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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太爺有喜 第二章 邊行醫邊賣素齋(1)

十一年後

「賣四喜青素蒸餃,好吃的素蒸餃,還有素包子,三文一個,買五個多送一個,快來買呀!數量不多,賣完了就沒了,過了這一村就沒那個店,我們師徒路過這村子只賣這一回湊路費,錯過了可是你們沒口福。」

村子口有棵枝葉繁盛的老榆樹,樹蔭大得足以遮住一間屋,在老榆樹底下有個剛搭起不久的簡陋棚子,三面是由油布遮蓋,只留一面充做通道,方便人進出。

棚子外擺了一張刷白的方形折疊竹桌,上頭放著一籠籠蒸得正在冒煙的蒸餃和素包子,香味四溢。

而棚子里也擺了一張一模一樣的青竹椅,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多了兩張竹椅,可供兩人面對面相看。

這是一對雲游四方的師徒,師父懂醫,為人看診,徒兒擅食,專做素齋,師徒二人靠著行醫、賣齋菜維生,一座城換過一座城,偶爾停下來逗留三、五個月後又繼續走向下一座縣城,從沒听過她們喊累,似乎樂在其中。

「大人,你聞到了沒?」

下一刻,一柄扇柄往個頭小的小廝腦門一敲。「你剛喊我什麼?」

「大……」小七連忙機靈的改口。「公子,咱們出了梧桐縣又走了老半天的路,你累不累,要不要找個茶水棚子歇會兒,喝口茶止止渴,順便喂一下肚子里的饑蟲。」

「餓了?」這小地方怕是沒像樣的歇腳棚子。

「餓翻了,公子,肚子都在鬧饑荒了,再不丟兩根菜葉子下去喂一下,饑蟲就要從肚皮里鑽出來了。」他一餓就手軟腳軟,渾身沒力氣。

「夸大其實,你最好在肚子里養蟲。」站在馬車旁的男子約三十開外,長得很壯實,膚色黝黑,背上背了把斬馬刀。

他是一名侍衛,體型和他一樣高壯的還有六名,共七人。

「陳起大叔,我小七不像你膀大腰粗,光喝露水就能飽了,小七得多吃些才追得上你的粗胳臂,你可別笑話小七沒出息。」人是鐵,飯是鋼,吃足喝飽了才有氣力干活。

「就你這小子滑溜,光生了個狗鼻子,那麼老遠的味道你也聞得到,果然是個吃貨。」一說到吃就兩眼發亮。

「嘿嘿,我是小老百姓嘛!老百姓就是圖個溫飽,公子,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小七仰著臉,一副等著主子褒獎的模樣。

有點走神的公子回過頭,面色清冷的點頭。「百姓好就是皇上好,為皇上做事不能有絲毫馬虎,唯心唯德。」

這一路行來,地方上還算清平,至少宵小不多,未聞重大案件,百姓安居樂業。

「公子,你這算是微服出巡,不要太嚴肅了,要有笑臉,不然人家一看就曉得你是當官的。」公子太老氣橫秋了,好像上了年紀的老頭子,看人的眼神像在審視這個人是不是好人,若有不妥便嚴加審查,勿枉勿縱。

十七、八歲的小七有張討喜的笑臉,人長得人模人樣,就是一雙豆子眼小了點,人未笑先有三分喜感,一見人便露出八顆白牙,讓人見了就想打賞他,給他幾顆糖嘗嘗。

和他身前的主子則是完全的對比。

出身富貴的莫滄安二十有二,是勛貴人家的嫡次子,身分尊貴卻欲求極淡,常被他祖父取笑為比老人還像老人,給人感覺清清淡淡,真像一口波瀾不生的百年古井,水至清澈,不生漣漪,也像座安安靜靜立于山巔的古寺。

