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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判 第9章(1)

要是知道會全身酸痛,她絕不會讓那臭書呆在她身上拚命扮可憐卻又拚命對她做盡邪惡的把戲。

然而也因為這樣,張萸得休息一陣子,拿溫頤凡對她軟磨硬泡的挽留沒轍,只得在蕪園住下了——嫁雞隨雞,都拜過堂了,她還能去哪?

在張萸醒來以前,溫頤凡就讓人將蕪園全布置成新婚的大紅色,「囍」字剪花貼得她眼花撩亂。

蕪園到底有多大,她還沒空逛個透澈,某個始作俑者倒是知道把她磨得慘了,不肯讓她太勞累,她的活動範圍幾乎就只有他臥房所在的院落,起居作息皆有僕役使喚,而溫頤凡也在第一天就對所有僕役宣布,「蕪園」從此有了女主人。

溫頤凡的僕役大多是低階式神,少數的活人僕役身上都有他的咒法,影響不大,就是在外頭有人問起了主子的事,那咒法會讓人暈頭轉向,什麼都答不出來,足見溫頤凡這家伙有多孤僻,但以他的身分,也是必要的,張萸明白他不樂意接觸人群,和童年就被迫卷入皇室的斗爭絕對月兌不了關系,以他的能力,當權者也不會輕易就放手。

「他雖然答應讓我成為庶民,歸隱市井之中,但我知道若有機會,他會說服我。而我之所以還住在京城,那也是他答應我歸隱的條件。」文潛的聲名遠播,「那位」可是功不可沒,他知道溫頤凡有法子讓所有人都忘記他這號人物,把文潛的存在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去,但若連天下人都知道這號人物,溫頤凡再神通廣大,也無法抹去全天下人的記憶。

其實張萸默默地想,就是天下人都知道文潛這號人物好了,他照樣可以消失啊,也許「那位」這麼做,不盡然只是要困住溫頤凡。

普天之下最有權勢的人,願意信守承諾給他平凡的日子,也許他們之間仍是有手足之情的。誰也無法相信、只為了爭奪權力而活,那實在和活在地獄沒兩樣,對這個在當時唯一能信任的人,不想就此遺忘……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當然張萸同時也猜想,溫頤凡走不了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方叔和石頭吧,他們兩個只是凡人,那人要對這兩個凡人不利可是輕而易舉。

「對,方叔是我生父家族的老管家。」溫頤凡像是贊許她的心思玲瓏剔透那般,拍拍她的臉頰,「但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收了敝帚居。」只要弟弟信守承諾,他不會考慮走得一干二淨。

張萸休息了幾日之後,溫頤凡問她,若辦喜宴,想請誰?

「我們真的就算拜過堂了啊?」

「天地為證。」溫頤凡只要听她這麼問,臉色就不太好看。

張萸撅嘴,「早知道我就拜認真點……」她那時還拚命笑對面的新郎倌是笨蛋木頭人欸。

溫頤凡忍不住失笑,拿寫請帖的筆桿敲了敲她的額頭。認真拜和隨便拜,都是拜!

五天後,張萸和溫頤凡的婚宴,包下了整座竹居酒樓,到場的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那些因為文公子娶妻而心碎的狂蜂浪蝶們,就是想到婚宴上買醉,也不得其門而入啊。

那是婚宴後快半個月的某一天,敝帚居的老板娘在婚後依然繼續擺攤,雖然很多人大感訝異,可習慣找張天師指點迷津的「信徒」們和鄰居可開心啦!

「我去找別的相命仙都沒用,一定要張天師啊……不,現在該叫文夫人了!」郭大娘說道。

「不是哦,我師門下,我還是姓張。」張萸笑著道。

其實替人解決煩惱雖然麻煩,可是幫熟悉的人感覺卻不一樣,婚後每天雖然也不是閑著沒事做,她會幫著溫頤凡準備教材,貧戶的孩子買不起書,寫字紙是奢侈的消耗品,他們于是想了些替代法子,例如做沙盤,能讓孩子用盤子盛沙在沙上寫字,或者他們夫婦倆自己掏錢跟石材店買吸水性強的石版,用毛筆沾水就能重復書寫,敝帚居也低價收購一些舊書送給孩子。

有人說,那些貧戶的孩子,也參加不了科舉,學識字做什麼用呢?所以溫書呆的學生真是小貓兩三只,張萸也會跟溫頤凡到處去把學生找回來上課——

張萸有時還比這書呆更懂說服人呢!

