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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妻鎮後宅 第1章(1)

大黎朝,京城。

比雨剛過,立夏未至,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三年一次的拔萃科考即將在年底舉辦,雖然還有半年時間,已經陸續有考生入住京城,一來是想早日習慣京城水土,二來也是走個文雅,交友論書,將自己的名聲往外傳。

拔萃科考得看主審喜好,才學固然重要,但也得有幾分運氣,滿月復經綸卻名落孫山者,年年皆有,下次再來就是三年後,可是啊,若能在科考前把名聲傳出去,即使榜上無名,也可能會被賞識者延攬,無論跟著文官辦事,或者跟著大學士修書,都是一條官路。

筆此,每三年的春天,京城就開始舉辦各式各樣的茶會,花會,字會,學子們想盡辦法寫詩,斗詩,直到秋末。

采香湖上,船只搖蕩,吟誦聲夾雜著搖槳聲,是三年一次才有的特殊景象。

京城民風開放,加上這幾日難得放晴,湖上,湖邊,都有不少女子在家人或者嬤嬤的陪伴下出游,在漁舟上彈琴烹茶,解解春雨帶來的煩悶。

「這位大娘。」一個穿著杏黃色衣衫,綁著雙髻,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對著一個粗衫漁婦喊著,「你船出不出呢?」

漁婦姓張,原本在整理網子,見有客上門,立刻笑臉泛開,「出,出。」

她的漁船小,又舊,多半是捕魚用,鮮少有客上門,現在看看,大抵是附近的大漁船出光了,這家姑娘又想出來玩,所以才輪到他們這艘小破船。

夫妻倆趕緊把前頭收拾出來,放好桌子椅子,又搭了個木板,就把對方三人接過來,漁夫長竿一推,隨著深綠水紋漾開,船只滑進湖中。

主人家小姐看起來約十八九歲,脂粉未施,卻更顯貌美,眉眼之間十分風流,系著藕荷色的薄披風,披風隨著光線隱隱出現山水花紋,腳下一雙寶墜香鞋,小銅片在少女的腳步移動中,發出輕響,煞是好听。

張大娘看多了。年紀輕,眼神媚,有丫頭卻沒嬤嬤,這姑娘大抵是花姐兒,但相貌這樣拔尖,態度又大方,十之八九是給青樓供起來的頭牌。

京城聲色撩人,共有八條花街,上百家大花坊,至于小鳳居更是沒人搞得清楚有多少。

大花坊就得有頭牌,頭牌就是名聲,得有花容月貌,得懂琴棋書畫,為了顯示地位不凡,只陪酒,不陪夜,即使陪酒也選客人,二十四歲講親,二十五歲敲鑼打鼓送出門。

雖然在青樓待過,但一來知書達禮,二來容貌出色,三來也沒破了身子,因此求娶的人仍多著是,即使進了青樓就是連年絕子湯,幾乎沒有當娘的命,但只要挑夫婿的眼光好些,還是能過上安定的好日子。

要說眼光好,要數四十幾年前雪香樓的頭牌趙喜娘了,嫁了個比自己小四歲的落榜書生蘇光宗,日夜悉心照顧,溫柔相伴,蘇光宗在趙喜娘的鼓勵之下,又苦讀三年,一舉過了拔萃科,又過了書雋科,短短四個寒暑,趙喜娘從花姐兒成了官夫人,蘇光宗感謝趙喜娘的扶持,沒納妾室,只收了兩個通房傳宗接代,子女都歸在趙喜娘名下,由她親自扶養。

趙喜娘當年陪伴出一個書雋科士,十幾年後由她帶大的長子又中了拔萃科士,年紀輕輕且文采出眾,讓南國公看上,給自己的嫡孫女說為夫婿,有南國公這派人脈,蘇科士官運自然亨通,到正八品時,第一次上書請封,請封的對象不是親生母親,而是照顧他長大的趙喜娘。

蘇科士官運順遂,家中也不用說,南國公府的小姐雖然嬌貴,卻是真心喜歡自己夫婿,故對公婆十分盡孝,對小泵也頗為照顧,自己生了兩兒一女,提拔上來的姨娘也都順利開枝散葉。

城西的萬雲街底,有座門口雙石獅的大宅,紅漆門,黃銅環,前庭有一尺的青磚地,兩側種有數十棵合抱大樹,白色外牆延伸得很長,那里,就是蘇家的宅子,趙喜娘已經六十幾歲了,她一生沒懷過孩子,但卻子女孝順,兒孫滿堂,丈夫從不嫌她年華老去,再漂亮的丫頭,他都沒有多看一眼,初一十五,一定陪著趙喜娘到昭然寺上香。

