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地主家的奶娘 第6章(2)

堂審的日子到了。

和秀敏在獄中也待了一個月時間,整個人顯得消瘦憔悴。

因為傅文儀之故,她在獄中其實並沒受到任何委屈,她的牢飯永遠是熱的,獄卒會給她干淨的水梳洗,也給衣服換,可是她吃不下多少東西,也沒有一天能好好安睡。

她的心,一直懸在傅文絕身上。因為傅文儀說他雖然清醒了,但狀況卻比以前更差。

大家一定會告訴他是她下毒害他的吧?他會怎麼想?又會如何的難過呢?十二歲的他,再如何聰明,情感還是單純的,知道他最信賴最喜歡的女乃娘居然在他食物里下藥,他想必又傷心又氣憤吧?

每每想到他可能正恨著她,她就心痛。

「走吧,上堂了。」獄卒打開牢門,替她上了銬,領著她前往大堂。

走出大牢,前面一片光亮,耀得和秀敏睜不開眼楮,在她閉上眼楮想適應光線時,一個不曾出現在她生命里的畫面一閃而過。

她看見一個穿著黑衣、身形瘦削的婆婆,婆婆正看著她,對她說「去吧,拿出你魅惑男人的本事去救助百姓吧」,她還不及探究這話是什麼意思,畫面便在她睜開眼楮的同時消失,不知怎地,她的心因此跳得又急又重,教她快負荷不了。

「走快點。」獄卒沉聲催促。

和秀敏一慌,跌了一跤,褲子髒了,膝蓋也磨破皮,但她仍努力爬起來,繼續前行。

來到堂上,知縣未到,堂外卻已經擠著許多看熱鬧的人,還有……她的爹娘。

看見爹娘憂心悲傷的面容,她幾乎要忍不住掉下眼淚,接著她再看向公堂兩旁,則是坐著傅文絕、傅文豪及幾個佃農管事。

與傅文絕的視線迎上,她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可傅文絕看著她的眼神及表情卻猶如寒霜。她唇片顫抖歙動,幾度想喊他,但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

「跪下。」獄卒將她押至堂前,用力推了她的肩膀,迫使她雙膝一曲,直接跪地。

和秀敏覺得羞恥,只因在傅文絕面前的她,是如此卑微又狼狽,她是個犯人,是個毒害傅家爺孫倆的犯人,其心狠毒,罪無可恕。

不一會兒,知縣上堂。

「民女和秀敏……」

「民女和秀敏在。」她應著。

「你被控在傅定遠、傅文絕爺孫倆的飲食中下毒,意圖使人致死,你可認罪?」

和秀敏揚起臉,堅定地道︰「不認。」

「傅家爺孫二人都在食用你煮的雜燴後中毒,大夫也確定雜燴中被下了毒物,證據確鑿,你還不認?」

「傅家老爺子待民女寬厚仁慈,我豈有毒害他的心?至于大少爺,我……我日夜伺候著他,與他相處融洽和諧,更沒有毒害他的理由,請大人明察。」和秀敏目光澄澈坦蕩,直視著知縣大人。

知縣傳了兩個傅家的下人,證實雜燴是和秀敏親自烹煮並呈給傅定遠及傅文絕兩人食用。

傳完證人,知縣又問她認不認罪,她沒有其它答案,依然不認。

此時,外面傳來金玉良的聲音——

「大人,我家秀敏是冤枉的啊!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听見母親為自己大聲喊冤,和秀敏心頭一緊。「娘……」

「大人英明,和秀敏是個善良的好姑娘,她絕對不可能做那種事!」

「大人要明察秋毫啊!」

堂外大人大人的喊個不停,全是那些前來關心的佃農們,他們齊聲為她喊冤,打斷了堂審。

「大膽!」知縣用力一拍驚堂木,再沉聲一喝,「再敢躁動,全數押下。」

「和秀敏,你不認罪,本官不會對你用刑,但還押大牢,擇期再審。」知縣說完,便命獄卒將她還押大牢。

和秀敏好不容易能看見傅文絕,她知道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可以對他說話的機會,因為下次堂審,他未必然會坐在此處,于是,當獄卒要將她還押之時,她使出全力掙扎,沖到傅文絕面前。「大少爺,請相信我,我絕對沒有毒害你跟老爺子,我對天發誓,若有半句虛假,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獄卒上前押住她,她掙扎了兩下,獄卒便更使力的攫著她,她的手、她的身體都被弄得很疼,但更疼的是她的心。

