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雖暖,還是有一個月極冷的時期,而且就在年節前後。
年節前,傅定遠給了和秀敏兩天假,讓她回家探望家人,為免傅文絕發現,她還是趁著他去練功時才偷偷溜了。
回家跟許久不見的家人聚首兩日,她心滿意足的回到傅府,還帶了她親手做的餅。她的餅不用木模子壓,全是手捏出來的,樣子不美觀,但口感扎實,是用家里自己種的米、麥跟瓜做的。
一進小苑,安安靜靜。她來到傅文絕的房門前,只見他躺在床上動也沒動,她嚇了一跳,立刻上前。「少爺!」這才發現他兩只眼楮充滿怨憤的瞪著她。「少爺,你醒著?」
暗文絕翻身坐起,氣惱地道︰「女乃娘怎麼可以一聲不吭的就走了?」
「呃……」她沒一聲不吭啊,她有留信,而且傅定遠跟老舒應該也都有跟他說她有事告假吧?
「老舒說你有事告假,有什麼事?」他質問。
「是、是小事。」
「小事得告假兩日?」傅文絕表情嚴厲,續問︰「去哪辦小事?」
「呃……不遠。」和秀敏被問得辭窮了。
暗文絕不悅的瞪著她。「不遠是哪里?」
「就是……是附近。」
「女乃娘。」他聲線一沉,直視著她。「你別以為我現在只有十二歲孩子的心智就想騙我,我不是傻子。」
「沒沒沒,沒說你傻。」她急忙澄清,順便吹捧他一下,「你若傻,還有誰是聰明的呢。」
「你明明覺得我傻,不然不會不告而別。」
「我哪兒不告而別了?我有留信呢!」
「所謂的不告而別,就是沒當面說一聲,留幾個字算什麼?!」傅文絕不以為然,耍起孩子脾氣。
正當和秀敏愁著不知道該如何安撫他之際,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和緩一些,高挺的鼻尖抽了抽,問道︰「咦?什麼味道?」
她先是一愣,旋即想到應是她袋中的餅所散發出來的香氣。「喔,是餅。」她將袋子擱在桌上,從里面拿出一袋分裝的餅,再從里面取出一塊餅遞給他。「嘗嘗看。」
她記得第一次遇見他時,她也送了他一小袋餅,他還因為覺得好吃而跑到她家要她替他做餅,如今他失了那段記憶,肯定忘記那滋味了。
「這是什麼,看起來好丑。」傅文絕嫌惡地皺起眉頭。
「是我自己做的餅。」和秀敏笑說。
他疑惑的看著她。「女乃娘什麼時候會做餅了?你連煮顆蛋都不會,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吃你在行,做卻是一竅不通。」
和秀敏干笑一聲,只好隨便胡扯,「喔,是我上回回老家探親時學的。」
「你這次又回老家嗎?你的老家不是在中州?」
她不知道中州跟江東究竟來回要多少時間,但她確定的是,中州真的有點遠。
「我不是回老家,是去……喔,去探視一個生病的老友。」她得意著自己終于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既然是去探視老友,何必支支吾吾,鬼鬼祟祟?」傅文絕不以為然。
「女乃娘是怕……怕你不開心啊。」
「你不告而別,我才不開心呢。」他說著,又斜瞪了她一眼。「下次不許。」
「成,沒下次。」她咧嘴一笑,暗自松了一口氣。「你快吃呀,好吃呢。」
知道是她親手做的餅,別說難看了,就算是難吃,他都會吃下去。于是他大大的咬了一口,然後咀嚼。
和秀敏仔細瞧著他的表情變化問,「好吃嗎?」
他沒空回答她,一口接著一口,吃完了一塊,又跟她要了一塊,連吃了兩、三塊,他才心滿意足的笑道︰「女乃娘,這餅太好吃了!雖然樣子不好看,卻很可口。」
「是嗎?」看他吃得歡喜,她也相當高興,看來不管是十二歲的他還是二十四歲的他,都喜歡她做的餅。「那女乃娘以後都做給你吃。」
「這是用什麼東西做的?」傅文絕問,「餅里一顆顆的是什麼?」
「你吃的這個里面和的是麥、糙米,還有腌瓜丁。」她說,「還有別的口味呢。」
「長這麼丑,居然這麼好吃。」他打趣的說,「就跟女乃娘一樣,哈哈哈。」
他是在說她丑?不知怎地,她覺得好在意。
「我幫女乃娘的餅取蚌名字,就叫丑餅。」
和秀敏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隨便你啦。」
和秀敏做的餅在傅家深受好評。
一開始是因為傅文儀經常帶著麗心跟蘭心到小苑串門子,吃了她的餅,母女三人吃得欲罷不能,于是央求她再做一些好讓她拿回去給古氏吃。
不知怎地,後來老舒吃了、老張也吃了,然後傅定遠也嘗到了。
暗府的丫頭嬤嬤、護院小廝,老的少的,全都私底下來問她還有沒有得分一點給他們嘗嘗,為了皆大歡喜,她索性花了一天時間在廚房里烤了幾大竹盤的丑餅,好分送給大家。
「姑娘,吃你的餅有一種好溫暖的感覺啊。」
「在這冬日里,你的餅再配上一壺熱茶,那真是太幸福了。」
