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寂寞單人床 第六章

出院之後,涂茹沒有回家。

因為小產身體虛弱,耿家又沒有女眷可照料她,所以,涂茹先回娘家去休養。耿于介當然記得他的丈母娘並不是傳統任勞任怨的母親,所以,特別在送涂茹過去時,重重請托,請娘家一定要好好照顧他的妻。

「你不用擔心,小茹是我女兒,怎可能不好好照顧。」丈母娘的嗓門大大的,隨即眼眶一紅。「何況又發生這種事,唉,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懂事。」

一旁涂茹好像沒有听見似的,安安靜靜,若不是握緊她的手,會以為她不見了。

「媽,別這麼說。」耿于介試圖解釋安撫。「我前一陣子真的太忙,沒有照顧好小茹。我也有責任。」

「你是醫生,本來就忙,她自己該更小心的。」涂母繼續數落女兒。「年輕人總是不听話,嫌爸媽的意見太老太過時,可是,瞧瞧你自己,搞成這樣……」

「我先上樓去好了。」涂茹輕聲說。小手從他掌中掙月兌後,起身離開。

望著她嬌弱的背影,耿于介突然有股沖動想把她拉回來,緊緊抱在懷中;但岳母還在哭訴,所以,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上樓,消失。

「小茹,小茹!」涂母眼看女兒突然離席,尷尬得臉都扭曲了,勉強堆出一個苦笑。「真是,這孩子,一點禮貌都不懂。于介,你不要跟她計較。」

「不會的,她確實需要休息了。」耿于介客氣地說。「我也該走了,醫院──」

還來不及開口解釋完全,丈母娘已經很快幫他找來台階下。「當然當然!你那麼忙,就趕快去吧,不用擔心。」

雹于介走出了涂家。從醫院請假幾個小時出來的他,難得有機會在上班時間開車在台北市的街頭,雖稱不上閑逛,但也不是趕著要去開會或開刀。

一個人掌握著方向盤,陽光刺亮得讓他眯起眼。音響沒開,性能優越的德國車內安安靜靜,車水馬龍,喧囂人氣都被隔在外面。

這是第一次,他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寂寞。

原來,他的生活竟是如此貧乏!平常他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沒有任何沉澱思考的時間;而一有了空,便立刻回家、回到涂茹的身邊。而現在,涂茹只是回娘家住幾天而已,想到沒有她的空蕩大房子,耿于介突然不知道下班要去哪里。

銀白的車子像魚一樣,悠然在車流中穿梭,緩緩向他工作的醫院前進。

忍耐一下吧。耿于介告訴自己,只要忍過這幾天,專心工作,到周末就可以挪空來看她了。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他才有力氣踩下油門,加速往醫院開去。

而那個周末,他周六下午就來到丈母娘家。涂家的小妹面帶尷尬的告訴姊夫,姊姊跟媽媽在嘔氣,所以姊姊出門散心了。

「嘔氣?怎麼了?」耿于介詫異地問。在他心目中,比他更沒有脾氣的人就是涂茹了,他實在無法想像自己安靜甜美的老婆會跟誰嘔氣。

「也沒什麼,我媽那個人……你也知道,就很嘮叨嘛,一直念我姊,說什麼不小心啦、不懂事啦,出嫁了不能動不動就回娘家,叫她快點回去等等。我姊又都不講話,我媽就說她擺臉色……後來曹文儀剛好來了,她們就一起出門去逛逛。」涂芬說完,偷眼望望英俊的姊夫。

後者的臉色一凜,表情嚴肅。「她跟曹文儀出去?曹文儀常來嗎?」

「嗯,常常。」涂芬點頭。

雹于介不響了。

他在涂家的小客廳里等候,翻閱著自己帶來的文件,整整等了快三小時,晚飯時間都到了,涂茹才輕巧現身。

「咦?你怎麼來了?」見到他,涂茹很驚訝,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置信。

「我不是打過電話跟你說今天會過來看你嗎?」耿于介按捺著不悅,溫和反問。

「可是……沒想到你會這麼早來。」涂茹不太自在地看了看表。「我以為你至少要忙到七八點以後。」

「難道我常常遲到?不會吧?」他其實是帶點自嘲的,因為,兩人都心知肚明,跟耿于介約時間,遲到一個小時之內都不算遲到,是家常便飯。

她低下頭,逃避他的視線,也不想回答。

丙然,再下個周末,他因為一台刀開得比預期久,雖然知道涂家等他吃晚飯,還是狠狠遲到了好幾個小時。趕到涂家時,已經九點半了。

「我幫你去熱飯菜。」涂茹完全沒多問,一見他風塵僕僕趕來,只是這麼說。

其他人很識相地避開,讓他們夫妻在飯廳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不過,涂茹只是單純招呼他吃飯,並沒有多說什麼。