他唯一可論的大概是皮相吧!文人的溫儒氣度,玉泉映月般的月兌俗風姿,身形修直如竹,立時卓爾秀逸,澄澈的眼眸有著深藍海域的奧秘,可唇色竟然比女子艷麗。

包別提那白玉一般的肌膚,簡直美得無懈可擊,眼波流轉風華驟起,宛如那神仙般的人兒沐浴在銀輝之下。

只可惜臉上的表情太冷硬了,活像一塊拒人接近的鐵板,不容別人窺伺他的心,自己也不走進他人的心里,獨立于天地之間。

「既然公子要察訪民情,總得吃飽飯對吧!人沒力氣,看什麼都是一片霧蒙蒙,公子,咱們去討些吃的吧!」小七很狗腿的諂媚著,兩只狗爪模著肚子哀求。

看了明媚風光,眉頭輕輕一揚的莫滄安視線落在村口處的小涼棚,簡簡單單的棚子圍著不少村人,指手畫腳的似在買賣。「那邊在干什麼,過去瞧瞧。」

「是的,公子。」

像是路過的商人,一行有管家、隨從、侍衛、小廝,兩輛馬車停在不遠處,七、八匹高大駿馬,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靠近,與百姓截然不同的凜然正氣讓人不自覺讓路。

「賣什麼?」

「賣素餃子和素包子,剩最後三籠,賣完了就收攤了。」頭也不抬的季薇薇忙著包素包子、籃裝餃子,收錢,找錢,無暇分心抬頭一睨眼前難得一見的俊俏公子哥。

「怎麼賣?」看到她用手捉素包子,四方紙一包遞出手,莫滄安深幽的瞳心縮了縮。

除了親近的人,少人知曉他小有潔癖,不太能忍受別人踫過的東西,尤其是食物。

「三文錢一個素包子,買五個送一個,四喜青素蒸餃當然是四喜一賞,十文錢,買十送二,里頭的湯汁鮮濃,放入口中一咬,唇齒生香,滿是濃郁。」她下了本錢去做,一點也不含糊,料足實在。

一籠十二件計,餛飩皮和面粉和勻,沖入適量的滾水揉勻,用布蓋住碗口蒸一盞茶,再揉勻,成碗口大的薄片。

現采的香菇、木耳、蘿卜絲、土豆絲全剁碎了,用鹽、糖、醬油、油等調料煨一刻使其入味,青豆煮熟研成泥。

將半份餡料放在面皮上,捏成四角方方,面上做成四個小方洞再填入青豆泥、香菇、蘿卜泥、土豆泥,入蒸籠蒸。

由于出門在外多有不便,她們向一戶民家借了灶台,洗洗切切備料到出籠約去了半日光景,趁熱氣尚未消退前趕緊擺攤叫賣,一賣完了素齋的季薇薇,便在替人看診的靜慈師太身邊搭個手,幫著寫寫藥方,向村民解說熬煮法和藥性。

十一年師徒倆就是這麼過的,一個替人看病不收費,只收隨喜,不定診金高低隨人意願,十兩也好,一把自家種的菜也罷;另一個則沿途摘些野菜,收貧苦人家代診金的菜,有什麼就做什麼,賣起她手藝越來越精湛的素菜。

這樣的生活對季薇薇而言再好不過,根本是天空任鳥飛、海闊任魚游,她本就不是這年代的人,太過拘束的日子反而困住她,前一世她早就有到處旅行的打算,只是礙于職業不好請假,留職停薪放長假她又不甘心。

不過由于她性格直爽,為人真誠無欺,因此交游廣闊,雖然不到過命交情,但喊起打耗子人人動得,卷起袖子吆喝著,棍棒齊下。

「全包了。」素包子的香氣誘得小七口水直淌,怕被人給搶光了,未經主子的允許,情急之下大喊一聲。

其他人見狀便走開了。

「小七。」莫滄安冷然的低喝。

「公子,小的餓了。」他兩眼眨巴眨巴的好不可憐,好似餓了幾天的小土狗,搖尾又吐舌的乞求主人給口吃食。

看了那張巴結臉,再瞧瞧隨行的人也一臉疲色,他勉為其難的點頭。「好吧!別貪嘴,看起來不太干淨,小……」

「小心鬧肚子」的話還沒說出口,莫滄安耳邊就揚起冷颼颼的清脆女聲,像是掛上冰凌子,凍得听的人一凜。

「不、太、干、淨!」她是倒了洗腳水,還是用了臭溝水面皮了,哪里不干不淨?