每個吃過她的餅的人,都有著相同的感覺。
從前她也會跟母親做餅到市集上賣,可從沒像現在這般有成就感,听到大家的鼓勵跟贊美,她打心里覺得歡喜及感激。
餅年後,下了一場雪,身體一直沒太大起色、時好時壞的傅定遠又病倒了。
大夫說他年事已高,禁不起天氣驟降,才會臥床不起。
和秀敏記得從前冬天,母親總會煮雜燴給年邁的祖父母吃,雜燴里滿滿的是家里自種的蔬果,還有幾樣在野外才能采到的藥草及果實。每當老人家吃了雜燴,胃暖了、心暖了,身體也暖了,因此,和家在冬日里經常吃雜燴以維持體力。
她自從來到傅府後,傅定遠不只信任她,還待她極好,為了報答他老人家的恩情,她跟傅文絕請了一天假,親自到野外尋找藥草跟果實,順道也回家去要了一些自種的蔬菜。
知道她要為臥病的祖父做雜燴,傅文絕不但一口答應,還滿心期待,因為,她肯定也會幫他做一份。
于是,和秀敏帶著食材,借了廚房,花上兩個時辰慢慢炖煮雜熗。
當她正認真守著灶火,麗心跟蘭心跑到廚房門前來探著。
「女乃娘。」為免傅文絕有太多聯想,所以傅文儀不讓她們叫她姊姊,而是跟著喊女乃娘。
「麗心,蘭心?你們來這兒做什麼?」
「文絕舅舅說你在廚房,所以我們來找你玩。」麗心天真地道。
「我現在不能玩呢。」她一臉抱歉。
「一下下就好。」麗心跟蘭心懇求著。「上次女乃娘教我們玩的蓋皇樓,我們還想再玩呢。」
扒皇樓是一種游戲,規則是在地上畫出固定的格子,層層迭迭,然後每次以不同的、越來越具難度的步伐跳躍前進,然後抵達最上層的格子,這是她教兩個女孩玩的,如今她們玩上了癮。
拗不過她們,又想距離開鍋的時間未到,于是她便帶著她們到附近的花園里玩。
陪她們玩了一會兒,她又返回廚房,正是起鍋的時間。
于是,趕在晚膳時間之前,她將熱騰騰的雜燴送到傅定遠房里,然後再盛了一盅回小苑給傅文絕嘗嘗。
「哇!」打開盅蓋,竄出的濃郁香氣讓傅文絕忍不住驚嘆,他驚奇的看著她。
「女乃娘,你現在不只會吃,還會做了呢。」
「你可別又給我的雜燴起個什麼丑燴之類的名字,不然以後不給吃。」和秀敏故作凶狠的警告。
他一點也不害怕,反倒開心的笑了。「放心吧,我會重新起個名字。」
「別了,你肯定沒給好名字,還是趁熱快吃吧。」
「嗯。」傅文絕點點頭,拿起調羹舀了一口吹了吹,然後放進嘴里,隨即,他眉開眼笑。
看著他那心滿意足的笑容,和秀敏有種說不上來的安慰及歡喜,也想起娘親常說的話
女人洗手做羹湯,為的是心愛男人跟孩子們那臉上幸福滿足的笑容,那笑容看著,自己的人生彷佛也圓滿了。
以前她不完全懂得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但現在……想著,一條警覺的神經將她歡喜的心思拉回。
不對,一切都不對,她怎會對傅文絕有這種感覺?別說他現在是個心智只有十二歲的男人,就算不是,他可是傅文絕啊。
他是大地主,而她是窮佃農的女兒,要不是他傷了腦,莫名其妙沖著她叫女乃娘,她根本不會有機會接近他這樣的人。
苞他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肯定是過得太開心了,才會一時胡涂,忘了現實。
「趕緊趁熱吃一吃,我去整理書齋。」說罷,她走了出去。
在他的書齋里,和秀敏在心里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想法,她只是個過客,而他也僅僅只是她生命里的一頁,翻過去,就只剩記憶了。
突然,她听見他房里傳來一串聲響,好似有什麼東西摔碎踫翻了,緊接著是砰的一聲,她陡地心驚,立刻丟下手里的抹布,奪門而出,沖到房門口,只見盅碎了一地,椅子翻倒,而傅文絕仰倒,後腦著地,昏迷不醒。
她上前,驚急的扶抱起他,卻見他嘴唇發紫,她忍不住渾身顫抖,放聲尖叫——
下雪了。
和秀敏蜷縮著身軀,不斷發抖。這大牢,太冷太靜。
在傅文絕倒下的同時,傅定遠也倒下了,而他們都吃了她做的雜熗。
大夫緊急趕來為兩人救治,發現兩人都中了毒,才會因而昏迷不醒。
暗文豪跟古氏一口咬定是她毒害了他們爺孫倆,並排除眾議,硬是將她送官。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佃農之女,也都知道之前傅文絕想賣地毀租,引起佃農不滿之事。官老爺找了相關人等前來查問,更從佃租管事口中得知她跟傅文絕曾有過爭執,因而認定她嫌疑重大,將她收押獄中。
這事,很快就傳回和家,她爹娘急著來探訪她,可官老爺卻不準見。
她想,這麼大的事一定已經滿城皆知,她可以想見外面的人會如何批判她、咒罵她,說她是不知感恩、蛇蠍心腸的女人。
背負罵名,甚至是罪名,已經不是現在的她所在意掛心的事了,她擔心的是傅文絕跟傅定遠,不曉得他們現在可好?