「你這禮拜都在干什麼呢?有沒有出門走走?吃得怎麼樣?」反而是一向不多話的耿于介努力找著話題,詢問她所有生活的瑣事。

「都還好。」她的回答極簡單,也不看他。

「小茹……」耿于介伸手想要踫觸她,視線緊盯著她的嬌容,仿佛看不夠似的,亟欲親近的渴望越來越強烈。

「再喝點湯好嗎?我幫你盛。」她輕輕一閃,避過了他的踫觸,起身去盛湯。

如此這般,又是一個客氣疏離的夜。

第三個周末,他們照慣例要回耿家大宅吃飯。

「你不用來接我,我自己過去。」她在電話里溫和地婉拒了他要來接的提議。

「為什麼?我可以──」

「等你過來,我怕我們兩個都會遲到。」她語氣輕柔,卻帶著萬分的無奈,讓耿于介無言以對。

當晚,耿家的老二老三都帶另一半出席,氣氛很熱鬧,菜色更是豐盛,但耿于介完全食不知味。

因為涂茹還是試圖閃躲他,他找到機會就想親近她,造成一個一直逼近,一個一直在逃的尷尬狀態。

不能怪他。已經忍了這麼久,耿于介也是正常健康的男人。

好不容易在走廊上困住她,耿于介盯著那柔軟的紅唇,越靠越近,眼神由溫和轉為火熱,意圖非常明顯。

「不、不要這樣,爸爸他們在外面……」涂茹慌得都結巴了。

「有什麼關系?我們是夫妻。」而夫妻本來就該恩恩愛愛,不是嗎?

涂茹不語,只是調開視線,不敢再看他仿佛要燒穿人的眼眸。

「大嫂,你要喝什麼茶?我泡一壺花茶,大家一起喝好不好……咦!」耿家老二的另一半、年輕清秀得像個大學生的舒渝,拿著玻璃茶壺從廚房跑出來。

一看到大嫂涂茹正在大哥耿于介臂彎里,臉蛋還染著嬌媚的赧色,當然立刻了然,于是馬上很精乖地一旋腳跟,從他們眼前消失。

「我去泡茶了,你們不用理我。」還很多余的強調。

涂茹紅著臉掙扎,小手猛推他堅硬的胸膛。「我去幫舒渝。」

「她說不用理她。」耿于介不肯放。

「不要這樣。」她已經冷靜下來了,深呼吸一口,很快地看他一眼,輕聲請求︰「放手好嗎?我不想跟你比力氣。」

「對,你比不過我。」他忍不住,俯過去吻了一下她的臉蛋,這才放開她。「我們回家再談。」

「我們……」她還想說什麼,但不知該如何啟齒,隨即又放棄,掉頭跟著舒渝後面進廚房去。

那夜,雖然耿于介極想早點月兌身離開,但耿家的妯娌三人加上唯一不是醫師的老三項名海,四人聊得很開心,聊到深夜還欲罷不能。

平常耿家是三位醫生有共通話題,從健保制度到教學醫院,從排刀到病床數,高談闊論,旁人插不進去;但沒想到被排擠的少數結合成團體的時候,團結力量大,耿醫師們居然變成無法插嘴的人。

「到底聊什麼,聊這麼久?」老二耿于懷在一旁蹺腳看電視等老婆,等到有點想翻臉。終于,摔下遙控器質問。

他們老爸已經上樓休息,大哥氣定神閑在翻書,無論何時何地都那麼優雅自在……只不過,咦?「老哥,你這一頁不是看很久了?怎麼還沒翻過去?」

一向優雅自在的外表突然出現了裂痕。耿于介沒回話,只是若無其事翻過一頁。不過,他線條優美的下巴肌肉好像在微微抽動,咬著牙似的。

雹于懷湊過去研究。「看什麼看得這麼認真?新藥研究?內視鏡、顯微手術新突破……這有什麼好看?」

「沒什麼。」耿于介又翻過一頁,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他根本沒在看書。耳朵尖尖的,注意力全在旁邊的小女人身上。