因為此刻,傅文絕看著她的表情依舊是冷酷的。

「大少爺,相信我,我沒有……我沒有……」她哭岔了氣,說不出話來。

「和秀敏。」突然,傅文絕開口了,「你是個騙子。」

和秀敏瞬間怔愣住,她騙他說為了避凶而改名為秀敏,但他並不知道她姓和呀。

「表妹都告訴我了,你根本不是滿福,而是一個冒牌貨。」他懊惱的看著她。

「我傷了頭,錯認你是女乃娘,可現在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個佃農之女,而且之前還跟我有過沖突,你一直在騙我,我的女乃娘早就不在人世了,對吧?」

「大少爺……」

「你是騙子,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傅文絕說完,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和秀敏心如刀割,淚如雨下。

步出公堂,傅文絕氣呼呼的往前走,傅文豪跟了上來,一把拉著他的手,討好的笑道︰「哥,別跟那種心狠手辣的女騙子生氣。」

暗文絕一臉不悅。「我再也不想看見她。」

「不會的。」傅文豪搭著他的肩。「咱們回家吧。」

夜深了,和秀敏卻無法成眠,她臉上的淚痕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已經不知道哭了多久。

想起傅文絕的表情,還有他說的那句話——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她的心一陣一陣的刺痛著。

她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他的心也受傷了,可是她當真是冤枉的,別說是毒害他,她連一點點捉弄他的心眼都不曾有過。

自代替滿福服侍他以來,她每天都是歡歡喜喜,沒有一絲的勉強跟痛苦,她是真心的在對他好,可現在,他卻以為她對他的好都是演戲,一切只為報復他們爺孫兩人。

隱約地,門口傳來窸窣的說話聲,不一會兒,牢房的大門打開了,有人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

「我在外面守著,千萬別久留。」獄卒低聲說著。

「唔。」一個低沉的聲音沉應著。

和秀敏還未入睡,但不知怎地,卻直覺認為自己該裝睡,她連忙閉上眼楮,蜷縮在干草堆上的身子動也不敢動。

須臾,有腳步接近,並來到牢欄前,停下。

那人沒出聲,但和秀敏听見對方像是在壓抑著激動情緒的沉重呼吸聲。

「和秀敏……」

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讓和秀敏猛然睜開雙眼,彈坐起身,她迅速跪爬到欄邊,難以置信的看著牢房外的傅文絕。

「大少爺……」不會吧?在這深夜里進到牢房探她的竟是傅文絕?他今天不是在堂上說他不想再見到她嗎?

此時,幽微的月光自高處的窗口灑下,映亮了他的臉。

她看見了他的表情,不冷漠、不憤怒,而是充滿著不舍及歉疚,這讓她更加迷糊了。

今天在公堂上看見消瘦憔悴的和秀敏時,傅文絕的心就像是被重重捶著般的疼痛,可他完全沒表現出來,只因他必須讓傅文豪及藏在其身後的幫凶深信他仍只有十二歲的心智。

是的,他已經恢復了記憶,就在他中毒倒下、後腦著地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更慶幸的是,他並沒有忘記他跟和秀敏相處的點滴。

當然,那很不真實,像是一場夢,但他用很快的速度及很短的時間克服了。

他記得他跟她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但他疑惑的是,他怎會跟她共度那些個日子?

他記得他回到十二歲後所發生的每件事情,但那就像是看著別人的故事般。

他記得那一天他獨自去巡視,本還計劃著再走一趟和家,問問和秀敏是否回心轉意,可就在頭部一陣劇烈疼痛後,他的記憶卻連接上他跟和秀敏相處的片段。他胡涂了,所以花了一點時間跟老舒詳談,而也在跟老舒談過了之後,他慢慢的面對了、接受了。

他唯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他會沖著和秀敏叫女乃娘?她跟他的女乃娘一點都不像。

但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從老舒口中得知和秀敏毒害了他跟他祖父,而他,壓根不相信她會是這樣的人。

在他並未忘懷的那段記憶里,和秀敏是那麼無微不至的伺候著他,她每一個關懷的眼神、每一抹微笑、每一次接觸,都是真誠而溫暖的,他也記得他曾跟幾個孩子玩在一起,他們的名字是秀敬、秀心、秀忠跟秀信,她說他們是她遠房的親戚,但現在想想,他們應該都是她的弟妹。

今天,他在堂上見到了金玉良,更確定了他的猜測。

那真是美好又歡樂的回憶,他不記得自己曾有過那麼快樂的、大聲歡笑的日子,而最可貴的是,那些日子都有她相伴。

「委屈你了,對不起,到現在才來看你。」傅文絕深深注視著她,眼底溢滿歉疚及不舍。

聞言,和秀敏更是扎扎實實的愣住了。「大少爺,你……」

「和秀敏,我都想起來了……」他說。

「咦?」她一時反應不過來,都想起來,指的是什麼?