入獄五日後,有人來探望和秀敏,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要來探視,卻是官老爺第一次準許,她想,此人肯定有點分量,當她引頸期盼著,看見的是傅文儀。
「文儀小姐……」見著傅文儀,她難掩激動地快步上前。
暗文儀謝過送她進來的獄卒,緩步到牢欄前,她沒說話,只是神情凝肅的看著和秀敏。
和秀敏並沒有急著為自己辯駁,而是急問︰「老爺子跟大少爺無恙吧?他們好嗎?」
暗文儀若有所思的瞅著她,須臾,她目光一凝,直問︰「秀敏,真的不是你嗎?」
「文儀小姐,我沒有做那種事……」和秀敏不知道傅文儀願不願意相信她,但不管如何,傅文儀是唯一能听到她說法的人。「我絕沒有毒害老爺子跟大少爺,我真的不知道毒是哪兒來的……」
「大夫說那鍋雜燴若是一人獨自食用,難逃生天。」傅文儀心情沉重地道。
其實,她在掙扎了五日後走這一遭,不為別的,只因她終究不願相信和秀敏會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和秀敏平時是如何伺候照顧著傅文絕,自她回娘家後都看在眼里,有時她甚至覺得,和秀敏不是把他當一個孩子在照顧,而是把他當一個男人。
因為她不喜歡李丹娘,所以也不只一次在心里想象著,若有一日,和秀敏能當上她的嫂嫂該有多好,卻沒想到發生這樣的事。
「秀敏,我信你沒用啊。」傅文儀一嘆。「你是不是在湯里錯放了什麼?」
「不可能的。」和秀敏急道,「我家十幾口人都那麼吃,從沒出過差錯。」
「那到底是……唉。」傅文儀也很苦惱。
「文儀小姐,少爺跟老爺子現在是什麼情形?」
「醒了幾次,但迷迷糊糊的……」她說,「大哥年輕,大夫說他的脈象尚可,祖父就嚴重一些,但幸好他老人家病久了,胃口不好,所以吃得不算多。」
「他們都沒有生命危險吧?」
暗文儀點頭。「但十天半個月是好不了的。」
「那就好。」知道他們都能活下來,和秀敏松了一口氣。
「秀敏,放心吧,如果你是無辜的,祖父醒來後會把你從牢里救出來的。」傅文儀安慰道,然後卸上的斗篷,自牢欄間遞給了她。「天氣這麼冷,小心別病了。」她真心誠意的關懷著和秀敏,也祈盼祖父能夠快快醒來,查明真相,以還和秀敏一個清白。
接過傅文儀的斗篷,和秀敏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醒了,醒了,大少爺醒了!」老舒在床邊興奮的喊著,「快去請大夫,告訴他我們家大少爺醒了。」
暗文絕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只要稍微一動,全身骨頭就酸疼不已,他勉強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守在床邊的老舒,啞聲問道︰「老舒,我是怎麼了?」
「大少爺,你中了毒,已經昏了好多日了。」老舒合掌對天朝拜。「感謝老天爺,感謝傅家列祖列宗。」
暗文絕皺了皺眉頭。「我剛醒來,你別在我床邊說個沒完……慢著,你說我中毒?」
老舒點點頭。「大少爺跟老爺子都在吃了女乃娘做的湯後中毒。」
「女乃娘?」傅文絕驚疑的看著他。
「是啊。」老舒一嘆,「我真的不相信她會是下毒的人,可在老爺子吃剩的湯里,確實驗出毒性。」
暗文絕不發一語,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又問︰「祖父可安好?」
「大少爺放心,老爺子是脈象弱了點,但捱得過去。」
「唔……」他沉吟著,雖面無表情,眼底卻有一抹疑惑及深沉,須臾,他又問︰「女乃娘呢?」
「女乃娘已經被二少爺跟二夫人送官了。」老舒回道。
「她在牢里?」
「是的。」老舒說著,又是一嘆,「真想不到她會下這種毒手。」
「我也想不到……」傅文絕目光一凝,直看著老舒。「老舒,關門,我有話跟你說。」
老舒愣了一下,點頭答應,立刻前去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