「奇怪了,從來不知道女人有這麼多話可聊。還有,項名海!你湊什麼熱鬧!」耿家二哥教訓著弟弟。「注意一下時間好不好,都十二點多了!」

「明天又不用上班。」舒渝轉頭,有點責怪地瞄他一眼。

「你們不用,我們要啊,我跟大哥都要值班……」

「少來。不是值第二線嗎?」舒渝頂回去,轉頭對妯娌們說︰「不用管他,我們繼續。剛剛講到哪里?」

「還聊!回家睡覺了啦。」耿于懷干脆一把拖起個子嬌小的舒渝。「你講不累,人家大嫂要休息。」

自從流產事件之後,全家對涂茹的身體都比她自己還要戒慎恐懼;果然此話一出,眾人馬上警覺,紛紛稱是,都說時間晚了,不敢繼續再聊。

雹于介合上書,微笑起身,牽起涂茹的小手,不讓她再逃避。

「那我們走了。大家晚安。」

雹家弟弟們和老婆望著大哥大嫂牽著手離去的背影,忍不住嘆氣。

「一對璧人……」「而且感情這麼好……」

氣質、外表都很相配的兩人,從認識到結婚沒有經過任何風浪,一切都那麼美好之際,為什麼會被上天開一個這麼大的玩笑?

大家都想到了那個未曾謀面的佷兒。突然,寬敞的客廳里安靜了片刻。

「沒關系,他們這麼恩愛,一定很快會再有寶寶的。」生性直率陽光的舒渝打破略微沉重的安靜,樂觀地說。

其他三人都點著頭,期盼著。

而肩負著眾人期望的耿于介夫妻在路上並不如旁人想像的那麼甜蜜恩愛。涂茹非常安靜,幾乎沒有開口。

因為這麼晚了回娘家不方便,所以他們是回自己的房子;一回到家,涂茹便先去洗澡,等耿于介也洗完出來時,她已經睡了。

雹于介一面擦著頭發,一面走過來,才在床沿坐下,手還沒伸出去,涂茹便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小茹……」耿于介深呼吸著,低沉嗓音帶著濃濃的無奈。「你要這樣到什麼時候?我們不能談談嗎?」

這段時間以來,她的疏遠跟逃避太過明顯,耿于介完全無法忽視。

背著他的涂茹靜了半晌。然後,翻身坐起,和耿于介面對面。

她的表情非常冷靜,一雙杏眼完全沒有平日的溫婉笑意,又黑又深,認真盯著他,顯示著決心。

「我同意我們該談一談,但,不是現在。」她的口氣溫和但堅定。「我知道你明天要上班……那,下班之後,可以嗎?」

她的態度讓耿于介心中一凜。

「明天?」他遲疑了一下。「可是我明天在中壢,回到台北都七、八點了。」

「七、八點還好,我等你。」她說。「今天大家都累,而且時間很晚了,先休息吧,你明天一早還要開車下去。」

「小茹……」

他望著堅決關上燈、重新躺回去,背對著他的嬌柔背影,突然,千言萬語都卡在喉頭,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背影……為何如此遙遠、如此無法接近?她明明近在咫尺啊。

床很舒服,兩人應該親密依偎的,但,卻像是中間隔了一道鴻溝,他在這頭,她在那頭,遙遙相對,踫不到彼此的身體,也看不見彼此的心了。

好寂寞的雙人床。

結果隔天,他在走出辦公室之際硬是被召回,緊急接手一個急傷科轉來的病患,車禍後的蜘蛛膜下大量出血,需要立刻處理。

他只有一分鐘的考慮時間。面對值班醫師學弟懇求的眼神,天人交戰了片刻,職業使命感還是戰勝了。

像這樣的手術分秒必爭,延遲的代價可能是腦部缺氧過久而成為植物人,絲毫不能耽誤。他在換手術衣、刷手之際,還特別拜托秘書小姐去幫他聯絡涂茹,告訴她這個突發狀況。

「耿主任,你老婆聲音好好听喔。」幫忙打電話的劉小姐回到開刀房,興高采烈地告訴他︰「而且好溫柔。她說沒關系,你辛苦了,還謝謝我打電話去。」

雹于介微微苦笑。想到她的溫婉柔順,他心頭還是會微微一擰,又酸又甜。謝過劉秘書之後,他雙手舉在胸前,安靜走進了電動門後的開刀房。

「感情真好。不能回去吃飯還要急忙打電話報備。」秘書小姐在他後面,以著愛慕的眼光看著那英挺的背影,一面跟同事咬耳朵。

「對啊,耿主任真的超疼老婆,講到老婆時,表情都不一樣了。更帥!」同事出猛點頭同意。

這個年代,公子早就不流行了,又帥又疼老婆的,才是王道啊。耿于介的評價,從婚前的超高分,到現在已經直逼破表。在台北、中壢兩個院區,目前都是所有女性同仁「想嫁的男人類型」排行榜上的冠軍、榜首、第一名!

