或養顏美容,又有何不可?「你可以退下了。」
曹瑾娥擺擺手示意祝湘退下,待祝湘一走,她迫不及待將漆盒里的花根睫全都丟進早已備妥的浴桶里,寬衣解帶地泡著香花浴,覺得這香氣馥雅,隨著熱氣烘得她渾身舒暢,相信這肯定是後宮的秘術。
但,不知怎地,她總覺得房里的燭火有些搖曳,晃得她頭昏,可門窗緊閉,哪來的風?
曹瑾娥疑惑抬眼,突見窗欞微動了下,她不由開口喊道︰「萍兒?」
外頭無人回應,而窗欞動了下,緩緩地朝外拉開,曹瑾娥見狀,正要開口低斥,卻見窗外那張臉——
「曹瑾妍?!」她失聲尖叫著,幾次要站起身,卻都腳軟得一直滑進桶底。「來人啊,萍兒、翠兒!」
她狼狽地掙扎著起身,抓起擱在屏風上的布巾就往身上裹,可那陰森森的身影還在窗外,那黑眸猩紅地注視著自己,教她不住地失聲尖叫,管不了自己不著寸縷,推開房門,赤足往外奔跑。
「來人啊!快來人,救命啊!」她不住地喊著,可長廊上竟不見半個人,她的貼身丫鬟和侍衛全都不見人影。
就在她死命地往前奔跑時,懸在廊檐下的燈火瞬間全都熄滅,無月的夜色里到處晦暗駭人,她不住地瑟縮著,不懂早已死了三年多,不曾入她夢的曹瑾妍為何會突地現身在此。
「曹瑾娥……我的好妹妹……」
幽森森的嗓音在身後響起,嚇得曹瑾娥發瘋似地尖叫,繼續拔腿狂奔,一路上跌跌撞撞,裹身的布巾掉了,摔得滿身傷她還是不管,直朝有亮光的彎月湖而去,遠遠的,她總算瞧見了侍衛,尖聲喊著,「來人,快來人!」
那侍衛聞聲回頭,她正要開口,卻見那張臉竟是曹瑾妍,而一旁還有個丫鬟,回頭個個都是曹瑾妍的面容,一張張七孔流血的面容,嚇得她一把將人推開,發狂似地往前跑。
她高聲喊著救命,瞥見高惟庸就在前頭,教她不禁哭喊著,「世子爺,救救我!」
斑惟庸聞言,嚇了跳回頭,趕緊將身旁的人藏在身後,連忙問著,「發生什麼事了,瑾娥,你這是……」他一回頭,整個人都傻住了,只因曹瑾娥竟不著寸縷地跑至跟前,守在彎月湖這頭的侍衛丫鬟,甚至巡邏的驛卒全都瞧見她這狼狽荒唐的行徑,一個個傻了眼。
「救我、救我!」曹瑾娥視他為浮木般,緊緊地摟住他。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高惟庸一頭霧水,從未見她如此失態,想要月兌下外袍給她搭上。
「不要拉開我,不要……」她哭求著,緊握住他的手,卻瞥見他身後有個人,那身影,那穿著打扮——「啊,曹瑾妍!救命啊救命啊!」
她嚇得直抓住斑惟庸,驚懼萬分地扯著他往後退,豈料後頭就是湖畔,她一失足整個人掉進了湖里,連帶拖下高惟庸。
冰冷的湖水浸得高惟庸直打顫,不住地喊著,「杵在那里做什麼,還不快點救人!快呀!」
一票人聞聲,趕緊到湖畔救人,一時間兵荒馬亂,搞得天翻地覆。
「娘子,如此可解氣了?」彎月湖另一頭的樹叢後,袁窮奇低聲問著。
「尚可。」祝湘哼笑了聲。
這驛舍里栽種了月季花和龍爪花,她折月季花時,順便加進了龍爪花的球根。龍爪花可以當藥引亦可制毒,適量時尚有鎮靜或迷幻作用,泡進浴桶里,滲進曹瑾娥手上磨破皮的傷處,多少能起作用,再加上她放下長發在窗外嚇人,袁窮奇一口氣滅了風燈,才教她因驚懼而迷了心神。
她的幻覺不全是因為龍爪花,而是她內心的恐懼,自己嚇自己。
「我差人將那位戲角扮成你以往的模樣,總有幾分像吧?」他指著那正偷偷溜走的天仙戲角。
他向戲班借了戲角,目的就是為了色誘高惟庸,算定他懼內的軟弱性子,必定會差侍衛全都戒備在彎月湖邊,才能讓曹瑾娥喚不著人,嚇得魂不附體。
「不,我可比不上她渾然天成的媚態,希望她別往京城走,否則——」
「該是無妨吧,那是個男人。」
「……嗄?」男人長得比女人還嬌媚?