「學識字怎麼會沒用?畫符也要識字,要不畫錯了,輕則符的效力全失,重則天打雷劈啊!你去抓藥要不要識字?你去當鋪要不要識字?簽合同要不要識字?你上菜館不識字,水牌看不懂,小二是不是坑你,你知道嗎?銀票上寫什麼,你不識它,它不識你,你要當一輩子冤大頭嗎?」

不得不說,在市井小民之間,「張天師」的說服力還是大過了「文公子」啊!瞧瞧那些父母被她說得頻頻點頭,溫頤凡都忍不住想笑了。

「我果然娶了好賢妻。」

「小意思。」張萸還撥了撥頭發。

這樣的日子倒也充實,可張萸還是會掛念她那些「顧客」,江嫂子的孩子最近如何?夜里還會啼哭嗎?三姑跟她丈夫還會天天上演全武行嗎?林家那個老二應該回家了,他兩老最近身體還好吧?

所以,她又回來擺攤。溫頤凡也由她。

一大早,就是幾個老鄰居見她攤子開張了,立刻跑來光顧,下午倒是清閑許多,最近溫頤凡的學生回去上課的人數多了,他通常會到下午才來接她一起回蕪園。

攤子難得清閑時,張萸就跟阿肥玩。阿肥這陣子都由石頭代為照顧,不知錯覺否,這團毛球……好像就只是變成了更大的毛球,胖到極致時,肉會向兩旁垮,也是正常的。

「阿肥啊,你看起來除了變肥,好像都沒有長大耶?」還是她誤會了,阿肥根本不是雪,也不是幼雛?那它到底是什麼?

阿肥有些心虛,拍翅膀原地轉了一圈,假裝听不懂,搖搖晃晃地賣萌。

張萸一邊和阿肥玩,一邊也察覺有個年輕人,從早上就坐在對街隔壁的茶樓,觀望著敝帚居。

嗯,當然也有可能是在觀望她?張萸不是自認有什麼沉魚落雁的美貌,而是自小行走江湖,她遇事一向謹慎慣了,就是會多留點心眼注意罷了。

然後,大概到了溫頤凡上完課前的半個時辰,那年輕人終于有所行動了,他和他的隨從來到了張萸的攤子前。

「你就是人稱張天師的張萸姑娘?」年輕人問。

張萸面上不動聲色,只是端出了應對客人時一貫的專業態度,「是,閣下要卜卦問事,或抓鬼驅邪?」一邊問的同時,她心里一邊怪叫,她相信這年輕人絕不需要驅邪。

人的面相,三十歲前是天生父母養,三十歲後是靠自己半生的歷練造就,所以有些人,年輕時眉分八采,目若朗星,中年後面容麻木,兩眼無神,就是不懂看相,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當然張萸雖然也研究面相,但她最主要仍是看氣場。

這年輕人,不說他貴氣的舉止,顧盼生輝的儀態,更重要的是他一身靈光紫氣啊!張萸在京中這些日子也不是沒接觸過富貴人家,但要讓她覺得有點坐立難安的,這年輕人真是第一個。

「勉強算問事吧。」年輕人讓隨從放了一錠銀兩在桌上。

張萸挑眉,這錢真不知她賺不賺得起,八字不夠重啊!

「公子所問何事?」

「听說張天師已嫁作人婦,為何還出來拋頭露面?」年輕人像隨口聊天那般地問。

笆你屁事?張萸臉頰一顫,仍是道︰「為人解決疑難雜癥,算是我一出生就帶來的使命吧?公子不同樣也是生來就被賦予使命嗎?」

「士農工商,各有使命,但一個算命的,怎麼知道自己必須給人算命?更何況是名嫁作人婦,應該相夫教子的女子?」

你女乃女乃的是來踢館的嗎?張萸覺得她該讓丈夫寫個「和氣生財」貼在她正對面,時刻提醒自己。「公子的疑慮,我會傳達給我家相公知道;至于相命並非我的使命,我的使命是降妖伏魔,抓鬼驅邪,但世人偶有小煩惱,所以順便替人指點迷津,如果公子又想問,一個天師為何知道自己必須抓鬼驅邪,那麼我可能得問問老天,為何賦予我抓鬼的天賦,讓我與抓鬼天師有師徒之緣,公子這錠銀子,就只想問這些?」

年輕人看著她,沉吟了半晌,才道︰「好吧,就當你真有幾分本事,那我倒要試試你的本領,我想問一個人,但我不能給你這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你有法子算出他是誰,我就服你一半。」

不給生辰八字跟姓名,算出來也只服一半,剃頭要不要也剃一半啊?