「主任的老婆不知道是怎樣的人,可以讓主任相親之後幾個月就決定結婚。」兩位小姐還在猛咬耳朵,幸好是行政,不用進刀房,可以繼續八卦。

「一定是超美或超優秀的啦!不然,怎麼可能牢牢抓住這麼優質的大帥哥。」

其實,她們都猜錯了。涂茹根本沒有超美或超優秀,她只是個平凡人。

平凡到,所有世俗的跟陰暗通通都有。她會嫉妒、憤怒、不甘……各種負面情緒一樣也不缺。只是,溫順安靜的個性讓她無法發泄、情緒沒有出口。最後,就是這樣卡住。

當她一個人餓著肚子空等,只等來了一通電話時──還是請科里的秘書小姐打,不是耿于介本人──突然,結婚至今以來的所有委屈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把孤單的她淹沒。

這樣的日子,她不要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卻一直是一個人過著。結婚以後,比單身時更寂寞。

最可怕的是期望。單身時沒有那種強烈的渴求──想要看到他、待在他身邊、嫉妒著他的工作、為他的晚歸或缺席而難受,偏偏,又得和該死的理性拉鋸。對于怨婦一般的自己,涂茹已經厭煩到極點。

房子是空的,她也是空的。從心到身體,空蕩蕩。她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不能承受之輕。

回家嗎?想到母親那急著要她走的態度,仿佛女兒出嫁後就是外人似的;街坊鄰居一問,還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拚命急急解釋──女兒女婿小兩口沒吵架,只是回家休養……說實話,涂茹听著都幫母親尷尬。

不然,還能去哪里?她愛看的小說、電影里面,離家的女主角總有地方可去。不是投奔親朋好友死黨,就是瀟灑地遠走他鄉甚至出國流浪;再浪漫一點,還有默默守候多時的男人挺身而出,解救公主之余還傾訴多年來壓抑的愛意。

那應該都是美麗又特殊的女人才能得到的待遇吧?像她這樣一個糯米團似的角色,根本不必想那麼多,否則只是庸人自擾。

何況,她根本不想要什麼特殊待遇、救美英雄。她想要的,一直都是平凡而甜蜜的相處。渴望能與之相守的,一直都是她自己的丈夫。

甭獨的縴柔背影融在沉沉夜色中,涂茹一個人走著。對于自己要走去哪里卻是一片茫然。隱隱覺得走到最後,還是會乖乖回去那華麗而空蕩的家里,而這世界上,不會有另一個靈魂知道她曾經離開過。

實在,太寂寞了。

手機響起時,她已經不知道走了多久。腳微微發酸,倦意涌上,她在人行道邊站定,無意識地望著路口的紅綠燈,號志燈上小紅人也站定。

「公主,我下班啦!你在干嘛?」是曹文儀。听到她的聲音,涂茹突然有點說不出話來,只能靜听。「你訂的書已經來了,明天要不要來拿?你早點來我們可以一起吃飯,我明天還是上兩點的班。」

「嗯,好。」涂茹清了清喉嚨,好一會兒才回答。

「你聲音怪怪的,人在外面嗎?」曹文儀雖直率,但絕不是粗線條,相反地,她非常敏銳,立刻發現涂茹的異狀。

「對。」除此之外,涂茹不知道該說什麼。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我剛有打去你娘家,說你回家了;打去府上,沒人接。喂,你這個良家婦女晚上不是不出門的嗎?今天怎麼在夜游?」

涂茹找不到字句回答,只好沉默。

號志轉換,小綠人開始走了,涂茹依然呆呆望著,任由行人從身邊流過。每個人都好有目標的樣子,篤定而迅速地往前走,只有她,始終留在原地。

「涂茹,你還在嗎?喂?」曹文儀急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在哪里?」

她在哪里?茫然望著開始奔跑的小綠人,秒數一直在遞減。她心急了,也想拔腿前進,可是,要去哪里?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她哭了,無聲的淚沖上眼眶。「我不知道。」

「你不要亂走,跟我說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沒關系,你上了一天的班──」而且曹文儀的工作是要爬上爬下、搬書排書,真的勞力付出的,相當辛苦。

