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秀敏來到大廳前,迎面踫上的是傅定遠。
暗定遠見她匆匆忙忙,心想她是急著要找孫子,而他會知道,是因為孫子剛剛跟他踫上,還跟他說了一些話,因為他有點激動,傅定遠便要之前隨侍他的兩人陪著他出去散個步,沉澱一下心情。
「老爺子,您可有看見大少爺?」和秀敏小心翼翼的問。
「他出去了。」他說。
她一驚。「去哪兒?」
看她擔心著急的模樣,他捻須一笑。「別急,有人陪著他。」
照顧傅文絕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職務,她領了傅家的薪俸,當然要善盡職責,如今她卻連他去了哪兒都不知道,還得問傅定遠,著實教她感到歉疚及慚愧。
「老爺子。」和秀敏彎腰請罪。「秀敏玩忽職守,還請老爺子原諒。」
暗定遠不以為意的笑道︰「孩子,照顧文絕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可你一直做得很好,哪來的怠忽呢?」
「少爺現在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我卻讓他離開了視線,不是怠忽是什麼?」
「別那麼苛求自己。」他笑容和悅地道,「他雖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卻有著二十四歲的身體,他要跑,你哪追得上?」
暗定遠對她的寬待,讓她心生感動,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些時日難為你了,不過幸好有你照顧他,我才能全心打理傅家的物業,而且我也十分放心將他交給你,反倒是我們傅家要謝謝你才是。」傅定遠對她有滿滿的感激。
和秀敏感受到他衷心的感謝,更無悔自己接下這差事。
「丹娘沒為難你吧?」他問。
她一怔,兩眼直直的看著他。
他蹙眉笑嘆,「丹娘那孩子心地不壞,就是驕縱了點,文絕現在變成這副模樣,她肯定很難接受。」
「真正難以接受的應該是大少爺吧?」她眼瞼微垂,幽幽說道。
自她眼底及表情,傅定遠看見了她對孫子的關懷及憐憫,心頭微微一撼。「孩子,你都跟文絕說了吧?」
和秀敏抬起眼瞼,歉疚地回道︰「老爺子,我、我不得不跟大少爺說,因為……」
他抬手打斷了她,釋然一笑。「老舒把情形都告訴我了,你這麼做,或許也不是壞事,總是小心翼翼的瞞騙他,又能瞞他多久?」
她又再一次被傅定遠的反應所感動,他不但未責怪她自作主張,似乎還贊同她的做法。
「方才他出去前跟我說了,他說他會面對現實,還說不必讓文豪他們再躲著他,他是個堅強的孩子,他會做好準備去面對的。」他笑視著她。「但在他恢復之前,還是要麻煩你在他身邊照顧著他。」
和秀敏點點頭,莫名想起傅文絕對她說「女乃娘,別丟下文絕」時那無助的神情和語氣,就算此刻傅定遠對她說已經不需要她了,她可以回家了,她還是放不下傅文絕,她的心,也早已懸在傅文絕身上了。
稍晚,傅定遠將原本得避著傅文絕的人都喚到大廳,讓傅文絕一個個看,一個個認。
也是在這一晚,傅文絕才知道之前夜闖小苑,還對和秀敏動手的賊,其實就是傅文豪,但他並沒有把這件事說出來,因為他知道,有些話不說反而比較好。
回到小苑後,傅文絕比往常沉默,臉上不時浮現一種無助又寂寞的表情。
就寢時間到了,和秀敏熱了一盆水來到他房里幫他擦臉及手腳。
她替他擦臉的時候,他的兩只眼楮直勾勾的看著她,她盡力不去在意他的眼神,心卻忍不住的狂悸,快快擦好了臉,她拉起他的手擦拭著。
「你的手為什麼在發抖?」突然,傅文絕問。
和秀敏抬起頭看著他,迎上了他專注的目光。她的手在發抖嗎?她不知道。
「冷嗎?」他說著的同時,反手握著她的手,放在掌心里輕輕的暖著。
此舉,教和秀敏嚇了一跳,急忙抽回了手。
見她漲紅著臉,傅文絕幽幽地道︰「女乃娘會怕我吧?」
「咦?」不,她並不是怕他,而是……
他雙肩一垮,表情變得更加沮喪又憂傷。「今晚文豪跟我說了一些話,他說……我現在異于常人,雖然有著成年男子的樣貌,心卻是個孩子,大家都覺得我很奇怪,甚至有人說我是中了邪才會這樣……」