正在錯愕之時,就見一人身穿大紅斗牛服,腰系鸞帶配繡春刀,她不禁道︰「那不是錦衣衛嗎?」
「他是,不過他是齊賢的義子田尚寶,是安插在錦衣衛里的敗類,要不是他,睿王在邊境一戰也不會被俘。」袁窮奇說著,牽起她的手。「走,咱們立刻離開這里。」
「得上街找睿王和祝涓才成。」
「放心吧,我說他們上街,實際上是要他們先走,持我的令牌就可以順利進京城。」袁窮奇一把抱起她,加快腳步離開。
而彎月湖畔,田尚寶到時,侍衛和驛卒已經將曹瑾娥和高惟庸給拉上岸,兩人身上用布巾裹著,卻還是不住地打顫。
「世子爺,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田尚寶不解的問著。
「得問她,真不知道她在搞什麼?」高惟庸不快地道。
「我……」曹瑾娥驚魂未定地環顧四周,總覺得這視野似乎清晰多了,不像方才那般晦暗,彌漫著一股陰森氣息。「我不知道怎麼搞的,一個司禮監的太監拿了月季花瓣給我,我泡了澡後就……」
「司禮監太監?怎麼可能,宮中太監怎會跑到這麼遠的驛站來?」
「他說他是受督主之命,前往平朗慶王府取物的,他也在驛舍里投宿一夜。」
「胡扯,慶王早已入宮,督主怎可能派人到慶王府取物?」田尚寶暗忖了下,隨即朝身後的東廠番子喊道︰「給我到南館查個清楚。」
「是。」
「來人,趕緊送端王世子和世子妃回房。」田尚寶喝道。
侍衛們趕緊上前,攙住狼狽至極的端王世子夫婦,高惟庸雖覺臉上無光,但還是該打聲招呼。「不知道田大人怎會在這時分來到八里驛站?」
「是督主要我走一趟到遞鋪查查各處傳回的消息,怎會一路上都找不著袁窮奇和睿王,得知兩位在此,想打聲招呼,豈料……」看著兩人的狼狽樣,他也就不多說了,要人趕緊將他們送回房,省得染上風寒。
一會,前去查探的東廠番子回稟,「田大人,驛卒說對方是持銅鐘令入住,有兩番子護送兩個司禮監太監,可小的進了南館卻不見半個人。」
田尚寶聞言,沉默了下,像是想通什麼,急聲道︰「追!他們可能就是袁窮奇一行人喬裝的!」
邊境東廠駐所傳回消息,一開始說袁窮奇未死,而後又說在杏花鎮審了案,結果莫名的就連鞏令陽也死在杏花鎮,番子連迭上報,沿路都派人搜查,卻一直沒能找到人,想不到他們竟然大膽地喬扮太監和番子,簡直是要氣死他!
