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寂寞單人床 第八章

從富麗堂皇的大飯店出來;滿眼的繁華熱鬧,與涂茹的低落心情,恰好是強烈的對比。

她知道會很困難,但,沒有想到是這麼困難。

搬出來之後,當然要嘗試找工作養活自己。前一陣子還在篩選、應征的時候,天外飛來一通三弟媳何岱嵐的電話。

「大嫂,听說你在找工作?要不要考慮去項名海的學校?」爽朗的何岱嵐清楚直率地說出來意。「你本來就是老師,回學校是最適合的。如果沒有代課,至少也有臨時的人員缺,你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去吧。」

原來因為身為民意代表的何岱嵐,人面廣不說,耳目也眾多;涂茹應征的某書店,老板正是何岱嵐的熟人。幾番曲折之後,消息傳到了何岱嵐耳中。

經過來回多次的婉拒與勸進,最後,涂茹被說服了。就這樣,她去了半山腰上的貴族男校正理高中。

因為怕引來不必要的注目,她請求項名海給她一個離訓導處最遠、最不重要的工作。而對于耿家那邊,她也重重拜托項名海要盡量低調以對,不要主動說起,也不要透露太多細節。

項名海當時不發一語,皺著眉,似乎有些不同意,也有些困惑。這個性與小動作跟耿于介如此相像,涂茹記得當時她看在眼里,心中隱約覺得刺痛。

「如果大哥問起呢?」思考許久,項名海終于問了。

「那就照實說。只是他不問,也不用提。」涂茹簡單地回答,語氣中的落寞大概沒藏好,項名海看了,又微微皺眉。

他會問嗎?問過之後,會關心多久?他的時間,一直都不是他自己的,更遑論要分給她。

而因為工作的關系,她與項名海夫妻不時會有接觸;有時,也一起吃飯。這天就是這樣,約在學校會合,她本以為是到附近吃個晚餐,沒想到車子一開,就開到了市區的大飯店,無法臨陣月兌逃。

于是,她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丈夫。

尷尬、不自在就算了,公公的嚴厲訓話也罷,都不是最令她難受的。令她最難受的,是耿于介無言的注視,以及貫穿整個晚餐時光的冷淡。

是的,冷淡。認識至今,耿于介不曾給過她一秒鐘臉色看,總是溫柔有耐心。

但……今晚一見,他卻是冷淡無表情到極點。坐在她身邊,也沒有慣常的輕觸或握她的手,兩人就像陌生人一樣,比初相識的相親飯還疏遠。

他應該是在生氣。涂茹可以清楚感覺到。

難堪的是,她也清楚感受到自己壓抑的渴望;那些在生活、工作中被刻意沖淡的,想依偎在他懷里的深刻渴望,在見到他時突然鮮活尖銳了起來;但之後的失落與空虛,又巨大到讓她幾乎無法忍受。

婉拒了其他人要送她的提議,涂茹自己搭公車慢慢晃回住處。曹文儀已經不請自來,在房間里等她了。

「去哪里了?這麼晚才回來。」一進門,曹文儀便不太高興地沖著她問。「我七點多就來了,本想找你去吃飯,結果餓到現在。」

「抱歉,我有點事。」涂茹無法直說,只好回避。她躲過曹文儀的視線,走到迷你的廚房水槽邊。「要不要吃面?我幫你煮好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曹文儀的心思並不像外表那麼大剌剌,敏銳看出了涂茹的異狀,她跟了過來。「是不是回去耿家了?還是跟你老公見了面?」

涂茹還是不回答,開始燒水準備煮面。曹文儀知道這就是默認了。

「喂,你有沒有在听哪……」曹文儀久久得不到反應,本來叉腰質問著的,此刻伸手,很不客氣的戳戳她的肩。「干嘛?一見了你老公,回來就失魂落魄?這麼想他、這麼舊情難忘,你就回去啊。」