聞言,和秀敏用力搖頭,心疼的安撫道︰「不是的,你不是異于常人,也沒中什麼邪,千萬別听他胡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怕我?」傅文絕目光一凝,直視著她。「我感覺得到,你怕我。」
她蠕動雙唇,卻說不出話來。她常無意的跟他保持距離,並不是怕他,而是她無法忘記他其實已經二十四歲的這個事實,更無法克制自己常常莫名為他悸動的心。
「女乃娘,你別怕我。」他眼神堅強卻又無措。「雖然我在大家面前表現得很鎮定,但其實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恢復正常……」
「你並沒有不正常。」和秀敏安慰道,「等你復原了,一切就會沒事的。」
暗文絕沉默了一下才又道︰「女乃娘,十二歲以後的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注視著他那澄澈又率直的雙眼,思索了一會兒後,緩緩地道︰「你是個不笑的人,有點高傲。」
他一怔。「高傲?」
「嗯,因為你是傅家的大少爺,文武兼修,資質聰穎,是眾人仰望之人,難免心高氣傲。」
「所以……我是個可憎之人嗎?」
「傅家田地難以計數,租傅家田地耕作的佃農也有百余人,可你不甘如此,想另擴版圖……前不久,你計劃賣地毀租,在城里開一家頂尖的茶樓,所以很多佃農都對你不諒解。」
暗文絕憂心地道︰「女乃娘也覺得我這麼做不厚道、不應該?」他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唯獨擔心她不喜歡他。
「嗯,一開始我是那麼覺得的。」和秀敏誠實地回道。
「那現在……」
「現在你傷了腦,買賣暫時不成,我還氣你什麼?」她輕笑道。
暗文絕听完,拍拍胸脯,保證道︰「女乃娘,我發誓,就算我恢復了,也不會賣地。」
「為什麼?!」她問。
「因為我不希望女乃娘不開心。」他極為認真地道。
恢復?等他恢復了,想起自己其實已經二十四,還記得她嗎?他會記得她跟他相處的時光嗎?還是想起了遺忘的,卻遺忘了曾經?
想著,她不知為何感到難過及失落。
「女乃娘。」傅文絕緊緊抓著她的手。「文絕絕不會做一個令你失望的人。」
迎上他真摯的眸子,和秀敏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憂傷及無奈。
待他恢復,她只是個名叫和秀敏的佃農之女,而不再是他所信任仰賴的女乃娘啊。
由于兩人太專注和對方說話,都沒發現有人進了小苑,直到李丹娘的那一聲表哥傳來,才打斷了他們。
和秀敏轉頭看著她,發現她那如刀刃似的目光正注視著兩人緊握著的手,她警覺的掙開了傅文絕的手,莫名心虛尷尬。
李丹娘走了進來,充滿敵意的瞪了她一眼。「女乃娘,這兒沒你的事,你可以出去了。」
和秀敏還沒反應過來,傅文絕已語氣冷淡地道︰「該出去的是你吧,誰準你進來的?還有,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來打擾我休息。」
他這番話讓李丹娘顏面無光,立刻沉下了臉。「表哥,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從前你很疼我的……」
「別再說什麼我親你抱你的事了。」傅文絕沒好氣地打斷她,「我不記得有那些事。」
什麼親親抱抱的事,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來說其實是有點可怕,甚至是羞恥的,他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表哥,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你一直很喜歡我、很寵我,每次我哭,你就會哄我……」李丹娘一臉委屈的泣訴著。
他煩躁的皺起眉頭。「小孩子才哭,你還是小孩子嗎?」
她錯愕的直瞅著他,她以為他已經知道他們的關系,以及過往相處的情形,便會對她有不同的感覺,沒想到他會是這麼冷淡的反應。
