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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弦心計(上) 第1章(1)

大豐王朝,建成二十六年

今天對容府來說,可是大喜之日。

這幾天,臥病在床的老太君精神明顯好轉,指揮著幾個兒子和媳婦,就怕竹院因為太久無人居住,打掃不夠干淨,還有平日吃的、用的,一再確認都準備周全了才能放心,就是要讓長房嫡孫住得舒坦。

「婆母放心,媳婦早就打點好了,你就躺下來歇著……」二太太江氏的臉上雖然掛著笑意,卻不是很真誠,想她也生了兩個兒子,可就沒這麼受重視過,長房嫡孫就是不同,何況還是襲爵的孫子。

老太君卻是怎麼也躺不住。「真想快點見到三郎,他今年都二十了,也該娶妻生子,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則我恐怕看不到曾孫子出生……」

由于長媳一連失去兩個兒子,受不了喪子之痛,加上先天哮喘的毛病,頓失求生意志,愛妻心切的長子听聞昌州府有一神醫專治此病,于是懇求皇帝恩準,攜妻離京,前往定居。

才過一年,原本子宮疲弱的長媳居然又懷了身孕,老太君可是天天求神拜佛,無非就是希望這胎能平安出生,之後長媳若真的產下一子,可會讓她高興得連嘴巴都歪了,不過當娘的一刻都離不開兒子,生怕心肝寶貝又這麼沒了,到時真的活不下去。

老太君抱不到長房嫡孫固然失望,但也不是不能體諒媳婦的心情,只好派次子前往昌州府探望,並要她好好養病。

直到長房嫡孫年滿十五,為了議親之事,總算盼到他回京,祖孫倆終于可以見上一面,只是想不到才下完聘,兩家正式結親,不到三天的光景,喜事變喪事,董家的閨女突然暴斃身亡,雖然尚未進門,但也算是容家的媳婦,三郎主動開口說要迎娶牌位,並立對方為正室,令親家好生感動,大贊他有情有義。

老太君可是打從心底疼愛這個生性善良寬厚、懂得體恤他人的長房嫡孫,這次絕不讓他再離開自己身邊了。

聞言,江氏心里很不以為然,明明曾孫子都已經有好幾個了,然而嘴上還是只能虛情假意地附和。「婆母說得是,只可惜大伯和大嫂死得早,沒能親眼看見他娶妻生子……」

這番話觸動老太君的傷心事。「這都是命啊……」

就在三年前,昌州府發生瘟疫,死了很多人,長子和長媳也雙雙染上,不到一個月就相繼過世了。為了避免傳染,官府還下令火化,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更要面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淒涼哀傷,老太君每回想起來就淚流滿襟。

如今長房嫡孫守孝期滿,帶著雙親的遺骨返回京城,一家人得以團圓,老太君總算在有生之年盼到這一天。

江氏也跟著掉了幾滴淚,接著外頭就傳來婢女的叫嚷。

「……侯爺回來了!侯爺回來了!」

「三郎已經到了嗎?」老太君掀開錦被就要下床。

「婆母別急,這會兒還不能出去,得要避著點,免得沖煞到……」因為要把大伯和大嫂的遺骨迎進大門,暫時先放在祠堂,等看好日子再葬在祖墳,而且依照傳統習俗,身為子女比父母早死可是大不孝,自然不能見面。

老太君嘆了口氣。「等事情辦好了,就讓三郎過來讓我瞧一瞧。」

「是。」說著,江氏便出去了。

出了松院,她的臉色不大好看,如今襲爵的長房嫡孫回來,定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婆母的眼里豈還有其他孫子的存在?雖說自己生的兒子總是最好的,不過在他人眼中,卻是一無是處,連個功名都沾不上邊,這該如何是好呢?

待江氏來到祠堂,就見自己和三房所生的兒子、女兒全守在外頭,連庶出的幾房子女也跟著來湊熱鬧,無非是想和這位侯爺堂兄或侯爺堂弟打好關系,更有不少婢女不斷地探頭探腦,想也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都沒事干嗎?還不快去做事!」江氏連忙出聲趕人,三郎上頭原本還有兩位兄長,可惜都不幸夭折了,如今他不只是容府的長房嫡孫,還頂著「鳳翔侯」的頭餃,就算是做妾,也好過當個婢女,這一點心思,她豈會看不出來?