讓說書先生來講,都不能講出這樣峰回路轉的故事,但卻真的發生了。

當然,這後來也多少影響了來京的科考書生,每個書生都希望能像蘇光宗一樣有佳人在側,照顧寢居衣食,好讓自己專心讀書,每個花姐兒,都希望自己能有運氣踫上個蘇光宗,能爭氣,爭氣後不負心,故科考季節除了是書生間的吟詩論文大會,也成了書生與姐兒互相探測意願的時節,花坊的頭牌,幾乎都是在這夏秋季節嫁人,而十之八九,嫁的都是書生。

張大娘看著那穿著藕荷色披風的貌美少女,只要是載著書生的船只經過,便會定楮細看,再跟旁邊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低聲說話,似是在詢問名字,心里忍不住嘆息——游湖為假,相人為真,這姑娘只怕是想來找良人的。

真是傻丫頭,蘇光宗與趙喜娘之所以被傳頌,不就是因為希罕嗎,好姻緣太難找了,這幾年,倒有幾個花姐兒聰明,不嫁人了,拿著攢下的金銀,自己過清閑的日子,省得無良夫還要拿她的銀子去養姨娘的孩兒,多嘔心。

張大娘雖有心提點,但想想,自己什麼身分,講出來只怕人家也不願意听,便沒作聲。

泵娘傻歸傻,但也不能說她錯了,人各有志,喜歡痛快過日是對的,希望有人承歡膝下也是對的——只是,哪這麼容易呢?

大黎朝上下百年,出了無數書生,無數花姐,可是,這無數書生中只有一個蘇光宗,無數花姐里也只有一個趙喜娘。

多的是花姐不耐久候,另隨他人而去。

多的是書生高中後,覺得佳人配不上自己,休妻另娶。

船上那三十余歲的大娘姓柳,十幾年來都在替想從良的花姐兒找人家,從不掩短道長,總把丑話說在前頭,找她講親的姑娘剛開始可能都不高興,什麼「董家老三的那方面不太行,要不介意這個,倒是能美滿,董家公婆和善,董老三田莊也是年年豐收,不會動到姑娘的私房」,「張家兒子長得可俊,又能放段討妻子開心,但酒後愛打女人,姑娘若是喜歡好皮相,又禁得起打,張家不介意姑娘出身」。

難听歸難听,但卻是實話不過,好壞都清楚,婚後自然不會抱怨,是故這柳大娘即使不怎麼說好話,但托她的人卻是沒少過。

只不過找她的,通常是一般姑娘,夜度資普通,年近三十,但求老了有人互相照應,其余都好談,像今天這種事情,還真是第一次——因為,找她的人叫做霍小玉。

京城,只怕沒幾個人不知道這個少女。

霍小玉雖然陪酒賣笑,但並不在青樓,而是自己在京城有小屋子,由「母親」替她張羅,這種一屋一姑娘的,通稱小鳳居。

京城的小鳳居走兩種極端,一種是在陋巷,價錢便宜,專門接娶不到媳婦的單身漢,姑娘長得不怎麼樣不說,年紀還都挺大,一切隨便又馬虎。

另一種,即是霍小玉這種,十金才能見一面,還得看她愛見不見。

因為她是大戶衰落後的昔日千金,誰不知道她是霍大人的小女兒,誰又不知道霍大人的愛妾鄭氏容姿拔尖,女兒即使落魄,但身分還是在,會挑客人也不意外。

當年鄭氏有機會進入親王府,卻舍棄親王的門第,跟了名滿天下的才子霍大人,兩人年紀差了二十余歲,但卻十分恩愛,過門一年多後,鄭氏替霍大人生下一個女兒,由于霍大人希望小女兒能承襲母親的花容玉貌,于是取名叫做小玉。

她出生時,父親是正一品文官,家境十分富裕,幾位姊姊早就出嫁,她在霍府過得儼然是嫡女生活,鄭氏的院子大,僕婦多,已經成家立業的哥哥,自然不可能去管父親的妾室問題,就算嫂子跟佷女嫉妒鄭氏與霍小玉的月銀與待遇,但連霍太太都沒開口了,誰又敢去跟霍大人說什麼。

霍太太是侯府千金,典型的三從四德好妻子,丈夫讓她給鄭氏大院子,她就給大院子,給小玉嫡女待遇,她就給小玉嫡女待遇,鄭氏三十歲生日時,還大肆宴客,著實熱鬧了一番。

京城的太太都在說,這鄭氏也未免太厲害了些,後宮四妃生日,都還得自己來,誰敢不長眼讓皇後出面邀請客人?可霍家一個妾室的生日,竟讓主母親自操辦,若說家族無子,這姨娘生了兒子,立了大功,倒還說得過去,但鄭氏前前後後不過一個女兒,也值得這樣張羅?