涂茹的秀眉一蹙,有些著惱,忍耐著不出聲。

見她一直不開口,曹文儀真正光火了。

「畢竟是個公主,養在皇宮里,出來沒多久就累了?也難怪,畢竟耿于介是真的用了金屋在藏你這個嬌。享受慣的人,哪有可能過我們這種苦日子。老公不管你你就鬧脾氣離家出走,反正累了還可以躲回老公懷里,床頭吵床尾和,又是一對恩愛夫妻,誰知道這恩愛只是表象,你晚上還不夜夜哭著睡覺?我現在終于相信,家暴的受害者真的會一次又一次原諒老公了。」

劈哩啪啦,越說越夸張,沒完沒了。听在耳里,涂茹的怒氣卻慢慢的淡了,因為,她听出了刺耳言語下,直率爽朗的曹文儀還保有的小女生式別扭。

只要跟耿于介有關的事,曹文儀就會鬧脾氣。

她轉過身,清澈的眼眸望著曹文儀,就那樣靜靜望著,讓曹文儀無法繼續吐出傷人的字句。

「文儀,你是怕我回去嗎?」所以,才老是拿話激她?

「才不是!」曹文儀先是一愣,然後賭氣地轉過身,冷背對著她。

涂茹伸手,輕按著曹文儀的肩,搖了搖,溫柔輕問︰「要不然,為什麼你要一直攻擊耿于介呢?」

曹文儀繼續嘴硬。「我只是覺得,你要回去就回去,要分手就快點把離婚辦一辦嘛,像這樣不上不下的,半調子最討厭了。」

離婚?這兩個字刺入心中,涂茹打了個機伶伶的冷顫。

她真的從沒有想過離婚。事實上,她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想太遠,努力先過好每一天,目標小小的,能達成才最重要。

可是……這說出去,沒人會相信吧。畢竟是她執意要暫時搬離耿家,在別人眼中,就已經是很明顯的訊息了。

雹于介呢?他也以為她要離婚嗎?雖然她試圖解釋過,澄清她需要一個人療傷的想法和做法;但聞言時安靜到一如湖泊,根本沒有一絲漣漪的耿于介,到底有沒有听進去、又在想什麼?涂茹完全不知道。

而今晚,他冰冷疏離的態度……陌生人般的互動……不發一語的分別,離去時頭也不回的背影……這,就是她要的嗎?

「我沒、沒有離婚的打算。」她幾乎沒怎麼思考就月兌口而出。

「那不然,你到底有什麼打算?」曹文儀又轉身,銳利眼眸緊緊盯著涂茹。

「我只想獨自生活一陣子、想清楚一些事,就這麼簡單。」如果娘家可以,她會回娘家住;世人對于「回娘家」這件事的接受程度畢竟比「分居」來得寬容許多。但……

涂茹低頭,避開了審視的銳利眼神,信手撫過攤放旁邊小桌上,這幾天空閑時在做的女紅。她拆了一件舊襯衫來重新裁剪縫合,忙了好幾個晚上,做出簡單大方的裝飾、系帶,方塊的碎布包起一個小玻璃杯,當場就成了小花瓶。

「我以為你是想清楚了才搬出來的。」曹文儀很不以為然,也伸手來搶她手上玩弄著的碎布。

涂茹任她搶去,像個大姐姐一樣,拿鬧別扭的小妹沒辦法。

不,她真的只是需要空間。一個沒有耿于介的空間,才能冷靜下來想一想,否則,有他在,她太容易不顧一切地妥協、忍耐。

只是啊……如果連曹文儀都不懂了,她又怎能期待耿于介會懂呢?