她的貼心被曹文儀不耐煩地打斷。「你夠了沒!這個好孩子的戲碼,你還要演多久?演得這麼成功,有人頒獎給你嗎?別嗦了,告訴我你在哪里。」

涂茹只好說了,也依言在原地等她。二十分鐘後,怒氣沖沖的曹文儀出現。

望著她瘦長的身影對著她走過來,還是一樣棒球帽、牛仔褲的打扮,涂茹用力眨了眨眼,把酸澀之意給忍了回去。

但心底蔓延出來的倦意與委屈卻忍也忍不住。一見面,曹文儀的薄唇便撇了撇,微微冷笑。「你看看,把自己搞成棄婦一樣,你老公又怎麼了?跟護士上床?還是又去開什麼天大地大的會、研究什麼救國救民的醫藥新知或去幫哪個政商名流開刀?」

「我們……可不可以先不要談他?」這是第一次,涂茹沒有制止曹文儀充滿敵意的攻擊耿于介。她真的很累了,暫時不想听到關于耿于介的任何事。

「不說就不說。」曹文儀也干脆,拉起她的手就走。「走,我送你回去。家庭主婦逃家在外游蕩,怎麼听都很悲哀。回你家煮點東西吃吧。我餓死了。」

涂茹沒有動。她站在原地,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

拉她不動,曹文儀詫異回頭。「怎麼了?為什麼不走?」

她搖搖頭。「我不回去。」

「那是要回娘家嗎?我也可以送你,反正跟我老家滿近的,我最近已經搬回去了,更順路。」

她還是搖頭。

越來越深的夜色中,一身淺色素淨裙裝的涂茹顯得那麼單薄,及肩的發微亂,明顯瘦了的臉蛋上,明媚的眼眸充滿著疲累,眼角的淚痣像是欲滴的淚,菱唇抿著,千言萬語,都鎖在唇後,不曾明說。

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少女乃女乃,為什麼看起來像落難的小媳婦?曹文儀回頭望著她,突然,看懂了她的悲哀與疲倦。

「那不然,先跟我回家。」曹文儀不再多問。她天生的王子個性發作,看不得公主落難。

「不方便吧,伯母她……」

曹文儀的母親前一陣子在浴室跌倒骨折,曹文儀最近搬回家里,幫忙照顧行動不便的母親。涂茹猶豫地說著。

「我說過了,別再跟我演這種貼心戲碼,我又不是你的飯票。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客氣這種事。」

不由分說地,曹文儀猛力拖她開步走。涂茹踉蹌了下,連忙跟上。

「你做得對。到我家住幾天,好好給你老公一點顏色瞧瞧。」曹文儀邊走邊說,興高采烈,簡直像中了樂透。「他那種人,早該得到點教訓了。當醫生了不起哦?忙忙忙,忙什麼大事業忙成這樣?以為大家都要遷就他?作夢!欠教訓!」

「文儀,」她再度停步,抵抗著曹文儀的拉扯。「我剛拜托你了,先不要談他,好不好?如果還要繼續講,那我就不去了。」

聲調還是柔柔的,不曾提高嗓門,但,帶著一股難以忽略的堅決。罵到興頭上的曹文儀警醒地住口,望著她。

涂茹……似乎有些什麼不同了,跟印象中那安靜內向的形象有點出入。

原來,她也有這樣的一面──語氣和態度可以如此堅硬;還會毅然離家──即使在外人看來,她簡直是處在自由又富裕的天堂里。

原來,她真的不是小老鼠般畏縮膽小的女人,也不是童話故事中一頭金發、美麗富有,卻只能被囚禁在高塔上的公主。

痹了一輩子,突然強硬起來,效果是很驚人的,連曹文儀這種嘴巴超利的角色,都被震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能乖乖同意。「我知道了。不會再多說。」

「謝謝。」涂茹勉強扯了扯嘴角。「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是,馬上帶您去寒舍休息。」曹文儀超愛演的,立刻鞠躬哈腰,手一揮,假裝是最忠實的僕人。「公主這邊請。」

涂茹被逗笑了,雖然笑容很短暫,但終究是個微笑。她輕拍了演得正高興的曹文儀一下。「什麼公主,別亂說。」

「打入口!這位太太打人哪!」曹文儀當然還沒鬧夠,夸張地喊起來︰「各位鄉親父老、各位路人,你們評評理!長得這麼秀氣的太太,出手這麼重,有沒有天理啊?!」

「你鬧夠了沒。」涂茹無奈嘆氣,又好氣又好笑地伸手拉她。悲慘低落的心情終于成功地被轉移了一些,蹙著的眉心也放松了。

鬧夠了的曹文儀干脆抓住涂茹的手,兩人小學生一般,手牽手往公車站走去。

暫時先這樣吧。她真的太累太累了。就讓她回到高中時代嬉笑玩鬧的單純時光,即使只有一下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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