闢道上,袁窮奇縱馬狂奔,祝湘就坐在他的身前,讓他以斗篷護得牢牢的,一路不敢停歇,直到天色由深黑轉為靛藍,他們終于來到西城門外,就見已有一票錦衣衛狀似等候多時。
「大人!」龐得能向前喊著。
「睿王和祝涓可已到了?」
「到了,已經接進郭大人府邸了,郭大人令我等在這兒,定要等到大人歸來不可。」龐得能喜笑顏開地道。
「那就走吧,還等什麼?」
他駕了聲,一馬當先,其他錦衣衛跟上,待一行人進了西城門,田尚寶才帶著幾個東廠番子趕到,見狀只能咬牙暗罵,估算著也只能先進宮向督主稟報此事。
而袁窮奇一行人進了西城門,一路朝二重牆而去,如入無人之境地轉進了位在城東的指揮使府。
「窮奇!」郭庭邵就站在大門前迎接著。
「義父。」袁窮奇拉住韁繩躍下馬背,才回頭抱著祝湘下馬,牽著她走到郭庭邵面前。
「終于回來了。」郭庭邵開心地拍著他的肩頭。「走,先進來再說。」
「嗯。」
應了聲,牽著祝湘踏進府里,主屋大廳里,齊昱嘉和祝涓早已等候多時。
「姊,你終于來了。」一見祝湘平安無事,祝涓這才放下心來,低聲埋怨著齊昱嘉。
「都他啦,跟他說要等你一道,他偏是不等。」
齊昱嘉啜了口茶。「我說了,要怪就怪袁窮奇,是他要我帶你先走。」而原因就出在袁窮奇要戲弄端王世子夫妻。
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曹瑾妍的怨氣,但眼看著就要進京了,他實在不願節外生枝,可是在袁窮奇說過計劃之後,他也只能答應,只好帶著祝涓先走,省得他騎技不佳,跑得不夠快,反倒是連累了袁窮奇。
「袁大哥,你到底是在做什麼?」祝涓扁起嘴質問著。
她早已從齊昱嘉口中得知他們的身分處境,所以雖說一路上大伙還是笑鬧走來,可實際上她心里是擔憂著,因此跟姊姊分開行動便教她更加不安。
「祝涓,你真是不識風情,也不知道要給咱們一點相處的機會。」袁窮奇煞有其事地說。
祝涓楞著,祝湘已經毫不客氣地朝他肩頭打下。「不要胡說。」
「在我義父面前打我,這樣好嗎?」袁窮奇以眼示意著。
祝湘這才想起郭庭邵就在面前,羞得垂下臉。全都是和這不正經的人在一塊,害得她都忘了禮教。
「無妨、無妨,都是自己人。」郭庭邵爽朗大笑著,他方頭大耳,十足武人身姿,個性也似武人般不拘小節。「待會用過膳後,要歇息再歇息。」
祝湘聞言,這才發覺他似乎早就知曉他們即將到來,不禁望著袁窮奇。
「你以為只有東廠的人才會散布在各驛站里?」袁窮奇笑道。「雖說錦衣衛是比不上東廠可以分布全國那麼廣,但愈接近京城的各大驛站遞鋪里,都會有錦衣衛的分駐所在,我每到一個驛站就會托錦衣衛傳遞消息給我義父,先前安排計劃時,我已經先差人通報了。」
祝湘點了點頭,心想這人心細的地步簡直是無人能及,什麼計劃都能安排得天衣無縫。
今兒個要不是田尚寶突然到訪,這計劃就臻至完美了。
「義父,這位是祝湘,是祝涓的姊姊,也是我未來的妻子。」袁窮奇正式地跟郭庭邵介紹著,預計晚一些會跟郭庭邵道出她的真實身分。
祝湘小臉微羞地朝郭庭邵福身。「見過郭大人。」
「真是太好了,想不到你這邊境一戰,竟還帶回了新娘子,這事待會得跟你義母說說,她一定會很開心。」郭庭邵從兩人互動的舉措就略略猜出,但听他親口證實才教人打從內心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