雹于介是真的不懂,他只知道自己該死的想念老婆。但是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出現面前,嘴巴卻像是被縫線縫住了,根本張不開;內在更像是哪個器官發了炎似的,火辣辣,怎麼坐都不舒眼。

而涂茹也沒打算跟他多說什麼的樣子,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他氣悶地等了一整個晚上,都沒等到她主動開口。最後,他掉頭離去。

賭氣。這大概就是賭氣吧。

把車從泊車小弟手上接過來,耿于介操控著方向盤,油門一踩,融入了台北五光十色的夜哩。

飯店前面的交通有些雍塞,應是有婚宴剛散,人潮跟車潮都洶涌,卡在車陣中的耿于介,煩躁的情緒更是破天荒的加重。

他從來沒有因為繁瑣細微到顛毫的手術而焦躁過,也沒有因為塞車失去過耐性,但今夜,他的心情真是糟到極點,毫無出口,恨不得面前的車子全都在瞬間消失,別再這樣塞,讓他油門一踩到底,飛馳前進,才能稍微抒解胸口的悶氣。

不耐地調開視線,本來是漫不經心,卻突然不由自主地被旁邊紅磚人行道上獨行的嬌弱背影給吸引住。

他差一點就開口喊她了。上車回家吧,別再撐了。

可是他沒有。涂茹還能表現得更明顯嗎?她不想跟他相處,也不想跟他有什麼牽扯,既然這樣,何必勉強?

賭氣地看回前面,前車移動了約二十公分,他也忿忿的跟上。

然後,又忍不住瞄過去人行道。

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終于出了飯店前區,進入大馬路,交通開始順暢時,他沒有猛力加速,反而靠了慢車道,保持平穩的低速,在夜色的掩蓋下,看著她等公車、上公車,一路跟著那輛公車,晃啊晃的,晃過整個繁華的台北城。

然後她下車,繼續走著;他繼續跟著,直到她走進小巷;他在路口停車,默默看著她孤單的背影開門,沒入門後消失。

明明那麼不悅,卻還是不放心,一路護送回家。耿于介坐在寂靜的車里,忍不住苦笑著自我解嘲︰反正回去也是睡不著,何必趕著回醫院呢?

確認她上樓之後,耿于介還開著車,在附近繞了繞,觀察一下環境。之後,才開車回醫院。當然是睡得極糟,但沒關系,反正他的睡眠時間從來不是重點。

棒沒幾天,他又去了涂茹現今暫住的社區。沒為什麼,他「剛好」晚上想吃那附近一家小店做的面包。當然,等他開完會離開醫院時,大部分店都關門了,所以面包也沒吃到。

又過了一個禮拜,醫院里行政部門應酬,他代表自己的科出席,散席時主動說要「順路」送同事回家。

「你不用陪老婆?不是听說夫人為了你不回家已經在鬧脾氣了?」馬醫師和他從大學時就是同班同學,至今又是同事,自然熟上加熟。聞言,詫異地問︰「何況,順什麼路?你順路去哪里?」

雹于介沒回答,帶著被識破的淡淡尷尬,他還是當司機送了兩位同事回去。之後,繞到涂茹住處那邊。這一繞,就是四十分鐘。根本沒順路。

再下一次,他沒什麼借口,只是想開車晃晃。剛完成一台刀,累得身心俱疲,但,他知道太累的時候反而睡不著,索性又來已經被他模熟的社區附近逛逛。

巷口的鹵味攤老板都認識這輛車了,不注意也不行,過沒幾天就出現,閃亮亮的德國名車,駕駛又帥又有氣質,老板超愛跟他攀談。

「少年仔,追女生哦?」老板笑呵呵問。「看你常常來,又都是一個人。是怎樣,追不到嗎?你這麼緣投,車又這麼水,怎麼可能追不到?」

已經下車、斜靠在車門上的耿于介只是苦笑。千頭萬緒,千言萬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時間已晚,老板已經在收攤了。只見他收拾著路邊擺放著的幾張椅子、桌子,動作俐落迅速。而攤位上,一名貌不驚人、膚色略黑的中年女子正在低頭清理鍋碗。夫妻倆也沒怎麼交談,但舉手投足間,卻盡是相伴多年的默契。??

「喂!我牽手的說,這不要請你吃啦。」老板收拾好了折疊式桌椅,鎖在攤子後面之後,提著一小袋香氣四溢的鹵味過來。??

雹于介連忙推辭︰「這不好意思……」??