「那要看公子能給我什麼線索了。」

「這個人,是我在這世間僅剩的唯一手足。我要你算出他人在何方……」

年輕人頓了頓,音調一轉,倒是柔緩了許多,「如今安好否。」

張萸腦海閃過某種念頭,可她不能確信,于是道︰「好吧。」沒有生辰八字跟姓名,就要開天眼,偷看命書了。張萸雖不信命,但這法術找人很好用,她手點陰陽水,雙手結印,口念咒語,開天眼,旋即在空中畫出一道符,接著作出翻書的動作。

年輕人只是一聲嗤笑,顯然當張萸作戲。

張萸沉默半晌,然後看著年輕人。

「怎麼?張天師的靈魂,現在是上天庭,還是下地府?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年輕人的口吻和神情完全不掩譏刺。

張萸收了天書,雙手交握擱在桌上,「我不能告訴你答案。」

「這麼快就投降?瞎掰也不會嗎?」

張萸神色沉定地看著他,靜靜地吐出四個字︰「君無戲言。」

「你——」年輕人拍桌而起,瞪著她的眼眸中,也不知是震怒或驚訝。

嗯,她好像別惹怒他比較好。張萸立刻露出一個親切的笑,「這位客倌火氣別這麼大,要不要喝杯茶?我夫君泡的茶生津止渴降火氣,養肝潤肺顧腸胃,平常他只泡給我一個人喝,今天看在客倌尋親未果委實心酸的份上,分你一杯,不算錢。」死小表,原來是跟她下馬威來的。

啊,論輩分,他是小表,但論年紀與身分,她是不能喊他小表的,這男的比她年長。但張萸仍是忍不住想喊︰死小表!

年輕人瞪著她倒了一杯茶給他,像要將她瞪出兩個洞來似的,末了仍是坐下來,心平靜氣地拿起茶,看著那茶杯半晌,才慢慢地,認真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細細品味……

噯,好可憐,看著茶杯像看著自己的兄長一樣。她也有點心軟了。

「雖然我不能回答您第一個問題,但倒是可以回答你第二個問題,令兄是長命相,命底福澤深厚,雖然年輕時卷入了身不由己的是非當中,背了些冤孽債,但我想他有心向善,這些年來,承天恩允諾,過著他想過的日子,平安踏實,您就不必擔心了。」

年輕人嘲諷地笑了笑,「冤孽債?你懂什麼?」

她真不懂,也明白他不會明白她真正的不懂,所以不說話。

「他跟你說了很多吧?你怎麼認出來的?」年輕人又問道。

來這招啦!她真的「鐵口直斷」他的身分,他就反過來說她是听「他兄長」告訴她的,溫頤凡確實說了一些,但可沒說這弟弟這麼惹人厭。

「不多不少。就說到天威浩蕩,若能令他就此在這市並中安然度過余生,他于願足矣。」

「天威浩蕩?這可絕對不是他說的。」年輕人瞪著她,「屈居市井之中,娶一個滿口胡言亂語的江湖術士,這叫于願足矣?」

耙情這位疑似對哥哥感情很不單純的弟弟,是專程來嫌棄她的嗎?

張萸也不跟他計較了,淡淡地道︰「這位客倌,大海之所以能納百川,正因為它有著天子的德性,天下萬民皆吾皇之子,魚喜水,而鳥喜風,就像聖明如天子,絕不會強迫一只鳥生活在水里,也不會否定它逐風的本性;在下是江湖術士,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每一口飯都吃得心安理得,我夫君承諾與我扶持到老,那麼我此生亦不離不棄,旁人怎麼說,我們恐怕管不著。」

年輕人看著張萸半晌,也許覺得她這江湖術士還挺能說大道理的,至少那分譏刺不再那麼明顯,「你知道我是誰,還敢這麼跟我說話?」

「您也知道我是誰,坐在那邊觀察了我一天,拐彎抹角來問我您的兄長過得好不好,不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年輕人聞言,深吸口氣,笑了笑,「有點意思。」

張萸才覺得這年輕人有點霸道哩!苞他交手很頭疼啊,她看了看天色,「書呆再一會兒就要回來了,你要見他嗎?」

「你喊他書呆?」年輕人瞪著她。

不行哦!這家伙管真多……啊,這天下確實沒什麼是他不能管的。

「閨房情趣,讓您見笑了。」她故意道。

「……」年輕人像有些氣悶那樣瞪著她——欸?她希望那眼神里不是有一點嫉妒啊!

「他不肯見我。」最後他郁悶地道。

啐!方才態度要是好一點,她說不定大發慈悲幫他說服溫頤凡哩。「如果您是來祝賀他,與他閑話家常,他應該會歡迎您;如果是來說服或說教的,草民還是建議您——放開雙手,得到的更多。」她又拿出了為「信徒」指點迷津時的神棍笑容。

「要我祝賀他娶一個……」他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我做不到。」

這家伙真的很討厭,但想想他也怪可憐的,她又替他倒了一杯茶,「人生在世,受困于權謀名利,找到一個真心人已是難得,您難道不是最能理解個中苦楚之人?真心希望一個人幸福,也會期待他找到一個真心人,不管這人是金枝玉葉,或荊釵布裙。我不要求您認同我,但是您至少該相信您的兄長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也可以告訴您,我不會因為沒有您的祝福,就動搖苞他走一輩子的決心。」

年輕人畢竟不是養在玉樓金闕卻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對怎麼衡量一個人的輕重,還是有幾分本事。張萸確實也不是凡桃俗李,他只好道︰「我說我祝福不了,但也沒說我想阻止。」他悶悶地喝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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