「我不是說你不干淨,姑娘你……」也太易怒了。

季薇薇一只沾了油花的蔥白縴指指向他的鼻頭。「你哪只眼楮看見我是姑娘了,麻煩睜大你那芝麻綠豆眼,瞧瞧我這一身灰撲撲衣袍,再把你的敬意端出來給我道個歉。」

見她一身出家人的穿著,玉面素淨未施脂粉,如絲烏發僅以一根烏木簪固定,頓時明悟地一頷首。「恕我眼拙,小師父,是我言語唐突了,沒多做思量。」

她仍有不滿,但略能接受他的道歉。「能夠請教一下不太干淨是什麼意思嗎?你是怕我摻了死豬肉或是拿了山耗子當佐料,給你吃了肚破腸爛,腦子里生出一條條白蛆。」

即使跟在一心向佛的靜慈師太身邊,季薇薇還是改不了以前當女警的沖動性格,尤其在師父的縱容下,她那辣妹子的性子有增無減,少了出家人的慈悲為懷,與人和善。

不過她平時也是很能裝的,只要不踩到她的痛腳,她溫馴得像只懶洋洋躺在草地上曬太陽的貓,溫順的任人模貓肚皮,甚至討好的蹭著順毛的手喵上兩聲,人貓和諧。

可是貓是有爪子的,一旦惹毛了它,翻臉跟翻書一樣,在人想都想不到之際捉了人滿臉爪痕。

「你賣的不是素包子、素蒸餃嗎?怎會有葷食?」見她說話挺有趣的,莫滄安忍不住逗她。

季薇薇頓生暴打他一頓的沖動,因多年茹素讓她忍下暴戾之氣。「就是沒有才要問問公子你,小尼姑賣個素包子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把髒水往我身上潑,誣蔑我手腳不干淨?」

入口的吃食她一向很注重,不潔、不新鮮她寧可不做,少賺一點銀子她和師父也不會餓死,畢竟處處有庵堂可掛單。

「這是我個人習性,與小師父無關。」他只是不能忍受事物的表面上有一絲絲不夠潔淨。

「公子行商?」她看向他身後的一票人,不以為然的多瞟兩眼,身為前女警的敏銳仍在,已經看出這些人不簡單。

「是。」他毫不猶豫的點頭,眼眸深處略閃了一下。

「看你這身錦衣玉帶,連同發上的玉冠都是罕見的青玉,可見是出身富貴中人,你大概沒吃過路邊的攤子,也沒咬過一口小販賣的糖葫蘆吧!不知民間疾苦的公子哥跟人家做什麼生意人,還是回去你的富貴窩里,吃一堆人伺候的珍饈美食、美酒,還要美人相伴,才能樂陶陶。」

她暗諷他出了門還擺譜,這也嫌、那也厭,以為所有道路都是他家開的,他想怎樣就怎樣,全沒想過小老百姓是如何過日子,真是天真、愚蠢。

凡事不一定能盡如人意,能忍則忍,不能忍做什麼生意,當他的貨天下無雙嗎?人人搶購呀。

「……小師父所言甚是,是在下不識世情,得改,請小師父給我一個素包子。」她的話如同當頭棒喝,莫滄安面色沉肅的凝窒了一會兒,認真的思考她話中之意。

連中三元後,他婉拒皇上的留京,自請外放,為的是當一名伸張正義、利民為先的好官,而不是是非不明、明鏡難懸的貪官,他日後下鄉的機會肯定不少,不能再因個人的因素而令他人感到為難。