「沒關系啦,反正收攤了,你就幫忙銷一點吧。」老板模模肚子,笑開了。「我牽手的說你很痴情,給你加加油。」??

痴情?耿于介哭笑不得。??

老板娘在一旁還是不停手地收拾,低著頭,也偷偷在笑。老板送了東西過來又閑聊兩句,眼角一瞄到老婆需要幫手,立刻就回頭去幫忙了。??

不知道為什麼,耿于介頗有感觸。??

這麼一個小攤,在這安靜的社區附近,生意普通,賣的東西也很普通,賺的是辛苦錢,可是,人家夫妻卻如此相屬,可以朝夕相伴。??

抬頭正若有所思望著老板夫婦倆時,突然,眼角余光掃到有人從巷子那邊走了過來,一轉頭,看見是涂茹和曹文儀。??

他立刻閃身到車的另一邊。其實夜色中,路邊停了不少車,應該不會被注意到才是,但他下意識地就是躲開了。??

她們邊走邊聊著,很快地經過。耿于介的目光像是被磁鐵吸住似的,直黏在那素淨溫婉的身影上,根本移不開。??

她微微低頭的弧度,她扎起來的發,她窈窕的身形……他貪婪地盡收眼底,在心里溫習著那柔美的形貌,直到她們都進去、上樓開燈了,他還緊盯著那亮起暈黃燈光的小小窗戶。好半晌,才戀戀不舍地調開視線,回到……現實世界里。??

面前,老板和老板娘都一臉興味地望著他,不知道觀察多久了。他的所有反應,盡收眼底。??

「哪一個?」老板笑咪咪地問。「我跟我老婆都猜是左邊那個,頭發比較長的。對不對?」??

「呃……」耿于介耳根子開始熱辣起來,罕見地手足無措了一下。「我……她……」??

眼看英俊的年輕男人頓失冷靜的模樣,老板當然知道自己猜對了。他也不再追問,只是笑笑地說︰「加油啦,你們有夫妻臉,看起來很配。」

直到上車駛離了小巷好久了之後,耿于介的耳根子還是熱辣辣的。

在外人眼中,他跟涂茹有夫妻臉呢。

這麼簡單的事情,也許只是人家老板隨口說說的,耿于介卻反覆思量,咀嚼再三,偷偷地開心。

然而看到曹文儀可以堂而皇之陪在涂茹身邊,他的開心便被稀釋了,被酸酸辣辣的嫉妒給稀釋。

有朋友在她身邊,不是很好嗎?至少有人照顧,她看起來也比以前開朗了一些,應該要為她開心的呀。

可是,他還是很介意,介意那個陪在她身邊、讓她開朗的人,不是他自己。

這些情緒是全新的體驗,耿于介從來沒有像這樣患得患失過。

回到宿舍,都已經過十二點了。不過不管是在台北本院還是中壢新院,他都住在單身宿舍里,根本不用顧忌誰。而自己的家,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回去了。

醫院的宿舍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睡覺,也都有人醒著。走廊上有腳步聲,偶爾有交談。耿于介連衣服也沒換,直接躺上木板床時,閉著眼,仿佛回到了在醫學院的時候。

讀書、考試,讀書、考試……然後是實習、住院醫師階段,看不完的女獻,值不完的班,隨時隨地會響起的呼叫器……

奇怪,那麼辛苦的日子都過了,也沒覺得這麼累。而現在,他每天都覺得疲倦深深的侵入肌肉骨髓,仿佛一種病毒,讓人全身無力。

是因為沒有那雙溫暖的小手吧。

他躺在不甚舒服的床上,幻想思念著溫柔的縴縴素手輕撫他的臉,嬌羞地攀著他,或只是輕握著他的手入睡。

算了,別再想了,也別再去看她了。渴望越多,失望就越大。

下了決心之後,還是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終于快睡著之際,耿于介卻又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起身翻找自己的皮面記事手冊以及秘書幫他印的行事歷。

啊,沒錯,明天晚上有個空檔。開完會以後應該就沒事了,如果沒有應酬的話,他應該可以早早月兌身,好好利用晚餐時間,晚一點再回醫院處理幾份公文。

那就……開車逛逛好了。

問題是,這次去看她,要用什麼借口呢?不小心路過?去買鹵味?走錯路?