李丹娘不死心的又道︰「老爺子不是也說了,他本來想讓我嫁進傅家當你的媳婦的。」
暗文絕直白的回道︰「我不想娶你,現在不想,以後也不想。」打從第一眼見到她,他就對她沒什麼好感。
這話,對一個姑娘家真是天大的打擊,尤其是對李丹娘這麼一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千金女來說,更是莫大的羞辱,她死咬著下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就怕更加丟人。
和秀敏還真有點尷尬,她走不了,也不好開口說什麼,急得額頭直冒汗,終于,她實在忍不住了,小聲勸道︰「大少爺,你不該這麼跟表小姐說話。」
「是她逼我這麼說。」傅文絕負氣地回道。
「她是個姑娘家,你……」
「喂!你!」李丹娘惱羞成怒,將氣全都出在和秀敏身上。「輪得到你說話嗎?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個冒……」
和秀敏及時正色制止。「表小姐!」
李丹娘一頓,這才想起傅定遠叮囑過所有人不能拆穿和秀敏是冒牌滿福這件事,縱使心有不滿,但她還是不敢駁了老爺子的話。
「表小姐,時候不早了,大少爺明早還要練功溫書。」和秀敏平心靜氣地暗示。
李丹娘一臉不甘,卻又莫可奈何,一跺腳,氣呼呼的跑了出去。
暗文豪一早出門,便到茶樓里坐了一個上午,跟著一些沒事吟詩玩鳥、裝模作樣的公子哥兒說些不著邊際的事。
餅了午,覺得沒趣,他正要離開,迎面卻走來一人,恭敬的問道︰「敢問是傅文豪,傅二少爺嗎?」
暗文豪一愣,狐疑的看著眼前面生的人。「你是……」
「我家主人開了個廂房,想請二少爺賞臉。」他說。
「你家主人是……」
「周如山。」
周如山這個名字,傅文豪一點都不陌生,他在城里是個有頭有臉的商人,而且跟傅文絕的土地買賣差點兒就成了,不過周如山找他做什麼?
出于好奇,他沒多想便道︰「帶路吧。」
隨從領著傅文豪來到周如山訂下的廂房,一進廂房,只見周如山正親自煮茶候著他。
「傅二少爺,請坐。」說完,他慢條斯理的將熱水倒進壺中。
暗文豪才坐下,便聞得茶香四溢。「周爺有何指教?」
周如山給他倒了一杯茶,氣定神閑地道︰「先喝口茶潤潤喉吧。」
暗文豪是個心急之人,忍不得,又道︰「到底所為何事?本少爺忙得很!」
周如山一笑,直視著他。「二少爺,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
听得他這略帶嘲諷的話語,傅文豪本想發作,未料他的下一句話卻讓他頓住了——
「周某有個好買賣想跟二少爺談談。」
「跟我談買賣?你找錯人了吧。」
「沒錯,就是二少爺。」周如山目光堅定的瞅著他。「在傅家,二少爺想必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吧?」
聞言,傅文豪微怔。
「因為大少爺的存在,二少爺一直有志難伸,未能讓老爺子看見你的才能,不是嗎?」
暗文豪神情懊惱,沉默不語。
「如今大少爺受了傷,正是二少爺大展身手的好時機。」
他狐疑的看著周如山。「你究竟想說什麼?你可知道傅家的家業如今由我祖父掌控著,他根本不信任我。」
「二少爺,傅老爺子年事已高,還有多少時日呢?」周如山淡淡地道,「至于大少爺,或許他會一輩子這麼傻下去,你說,傅家上上下下除了你,還有誰夠資格接管家業?二少爺,擋著你路的兩顆大石,如今天已經替你移除了一顆,就只剩下那老頑石了。」盡避身在廂房之中,周如山還是壓低聲量。「只要移開這顆老頑石,你就是傅家的正主兒。」
聞言,傅文豪一震,驚疑的看著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某的意思是,讓老爺子無法再打理傅家物業。」
「無法?你現在可是在說犯法的事?」傅文豪瞠大眼眸問。
「不不不。」周如山哈哈一笑。「周某怎可能建議二少爺犯法呢?傅老爺子身體雖還硬朗,但畢竟有年歲了,像他那般上了年紀的人,難免這兒疼那兒痛的,他下不了床,你便是暫管家業的不二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