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泡了許久的熱水澡後,朱佑睿感覺自己翻騰的心情平復許多,雨中發狂的那一幕彷佛已隨風遠去,他甚至有了興致研究起按摩浴白的構造。
他調出腦海知識庫的數據,對那幾個按鈕都試了試,激烈的水流打在身體各處,松弛了緊繃的肌肉,架上的瓶瓶罐罐他也逐個用了用,有的能在頭發上搓出泡沫,有的能潤澤肌膚,有的還能在水里化成一顆顆泡泡,將人整個淹沒。
他像個孩子般好奇地擺弄身邊的玩具,過了好一會兒,才恍然愣住。
自己這是在做什麼?
歷史無名的遺憾、回不去的憤惱,他竟似都拋諸腦後了,反倒對這世界的一切饒有興趣。
難道是因為……
朱佑睿目光一沉,想起雨中那個緊緊擁抱自己的女人。
「程思曼。」他低低地念著她的名。
她說,他不妨將自己當成一只空杯子,從前的水倒掉了,以後再重新裝滿。
她說這世上的事情有好有壞,換個角度想,也可以海闊天空。
她說,他不是一個人,她會陪著他。
在他的記憶里,從來不曾有人對他說過這些話,更何況是一個女人。
她還緊緊地抱住他,用那柔軟的小手一下下拍撫他的背安慰他……
「不知廉恥!」朱佑睿低聲斥罵。即便是他在郡王府後院的那些姬妾,他也不曾允許她們如此接近自己,那女人竟膽敢越界。
可她就是越界了,她也不是他後院里的那些女人。
她是他在這個陌生的時空里,遇到的第一個女人,她說,她是他的朋友。
苞女人做朋友?
這對朱佑睿而言絕對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可如今他成了鄭奇睿……
他凜然起身來到浴室的玻璃鏡前,挑剔地審視自己這副身體。
眉目之間倒是和原本的自己有幾分相似,只是線條更柔和些、臉頰更豐潤些,嘴唇也厚了點。
至于身材嘛,雖然也跟自己原來差不多,但顯然缺乏運動,肌肉並不結實,他捏起小骯一塊松松的贅肉,嫌惡地皺眉。
這個男人絕對需要強健體魄。
在這個時代,騎馬、射箭是行不通的,大家似乎都流行上健身房,看來他也得學會使用那些機械工具……
正當朱佑睿在浴室里挑剔原主的身體時,程思曼則從鄭家豪宅另一間浴室里走出來。
她剛沐浴餅,身上帶著清淡的香氣,秀發微濕,一綹發絲貼在頰畔,更襯得臉蛋精致小巧。
以前公司事務繁忙時,她鎮日跟在董事長身邊,偶爾也會在鄭家留宿,所以這里有一間專屬于她的客房,也放了幾套衣物供她換洗。
她換上一套輕便的休閑服,來到廚房,打開冰箱查看。
今天是周末,鄭家聘的鐘點女佣休息,專門照顧鄭成才的看護則留在醫院,家里沒人能準備晚餐,只得由她來負責喂飽那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了。
她檢視冰箱內的食材,心里有了數,決定去問問大少爺晚上想吃什麼,來到他臥房門前,卻見他背著她,憑窗而立。
又在發呆了。
她暗暗嘆息,自從他失憶後,時不時便會這般恍惚出神,她想,他該是感到茫然。
也是,如果是她忘了一切,連自己的親人、朋友都忘了,勢必也會無所適從。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他是否覺得自己像無根的浮萍,無助地漂泊于這世間?
程思曼心弦一緊,男人方才在雨里絕望的嘶吼彷佛又在耳邊回蕩,她從來沒見過那樣的鄭奇睿,那麼寂寞,那麼哀傷。
思及此,她躡手躡腳地溜到他身後,故意惡作劇地拍了他一下。
「嘩!」
她原是想嚇嚇他,化解這沉重的氛圍,可他的反應卻出乎她意料之外,他像看準獵物的鷹隼,一個凌厲的回旋,雙手迅速反扣住她縴細的臂膀,將她整個人抵在牆上。
陰郁的墨眸居高臨下,凶猛地逼視她,她瞬間斷了呼吸,心韻不由自主的凌亂。
「你做什麼?」溫熱的氣息拂在她臉上,吹起幾根細細的發絲,撩得她臉頰微癢。
她怔忡地凝睇他,感官變得前所未有的敏銳,強烈地意識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男性霸氣。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他高大,她嬌小,他強悍,而她被他圈在懷里,竟有幾分柔弱。
這一刻,她清楚地感覺到兩人的分別,可她從小到大,就沒認真把鄭奇睿當成男人過,最多就只是個哥哥而已,還是個很不成器、總是惹惱鄭伯伯和她的哥哥。
「說話!」
見她久久不語,他更逼近她了,那經過水分滋潤,隱隱透著淡紅色的俊唇和她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
她的心更亂了,粉頰烘熱,一時間竟有自己被壁咚的錯覺。
她困難地咽了咽口水。「我只是、只是跟你開玩笑……」
他蹙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太激烈,放手松開她。「以後別這樣。」
「我知道了。」她連忙點頭,不覺揉了揉自己有些疼痛的手腕。
他隨著她的舉動落下視線,在看清那潤白的肌膚上隱微的紅痕時,眸光一黯,正欲發話,她卻搶先驚喊出聲。
「你的手怎麼了?」
他一愣,還沒想通她話中涵義,她已經一把拉起他厚實微糙的大手,仔細翻看。「你這笨蛋!你看你的手都瘀青出血了,一定是剛才用手捶電線桿時弄的……你也真是的!吧麼這樣虐待自己啊?」
這是關心?