包進一步的關鍵問題是,為什麼看自己的妻還要找借口?這借口除了說服自己,或者說自欺欺人以外,還有什麼實質的用處嗎?

這些無解的問題,在他已經疲憊至極的腦海盤旋,久久不散。

涂茹也沒睡好。

她在黑暗中睜著雙眼,直直望著天花板。日光燈的吊飾微微晃動著,四下寂靜無聲,只有身旁曹文儀的均勻呼吸聲。

曹文儀宣布她需要一點娛樂,否則每天照顧母親、上班,實在喘不過氣了。硬拉著涂茹去看晚場電影。看完回來都晚了,干脆留宿。地上鋪張毛毯,長手長腳的她大剌剌睡倒在小床邊,毫不在乎。

如果晚上是涂茹自己一個人走的話,就一定會繞過去看清楚,到底巷口停著的那輛車,是不是耿于介的。

還是她想太多了?依耿于介忙碌的程度,哪有可能浪費時間繞到這個安靜的小社區來?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了。如果他要找她,應該會直接打電話,不是嗎?

照理說,堅持要搬出來的是自己,整個過程沒有人為難過她,如今小窩有了,在學校的工作也上正軌,身邊還有好友相伴,情況不可能更好了,完全照著她的心意而行。

可是,她思念另一個人。思念有他在身邊的溫暖,即使很短暫。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的傷口漸漸在愈合。可是,不像自己之前設想過的,她對丈夫的渴望與依賴卻沒有因時日過去而轉淡。

輾轉翻身,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夜里,另一雙眼楮也睜開了。在黑暗中。

鈴……

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劃破了深夜的寂靜,也打碎了兩人都醒著、卻都以為對方睡著了的僵局。涂茹嚇得彈坐起來,心口撲通亂跳。

而曹文儀則是伸長手,把丟在旁邊椅子上的外套拖過來,掏出口袋里大鳴大放的手機,接起來。

寂靜夜里,耳機那邊傳來的憤怒斥罵清晰可聞。對方是個男人,似乎非常生氣,吼得又凶狠又大聲。

曹文儀一聲不出,按掉。倒頭回去睡。

「是誰……這麼晚打來?」涂茹轉念一想,緊張起來。「會不會是伯母有事……」

「打錯的。」曹文儀埋在枕頭里,聲音悶悶的。

「可是……」

「不要管那麼多啦!睡覺!」曹文儀突然變臉,凶凶的下令。

涂茹皺眉,不知道這轉變是怎麼回事。還來不及多說,手機又響了。

「他媽的!」曹文儀詛咒了一聲,把手機拿過來,這次連接都不接了,干脆整個關機。

四下重新落回寂靜。忐忑不安的涂茹呆坐在小床邊,她的情緒太緊繃,根本沒辦法躺回去繼續睡,但曹文儀顯然不想多談,背對著她,不動也不講話,簡直像是立刻又睡著似的。

不料五分鐘後,門外走廊響起了腳步聲;然後,有人開始狂按他們的電鈴,還夾雜著敲門聲。

「曹文儀!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里面!出來!」外面的男人氣急敗壞,吼聲大概整層樓都听得見。