「那日我倒地,忽然想起了很多事,覺得很迷惑,有些畫面在我腦海里快速的閃過,陌生卻又熟悉……」他直視著她。「我的記憶里有你,那讓我十分困惑,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在我的記憶里,在我的生活中……」

「你、你現在已經不是……不是十二歲的你了?」和秀敏難以置信地道。

暗文絕點點頭。「嗯,我……長大了。」

她曾經想過當他終有一日恢復記憶時,很有可能會遺忘跟她相處的這一段時光,可他卻記得?她說不上來心里是什麼感覺,只知道心情很激動,也很驚喜。

「你沒忘了我嗎?」

「沒忘。」他蹙眉笑嘆,「你希望我忘了?」

「不是,我只是……」

「我還記得你為十二歲的我所做的餅,你怎麼都不肯為二十四歲的我做的丑餅。」

听見他說出丑餅兩字,和秀敏再也壓抑不了激動的情緒及淚水,她低下頭,淚如雨下。「大少爺……」但這次,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喜極而泣。

「我也是花了一點時間跟老舒聊過後,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傅文絕的雙手穿過牢欄,輕輕捧起她的臉。

她驚羞的望著他,他手心的溫度熨燙著她的臉龐。

「我相信你不是毒害我跟祖父的人。」

「為什麼?」

「你要害我,機會太多。」傅文絕輕輕用指月復揩去她臉上的淚水,輕笑著續道︰「那鍋雜燴是你煮的,也是你端給我跟祖父吃的,若真是你下的毒,不就等于告訴眾人你是凶手嗎?你沒那麼蠢吧?」

「大少爺……」

「雖然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我已經知道是誰下的毒了。」

聞言,和秀敏的身子微微一震。「如果你知道,為什麼不……」

「因為下毒的人還有其它同伙,我之所以不揪出下毒之人,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傅文絕說得氣憤。

「大少爺果然很聰明。」她消瘦的臉上終于有了燦爛的笑容。

看著她,他突然眉心一擰。「只是難為你了……」

迎上他真摯幽深的目光,她的心一悸。此時的他,是真真切切已經二十四歲的他了,喔不,過了一個年,他都二十五了。

「我沒關系,只要大少爺能揪出幕後黑手,我一點都沒關系。」

暗文絕忽地握住她的手,深深的注視著她。「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和秀敏心頭一顫,無法承受這滿腔的感動,但她卻默默的抽回了手。

此時的他,還有注視著她的眼神,已經不再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她感覺得到那種更強烈、更深濃的感情,既然如此,一切都該回歸到最初,他是傅大少爺,而她只是佃農之女。

「大少爺言重了,你還是全心揪出真凶,不必擔心我的事。j說著,她退後了一步。

她的反應讓他有點不悅。

她不為他高興嗎?知道他已經復原,而且沒忘記她的種種,她不開心嗎?

突然,他想起她曾那麼討厭他……

「和秀敏,你不希望我恢復嗎?」

她一怔,急忙搖頭。「不,我很替你高興。」

「可是你的表情看起來不是這樣,你的反應讓我覺得……我根本不該復原。」

暗文絕懊惱地道。

「沒有的事,大少爺能復原,老爺子一定很高興,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呢。」和秀敏續道︰「老舒、老張,還有大家都希望你能復原,他們都……」

「所有人都高興,可就你不開心,是嗎?」他濃眉一揪,不高興的質問。

她無措的看著他,更加用力搖頭。「沒有,沒有,我真的很高興……」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哭?」他直視著她。

她木木的伸手模上臉頰,這才發現淚水又如泉涌。

「高興的話,你就笑。」他有點嚴厲的命令道。

「沒辦法……」他越是這麼說,和秀敏越是停不住淚水。

「為什麼?」傅文絕的眉間迭出三條線,不解的瞅著她。「為什麼沒辦法?」

「因為我……我笑不出來……」她抽噎道,「我為你開心,可是我卻笑不出來。」

「為什麼?」他又問了一次。

「因為你已經不是十二歲的傅文絕了……」和秀敏悲哀的說,「我不再是你的女乃娘,你也不再需要我,所以……」

暗文絕沒好氣地道︰「難道你那麼想當我女乃娘?」

「不,我、我……」她的心事,對他說不得也無從說起。

「傅大少爺。」這時,外面傳來獄卒的聲音,「快交班了。」

暗文絕還想說的話就此打住,他兩只眼楮直勾勾的望住她。「你安心的吃、安心的睡,我會盡快救你出去的。」說罷,他旋身走了出去。

透過淚眼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和秀敏明白,從這一刻開始,他們真的只會成為彼此生命中的過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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