婢女們聞言,一下子就跑得不見蹤影。

江氏要孩子們先在外頭等候,接著她走進祠堂,就見供桌上擺了兩只牌位和鮮花素果,請來的道士正在誦經,而面露哀傷的三郎則是手持清香,跪在蒲團上,待誦經告一段落,便依道士的指示,呼請雙親魂魄歸位,擲三次筊.

一正一反,都是聖筊.

「……你爹和你娘都有跟著回來,咱們也放心了。」三太太盧氏用手巾拭了下眼角,接過佷子手上的清香,插在香爐上。

待儀式結束,道士便收拾法器,退了出去。

容子驥溫文有禮地朝在場的幾位親人拱手答謝。「有勞二叔、二嬸還有三叔、三嬸費心了。」

幾個長輩看著眼前發黑如墨、膚白如雪,氣質更是謙沖自牧的佷子,跟五年前相比,不只變得成熟,五官也更為俊麗,令人看得目不轉楮,放眼同輩之中,又有誰能比得上?

「三郎真不知是像到誰了?生得這般好看,連女人見了都會自慚形穢。」江氏心想說不定是抱來的,而不是大伯和大嫂的親生骨肉,畢竟萬一大房無子,爵位自然由其他房的子孫來繼承,他們夫妻當然不肯了。

原以為大嫂已經無法再受孕,加上哮喘的老毛病也愈來愈嚴重,連小命都快丟了,結果去了昌州府,讓神醫扎個幾針、喝上幾帖藥,肚皮又再度爭氣,怎麼想都不對,三郎十成十不是他們夫妻親生的。

聞言,容子驥白玉般的面頰泛起紅暈。「讓二嬸見笑了。」

「我這可是在夸你。」江氏挖苦地道。

他像是听不出對方的嘲弄,淺笑回道︰「娘說我生得像舅舅,每次看著,就會想到這位早逝的兄長,既懷念又傷感。」

「這就對了,听說大嫂的兄長年輕時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連公主都想下嫁,可惜英年早逝,三郎的容貌像母舅也就不足為奇了。」二叔容永全橫了下妻子,要她別亂說話,大哥對大嫂有多痴情,京城的人都有目共睹,通房、侍妾一概不收,更不可能抱別人家的孩子回來混淆容家的血脈。

江氏只好悻悻然地閉嘴。

身為三叔的容永華嘆了口氣。「如今大哥和大嫂總算回到家,只不過……當年送他們離京,沒想到回來的卻只剩下……真是人生無常。」

「說得是。」听丈夫這麼說,盧氏回想起當年,又紅了眼眶。

容永全笑了笑。「如今一家人團聚,大家應該高興才對。」

眾人這才相視一笑,步出祠堂。

「三郎堂兄!」

「三郎堂弟!」

容子驥噙著淺笑,听著他們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紹,生怕他不認得似的。

「三郎堂弟可還認得咱們兄弟?」二房長子容子寬涎著笑臉,其實也是想要藉機巴結,希望從他身上得到好處。

要知道當年容家的祖先容福興被封為「福星大將軍」,與聖祖皇帝一塊兒起兵對抗前朝軍隊,征戰三年,終令大梁走向亡國的命運,當大豐王朝建立那一天,便成為開國最大功臣,不僅被冊封為鳳翔侯,還是破格地世襲罔替,在文武百官面前吃得開不說,在當今皇上面前肯定也能說上話,定能幫他們兄弟討一個官來做,不用跟人家搶破頭考什麼功名了。

容子驥笑意晏晏地回道︰「當然認得,你是子寬堂兄,這位則是子舟堂兄,還有……這位應該是子敏堂兄。」

「沒錯沒錯!」容子寬和容子舟兩兄弟笑得見牙不見眼。他們心里可是嫉妒得很,容貌、爵位全讓容子驥一個人給佔去了,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