他一震,直覺便用力抽回手。「我沒事。」
「還說沒事?」她嗔他。「你洗澡時踫到水都不覺得痛嗎?」
比起他在戰場上受過的那些傷,這點小瘀青算得了什麼?
「你給我乖乖在這里坐著。」她不由分說地推他在床沿坐下。「我去拿急救箱過來。」
急救箱?
又是一個他陌生的名詞,他正在腦海搜索時,她已快手快腳地從浴室櫥櫃里取出急救箱,坐在他身旁。
「你的手已經有傷口了,我先幫你消毒一下,會有點痛,你忍忍喔。」
有點痛?
他木然地看著她在棉花球上沾了碘酒,輕輕搽過他手上的破皮,是有點麻麻癢癢的,但遠遠稱不上是痛。
這個鄭奇睿連這樣的痛都禁不住嗎?還需要這女人軟言提醒?
她好像真的怕弄痛他似的,上藥的動作很輕柔,不時低唇朝他傷口柔柔吹拂,用藥膏推拿瘀青處時,也很緩慢仔細。
「你啊,以後別再那樣了,不管心里多難過,也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鄭伯伯會擔心的。」
他沉沉地注視身旁正為自己上藥的女人,她螓首低垂,短發遮不住兩只如春筍般尖尖探出的柔女敕耳朵,雪白的頸脖彎出一個曼妙的弧度。
那個鄭老頭的關懷,他感受不到,倒是在這女人的叨念中,他領會到一種難言的溫柔。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啞聲問,嗓音猶如埋窖多年的美酒,辛辣中不失醇厚。
為什麼?程思曼怔了怔,抬眸迎向那深邃無垠的墨潭,他的眼里什麼時候有了這樣教人捉模不清的神韻,彷佛藏著無數秘密?
臉頰又熱了,她忽地放開他的手,捧著急救箱起身。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他堅持要听到答案。
這樣的堅持也很不像原本的他呢!
程思曼眨眨眼,極力綻出輕快的笑容。「因為我們是朋友啊!」她頓了頓,笑息'處濃。「晚餐想吃什麼?我去做給你吃吧。」
他怔望著她甜美的笑顏,許久,方悶悶地咕噥。「咖哩飯。」
她噗嗤一笑,明眸閃閃。
明朝,北京城,昭武郡王府
香雪跪伏在地,安靜地送走那一道帶著憤怒離去的明黃色身影。
這陣子,小皇帝隔三差五就來郡王府探望朱佑睿,得知他身上的毒已徹底清除了,人卻依然昏迷不醒,他暴怒地發落了好幾個太醫,將這府邸上上下下侍候的人都罵了個遍。
「你們的郡王爺要是一直沒醒來,你們這些人也別想活了!全都洗干淨脖子給朕去陪葬!」
威脅的話語一落,全府驚懼。
其實對這座郡王兼將軍府而言,朱佑睿就是天,是所有人仰望的對象,誰敢不盡心服侍呢?誰又不焦切地盼望著他快點醒來?
可他……就是不醒。
太醫們聚集商議,連換了好幾種藥方,珍貴的藥材如流水般地賜進府里,藥爐上整天都煎著藥。
就連她一介弱女子休養了一個月有余,也能勉強撐著下床了,可朱佑睿仍是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
他該不會就這樣一日日滅了元氣,慢慢地死去吧?
香雪說不清心頭是何等復雜的滋味,照理說,她該希望他死的,也免了她將來的麻煩,可他……怎麼能這樣就死了呢?
那麼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一個男人,如今卻猶如一具活尸,了無生氣。
也難怪小皇帝會震怒。
方才,當她親自送藥到他房里時,意外听見小皇帝正對昏迷的他說話。
「佑睿,雖然你是我堂叔,可我從來就沒把你當成長輩看,我當你是兄弟,是我朱厚照在這世上唯一認定的朋友。你……你可別丟下我啊!咱們可是說好了,這萬里江山你要陪我共賞,哪天更要一起出塞去滅了那蒙古小王子……佑睿,你快醒醒吧!你……」
接下來小皇帝還說了些什麼,她不敢再听了,急急轉身離開。
那微蘊哽咽的嗓音,實在太令她心驚。
敝不得眾人都說朱佑睿是天子幸臣,怪不得那些人千方百計地想滅了他,甚至不惜藉由她一個女人之手。
就像她逃不過那些威脅她行刺的人,他能躲過來自朝堂那百般惡意嗎?
「姑娘,皇上走了,起來吧!」
婢女春燕關切的聲嗓喚回香雪迷蒙的思緒,她在婢女的攙扶下盈盈起身,緩緩走回自己居住的喜梅苑。
「姑娘,你听說了嗎?皇上似乎要請方外高人來招魂。」
「招魂?」她一愣。
「是啊,有個太醫說郡王爺怕是因神魂不守才導致昏迷不醒,光喝藥沒用,得請人來作法呢!」
「這話你听誰說的?」
「我去領月銀時,偶然听見幾個管家娘子說的,听說那太醫推薦了一位隱世不出的高人……」
隱世不出的高人?是來救他還是要害他?
香雪輕輕蹙眉,在一株梅樹前停下。
在這里等我。
至今,她仍深深記得朱佑睿對自己說的這句話,以及那道在黑夜里飄然遠去的身影。
她留不住的身影。
香雪悵然嘆息,仰頭凝望著那一根根細細冒出花苞的枝頭,心神恍惚。
梅花要開了嗎?明明距離冬季還有好一段日子呢!開花的時序亂了,莫非象征著什麼異兆?
想著,她不由得心韻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