他的無心也許傷害了他人,譬如這位氣得雙頰一鼓的小師父,她真為他一時的失言而滿心不服。

「好啦,小心燙,一個三文,不過你們全包了,我算便宜點,三籠七十文,請付錢。」小本買賣,恕不賒欠。

留著兩撇胡子的周管家掏出銀子付帳,他給足了一兩銀直說不用找零,而迫不及待的小七已伸手捉了一個往嘴里塞,邊喊燙嘴邊說鮮得不行,太好吃、太好吃了。

見他吃得歡,小有得意的季薇薇仰起鼻孔,高揚起聲音招呼起其他人,做得習慣了,手腳也勤快,一手包一個遞給侍衛、隨從們,她還不忘留個最大的給愛挑剔的錦衣公子。

她手指細白縴長,往蒸籠里一捉,一包。

「喏!傍你。」看你吃了我的包子還嫌不嫌棄。

「你的手……」莫滄安的神色微帶困擾。

「我的手怎麼了?」一雙手翻來覆去她看了幾回,沒沾到髒東西,亦無傷口呀!他又要找什麼碴?

「踫到包子。」他很想改令人頭疼的毛病,但得慢慢來,不是此時此地,他……唉!一言難盡。

踫到包子、踫到包子、踫到……你個機車男!好,我忍,我宰相肚里能撐船。季薇薇皮笑肉不笑的朝白胖包子上咬一大口。「不能踫難道用釣竿釣,公子好文雅。」

「也不是不能踫,小師父為何不直接用油紙包起,可省卻用手直接拿。」他認為自己說得十分合情合理。

「公子真的是商人嗎?」她露出鄙夷的神情。

「有什麼不對?」莫滄安以平和的語氣問道。

「要像你說的做法根本不用做生意了,右手拿,左手包,收錢找錢,動作要快,若是慢條斯理一個個包,等我包好了客人也走光了,那我還賣什麼。」晾著攤子捉蚊子嗎!

「是這樣嗎?」他陷入思索。

「還好你不是當官的,不然老百姓就要淚汪汪了,管好一縣一城不只是捉賊緝匪,還要管治一下百姓的生計,人都吃不飽了還談什麼豐衣足食,饑餓起盜心,人若家有余裕誰會去偷、去搶,他們也想和和樂樂過日子。」除了少數喪心病狂的歹徒,他們天性凶殘,以凌虐人為樂。

季薇薇沒想到今日的一席話,帶給莫滄安相當大的影響,他到了管轄的縣城後,第一件做的事不是處理堆積如山的案件,而是深入民間巡視,看百姓們想要的是什麼。

一開始他受了很多挫折,也吃足了地方上排外的苦頭,但是在他勤奮不懈的治理下,漸獲民心。

「我看起來不像會當好官的人?」他問。

她又咬了一口包子,一臉無謂。「做好官和會做官是兩碼子事,你要看是以什麼為出發點,至于像不像,那要做了才知道,你再清廉也禁不起上下一起貪,你不貪就沒法做事,最後只能淪為同流合污。」

你不貪,別人當你是異類,不會和你打成一片,自然有隔閡,有事吩咐時肯定叫不動,自成一派。

貪了嘛!那一定是做不成好官,那麼多人都想分一杯羹,上有上司要孝敬,下有下屬要安撫,你分,我分,大家分,還剩下多少能為老百姓做事,最後受罪受累的是誰?

還不是無權無勢、任人宰割的老百姓。

「同流合污……」官場弊習。

見她快把素包子吃完了,莫滄安也不知哪來的沖動,竟長臂一伸奪走她手上的素包子,犯倔的一口、兩口……就兩口,沒了,他還嚼了兩下強吞下肚。

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他帶來的人全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這是他們所知的那位美如冠玉、宛如謫仙的如玉公子。

包傻眼的是手里一空的季薇薇,一眨眼間,她咬到的是自己的手指頭,如秋水般的眼眸眨了一下便愣住。

「你很餓,這位公子。」連她手中的也搶。

「水……」他吃得太急,噎住了。

「真是麻煩的公子哥兒。」季薇薇指著竹桌的左手邊,那里有個寫著「奉茶」兩字的竹管,里頭裝的是泡了竹葉的茶,連喝茶用的也是一截一截取下來的竹杯。

取自大自然的賞賜,不必花銀子買又能隨手取得,哪天嫌帶著累贅又可劈了當柴,一舉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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