而容子敏則是笑得靦,他是三房的獨子,努力想考個功名,不過即便是日夜苦讀,終是考運不佳,多次落榜。

二房的麼女秀娟年方十三,一臉天真無邪地開口。「三郎堂兄長得真俊,比哥哥們好看多了。」

這番話可讓容子寬和容子舟兄弟倆的臉都黑了。

江氏捏了下女兒的手臂,咬牙切齒。「你不會說話就不要開口。」這個死丫頭居然胳臂往外彎,就算是親生女兒也不能原諒。

被母親一罵,秀娟捂著臉哭了起來。

「都是佷兒不好,二嬸別怪堂妹。」容子驥遞上手巾給堂妹,代為說情。

秀娟覺得三郎堂兄為人真好,比兩個親哥哥還懂得愛護她。

見狀,容永全不禁瞪了下妻子,覺得她的嫉妒心重,又不識大體。「你听听看,三郎都把錯往自己身上攬了,你這個當長輩的要多學一學!」

「我……」江氏真是啞巴吃黃連,她可是護著自己的親生兒子,丈夫居然替別人的兒子說話,說有多嘔就有多嘔。

見氣氛不對,盧氏趕緊開口。「三郎還是快回竹院梳洗更衣,好去看看你女乃女乃,她可是天天盼著你回來。」

「是,那佷兒就先告退了。」容子驥拱手回道。

「我找個奴才幫你帶路……」容永華說。

他再拱手一揖。「多謝三叔,佷兒認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待容子驥轉過身,才走沒幾步,冷不防的,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風,讓他的袖口和袍擺都跟著飄動。

所有人霎時背脊發涼。

「明明太陽這麼大,怎麼突然覺得好冷?」盧氏納悶。

容子舟疑神疑鬼。「該不會是大伯父和大伯母在這兒听咱們說話?」

「小孩子不要亂說話!」江氏沒好氣地罵道。

容永華看了下四周,可惜什麼也沒瞧見。「要是能再見到大哥和大嫂一面,就算只是魂魄也好。」

「爹別嚇人家!」三房的掌上明珠秀英年方十四,膽子很小,馬上躲到母親身後,盧氏連忙安撫她,免得夜里作起惡夢。

「好了!」容永全皺起眉頭,打斷眾人。「咱們先到娘那兒去陪陪她。」

眼看長輩們都走了,晚輩們自然也吵著要跟,唯獨庶出的子女自知身分不夠,除非祖母要見,否則不能隨便踏進松院,只能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院落。

于是,一行人就這麼轉往松院。

「……不是要你們先在竹院待著嗎?」

容子驥已然收起溫文儒雅的笑臉,換上淡漠面容,左手背在腰後,右手拿著折扇,頭也不回地開口。

若是有人見得到無形眾生,定會發現他的身後隱隱約約出現兩道頭戴盔帽、身穿鎧甲的武將身影。

「反正待在竹院也沒事,俺就帶著李副將出來晃晃,熟悉一下環境,畢竟咱們上回來京城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滿臉絡腮胡的朱將軍說道。

而看似魁梧的李副將,卻有顆比女人還縴細的心。「還以為豪門大戶復雜,每一房都斗得厲害,不過看他們待你還算是真誠,就算是你那個二嬸,也只會在嘴巴上酸個兩句,不至于暗著來。」

朱將軍不禁哼了哼。「復雜的是這個臭小子,俺看他裝模作樣就覺得累,他們不是你的至親嗎?」

「他們是我的至親沒錯,」容子驥微微掀動唇角,口氣帶著幾分諷刺。「但就因為如此,才更需要提防。」

俗話說家賊難防,兩位兄長之所以夭折,就是拜其中的某人所賜,爹早就懷疑他們的死因不單純,對方使出的手段還是極其陰毒的咒殺,只是除非找出施咒之人,否則根本無法證明。而且對方很有可能是至親,讓爹始終不敢去查證,也不願面對,更不敢跟祖母提起半個字,就讓她以為孩子的死是天意,也只能認命。

此外,當時尚未過門的未婚妻董氏八娘,也同樣無緣無故暴斃身亡,實在啟人疑竇。

三郎,小心身邊的人……

容子驥一輩子都記得父親這句叮囑,不過他可不像父親那般心慈手軟,就因為是至親,連仇都不報。為了引出藏身在幕後的凶手,他裝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溫弱模樣,只為誘騙對方露出馬腳,甚至再度出手。