「$%〈&*……」這次曹文儀的詛咒就不止一兩句了,而是一長串。她翻身爬起來,就穿著單薄運動衣褲往門外走,對著要跟過來的涂茹下令︰「你不要來。」

「別這樣就去開門,萬一是、是……」她也想不出來會是什麼,急著要拉住曹文儀。「我們打電話報警好不好?你這樣出去太危險。」

「我叫你不要來!少管閑事!」

涂茹被曹文儀一凶,還猛推了一把,踉蹌退了好幾步,跌坐回床上。眼睜睜看著曹文儀開門,門外有名高大的男子,兩人怒目相向。

「為什麼掛電話?!你以為可以躲多久?!」

「不要在這里鬧,我們出去講。」曹文儀低聲對橫眉豎目的男人說。

「文儀!」涂茹掙扎起身,要追上去。

曹文儀聞聲回頭,看了臉色蒼白的涂茹一眼,口氣已經冷靜了些。「這是我……朋友。我們有點事要談,你不用擔心。」

隨即眉一揚,武裝起毫不在乎的模樣,真的出去了。

涂茹還是追了上去,連鞋都來不及穿,沖出去之後,發現他們已經下樓了。衣著單薄的她在夜里打了個寒顫,跟著下樓,只來得及看見曹文儀跟著男人上車。曹文儀還對她揮揮手,示意要她回去。

甭立在凌晨的巷子里,她微微發著抖。寒意,從腳底一直竄上來。

他們顯然是舊識,否則,依曹文儀的個性,不可能這樣乖乖跟著走。那男人看起來非常生氣,曹文儀則是揚著頭,一派不在乎的模樣。

怎麼辦?

上樓之後,冷得一直發抖的涂茹,手抖抖抖地拿著自己的手機,按著電話號碼。不是報警,而是,她需要另一個人的聲音;那個沉穩、溫柔、安定的好听嗓音。她需要他告訴她一切都沒事,不用害怕,他會處理……

然而,按到最後一個鍵時,涂茹停住了。

凌晨一點半,耿于介應該在休息了。何況,她打去要說什麼呢?真的要他處理嗎?她努力想訓練自己的獨立自主,都訓練到哪去了?

頹然放棄,涂茹把手機擱下。她緊緊環抱著自己,想要抑止毫無理由的顫抖。

沒事的,一定沒事的,先等文儀回來吧,等她回來,她們可以好好談一談,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一夜,曹文儀沒有回來。等到天都蒙蒙亮了,樓下開始有人車聲時,她揉著酸澀的雙眼,伸展已經酸麻的腰、背,全身肌肉都因為疲勞和長久保持同一個姿勢而抗議著。頭重腳輕,鼻塞喉嚨癢,看樣子要感冒了。

晨光中,她望著昨夜曹文儀來不及帶走的背包、外套,又發了一會兒呆。

那日去學校上班,臉色慘自得跟鬼一樣,辦公室里的眾歐巴桑老師非常關心,左一句右一句,又是要她進補,又是拿成藥給她吃,熱心到令人頭昏。涂茹一一謝過,實在無心多周旋。

她試圖打電話到曹家,曹媽媽說是沒回去;又打去曹文儀上班的書店,對方說曹文儀今天是上晚班,還沒進來。

當晚涂茹回到住處,拖著沉重的腳步。她已經感冒了,整日操心下來,病情加劇,卻還一直在想著要去書店看看,去曹家看看……

緩步轉進小巷,卻猛然發現公寓樓下停放的機車上坐著一個男人。

涂茹的心跳猛然漏了好幾拍。她以為是耿于介。

但轉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依耿于介的個性跟家教,絕對不可能坐成那樣,手上還持著煙,非常江湖的模樣。

她定了定神,慢慢走近,發現是昨夜來敲門的凶惡男人。

「你……」涂茹詫異得睜大眼。「文儀呢?你為什麼在這里?」

男人抬頭,沒有正眼看涂茹,但黑眼圈與眉心的深深皺紋都說明了他的精神狀態,他粗獷的五官刻著疲憊。

「她沒跟你聯絡嗎?」男人沙啞地問著,沒了昨夜的凶暴霸氣,反而有種滄桑感。

「沒有。她不是跟你在一起?」涂茹遲疑了一下。「你到底是……哪一位?」

她的嗓音一向溫柔,有著安撫作用,男人明顯放松了些,扯起嘴角,露出扭曲的苦笑。「我?我是她的前男友。她沒在你面前詛咒過我嗎?這倒新鮮。」

涂茹大吃一驚!