無論如何,鄭氏生日就是這樣熱鬧過了。

但就在鄭氏生日過後沒多久,霍家驟變——霍大人跟著皇上春獵時,跟大隊走散,發現時已經被野獸咬死了。

一品文官,糧部掌司,喪禮自然備極哀榮。

霍大人入祠後,霍太太把家權交給嫡長子霍文濤與嫡長媳齊氏,她成了不管事情的霍老太太。

霍文濤成為霍家大家長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情,即是將鄭氏母女逐出家門,理由也簡單,鄭氏青樓出身,入府後行為不檢,霍小玉不是霍家血脈。

他見父親老來得女心中高興,所以不忍拆穿,現在父親過世,他自然不能留個來歷不明的人在府中,念及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十幾年,給她們一個時辰收拾,能用手拿的都能帶,一個時辰後,不自己走,他就派人往外扔,院子里的婆子跟丫頭,若想跟著去的,他會放賣身契。

那天,很多人都在霍家的側門外看到那一幕。

大雨天的,地上一片泥濘,幾個粗壯婆子把母女二人往外推,淋得一身濕透的鄭氏哭天搶地,「小玉明明是霍家的孩子,眼楮跟霍大人那麼像,連太太都說過,兄弟姊妹雖然好幾個娘,但眼楮卻是一樣的,怎麼這樣污蔑她,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污蔑她。」哭聲遠遠傳開,令人不忍。

倒是十五歲的霍小玉十分冷靜,左手撐著雨傘,右手扶起了母親,這時,側門里兩個小丫頭背著小包袱跟了上來,「婢子跟著小姐去。」

她不知道說了什麼,那兩丫頭連忙點頭,「婢子不怕吃苦,婢子想跟著小姐。」

主僕四人後來在勝業坊附近的小屋子落腳,情況本已經不好,沒想到鄭氏因為受了打擊,加上淋了雨,一病不起。

從霍家帶出來的金銀,流水般的往藥鋪送,請大夫要錢,抓藥要錢,幾人生活也要錢,兩丫頭一個叫桂子,一個叫浣紗,年紀都小,白日去附近的客棧幫忙洗碗,多少掙幾枚銅錢,掌櫃知道這兩丫頭寧可跟著被掃出門的主子,也不願留在大宅安穩,倒是多了幾分欣賞,若是客人有剩余飯菜,便讓兩人帶回家。

霍家千金,霍大人最寵愛的小女兒,以前一頓飯要八菜兩湯,現在開始吃剩飯度日。

饒是已經艱難到這一步,還是抵擋不住那天——家里真的什麼都沒了,只剩下二十兩金子。

二十兩金子,五口之家可以過上三年,但若換算成藥錢,大概只有兩個月。

可兩個月後,又該怎麼辦?

沒多久,就傳出霍小玉在古寺巷租了間一進的房子,當成自己的小鳳居。陪酒陪笑,不陪夜,進門價是十兩金子。

十兩金子,又不陪夜,真是瘋了。

但更瘋的是還一堆人搶著上門——都說霍大人的小女兒既有母親的芙蓉花貌,又有霍大人的聰慧機敏,能讀書論文,談笑間令人如沐春風,絕非那些只會刺繡的千金貴女可比。

十六七歲的少女,正是容顏最好的時候,誰不想一睹芳顏,再者,十兩金子就能讓昔日的官家千金給自己倒酒,彈琴,說來也挺值得一去的。

替霍小玉張羅的「母親」,是鄭氏昔日在青樓的丫頭,叫做福氣,後來跟了個姓楊的豬肉販子,日子十分美滿,沒想到丈夫卻在大路上被官家的馬車撞死,正妻連同兒子把她母女倆趕出門,愁雲慘霧了一年多,存銀漸空,正不知道該怎麼養女兒,霍小玉卻找上門來。

埃氣雖然沒做過小鳳居,但在青樓服侍姑娘久了,張羅起來也十分得心應手。

既然姑娘只陪酒,在庭院挑選上就特別講究一些,院子得大,得有涼亭,有花台,請匠人把庭院花草重新梳理過,干涸的池塘也重新活起水來,讓院子看起來花盛葉茂。

埃氣忙,霍小玉也沒閑著,重新訂制了一批衣服鞋襪,請琴師量手作琴,胭脂水粉也請以前熟悉的老師傅重新做。

進了醇酒,精茶,上好的薰香,城里有名的糕點也都買了幾樣備著,另外再請了廚娘,粗婆子,這便準備得差不多。

美貌,善琴,能論,加上官家之女的身分,名氣一下子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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