「是俺教育無方……這個臭小子年紀愈大,心機就愈深沉,連俺都看不透……」朱將軍不禁跟生前的得力部屬哭訴。「俺真的好懷念當年那個香香軟軟、粉粉女敕女敕,一臉天真無邪的女乃娃兒……」

李副將也不禁掏出手巾,拭著眼角。「將軍說得極是,孩子大了就不好玩,要是能不要長大,那該有多好……」

兩個威風凜凜的武將頓時抱頭痛哭,哭聲就像牛在嚎叫。

容子驥早習慣它們有事沒事就上演一出哭戲,自顧自地往前走,接下來必須穿過一片竹林才能到達竹院,這也是歷代鳳翔侯居住的院落。

放眼望去,只見竹影搖曳,陽光無法照射到地面,顯得陰暗無光,雖然祖母總說竹子屬陰,容易聚集不干淨的東西,不過祖父生前愛竹成痴,特地找來工人栽種,而且越種越多,最後甚至將居住的竹院都團團包圍起來,而自己又堅持保留原狀,祖母也只好由著他了。

走出竹林,他來到位在西側的院落,它是一座三進四合院,和東側的五進四合院——也就是老太君和其他長輩所居住的院落——是屬于豪門貴族當中最常見的一主一次並列式院落,中間又隔著一大片竹林,因此看似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但又能各過各的日子,互不干涉。

容子驥大步穿過天井,直接走進正房。

「主子!」天生智能不足的阿舜正在整理衣箱,見他走進房來,馬上笑嘻嘻地上前伺候。「主子累了?要歇息嗎?」

他走向洗臉架。「還有點事,先幫我更衣。」

這回從昌州府帶回來的奴才只有阿舜一個,阿舜腦子生來就少一條筋,在外人眼中就是笨、蠢,不過也因為這股傻勁,才讓容子驥決定留下他,否則比起活人,他還寧可相信鬼,于是他婉拒二叔讓容府的奴僕前來伺候的好意,只要兩個不多話的廚子為他準備每天的飯菜即可。

「是。」阿舜興沖沖地去翻衣箱,找尋主子最愛穿的袍子。

容子驥擰了條面巾,擦過了臉,揚聲說道︰「鈴兒,茶!」

話聲方落,一道若隱若現的胖丫鬟身影就這麼憑空出現了,只見它提起幾上的茶壺,倒了杯茶,然後呈到面前,這一幕若是落在別人眼中,只會見到茶壺和杯子浮在半空中,嚇都嚇死了。

阿舜捧著袍子過來,對于眼前離奇詭異的景象早就見怪不怪,也不多問。「我幫主子更衣。」他可是學了好久,才得到夸獎。

「嗯。」這次回京定居,還有個目的就是進宮叩謝皇恩,這也是父親臨終之前殷殷囑咐的遺言,若是當年沒有聖上的寬容,父親也無法陪伴母親到昌州府治病。

包衣之後,容子驥走出廂房,朱將軍和李副將坐在石階上,如數家珍地說著和容子驥相處的點點滴滴。

「……當他女乃聲女乃氣地叫俺一聲朱伯伯,俺的心就融化了……」

「他哭著叫李伯伯不要走,末將的心也碎了……」

容子驥睥睨,口氣冷淡。「戲唱完了嗎?」

「為何長大之後就變成這副沒心少肺的冷淡模樣?俺被騙了……」朱將軍從石階上蹦跳起來,捶胸頓足地指控。

李副將捏著手巾,用力擤著鼻涕。「將軍……咱們對天發過重誓……如今後悔也已經太遲了……」

「老天無眼哪……」兩人同時喊道。

容子驥面皮抽搐了下。「你們都待在竹院里,沒有召喚,別跟過來。」

朱將軍暴跳如雷。「你听听看,他說話一點都不可愛!」

「將軍,咱們不是來找容家的子孫報仇嗎?怎會淪落到這副被人使喚的田地?」李副將哀傷無比地喃道。

「蒼天不仁啊……」

已經走得老遠的容子驥還能听見它們的震天哭喊,揉了揉眉心,也不禁後悔當初年幼無知,居然把死在容家祖先手上、前來報仇的兩只鬼收在身邊,如今趕都趕不走,莫非這才是它們報復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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