前、前男友?可是,曹文儀的前男友不是已經車禍身亡了嗎?這也是為什麼每次曹文儀講到他都一臉落寞陰霾、不想多談的樣子,不是嗎?

看著涂茹震驚的表情,男人又笑笑。「看來是有。她怎麼說?說我死了?殘廢了?變成植物人?是被車撞?突然生重病?還是欠債不還,被黑道砍殺?」

「她說……她說……」無論如何,涂茹還是無法說出「她說你已經死了」這句話,只好改變話題︰「為什麼她要這麼說?」

「因為她恨我。」男人的苦笑非常嘲諷。

他轉過臉,正面對著涂茹,也讓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因為,男人的左臉有著明顯的瘀血,眼角、嘴角也破了,顯然是被打過。

「很驚訝?這是昨晚她打的。曹文儀是個很戲劇化的人,你還懷疑嗎?」男人疲憊地搖搖頭,不想多談的樣子。「好聚好敵對這女人是不可能的,你自己要小心點。我是想麻煩你一件事。」

「什、什麼事?」

「她有我的私人印鑒、存折、護照,一直到現在都不肯還我。已經很久了,我要她出來談,把東西還我,她都死命的躲,完全不鳥我,可不可以麻煩你看一下,是不是收在房間什麼地方?」

涂茹猶豫著,不知該不該相信他。

男人搖搖頭。「不用擔心,以前我跟她住在這里時,房租水電等開支都是從我那個帳戶里扣,早就扣光了,存折里根本沒錢。她說東西都丟掉了,不過依我對她的了解,應該還藏在原來的地方。」

「文儀已經搬回家了,這兒現在是我住,我不記得有看過類似的東西。」涂茹思考片刻,這樣回答。

「應該在床墊底下。她一直把東西藏在那兒,以為我不知道。只是她換過鎖,我根本進不去。」男人注視著涂茹。「方便看一下嗎?我在這里等你。拜托。」

請求得那麼客氣謙卑,涂茹拗不過他,只好勉強同意,上樓回房間,一開門,又再度傻住。

昨夜沒拿走的背包、外套等物,都已經不見;而本來立起來擱在牆角的舊床墊,房東說要收回去的,一直還沒來拿走,此刻已經被利器畫破,里面老舊

的彈簧、棉絮都跑出來,落了一地。

曹文儀回來過了。

木然走到面目全非的床墊前,才看到彈簧中間塞著一張紙條,凌亂寫了幾個字︰抱歉,我會賠你新床墊。有事要離開幾天,不用找我。署名是文儀。

老實說,涂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一切都超出自己的理解能力範圍,熟悉、親近的老同學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整個人呆了。

重新下樓,男人一看到她的臉色,就猜到了大概。「我晚了一步,對不對?」

她點點頭。努力了半晌,才說︰「床墊被割破了,文儀……好像回來過。」

男人不再多問,聳聳肩。「那就沒辦法,對你不好意思就是了,私事還牽扯到你。不如,我請你吃個晚餐吧,前面好像有一家面店。」

涂茹正要婉拒,卻被他的下一句話給改變了心意。

「你不想听听我跟她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又發生過什麼嗎?」

薄薄的暮色中,涂茹和一個陌生男人交談著,之後,還相偕離去。而這一切,都落在剛開完研討會、擠壓出可憐的晚餐時間,故意繞路過來的耿于介眼中。

口袋里的公務用手機已經響了無數次,聲聲催著他回醫院;急診刀已經在等著,分秒必爭,但他依然盯著那婉約的背影,眼神幾乎要燒穿她。

嫉妒、不理智的怒火也破天荒第一遭,幾乎要燒毀自己。

在那一刻,耿于介確確實實忘記了自己的醫師身份,而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站在這里,感受著自己內心的撕扯與憤怒,以及強烈的渴望。

但他終究不是一個平凡的男人。手機再度開始震動,提醒他這件事。

從自己的世界里回到現實,他惱怒地呼出一口長氣,轉身,準備去盡他不凡的義務與責任。

但是……他絕不會就這樣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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