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凌雙手橫胸,慢條斯理、滿臉痞笑地說道︰「什麼瘸子啊,不過就是廢了腿,不對,腿是用來走路的,賀大哥的腿還能走呢,一點都不廢。
「唉,咱們二伯父和王家上上下下的男人就可憐了,廢了心、廢了身、廢了腦子,里里外外無一不廢,活著不過是為著糟蹋米糧。鐘家不幸,祖父、祖母挑媳婦的眼光著實不怎樣,幸好,我娘是爹爹自個兒挑的。」
「鐘子芳!」王氏大吼一聲,鐘凌充耳不聞。「你敢這樣批評長輩?!」
王氏越火大,鐘凌越心爽,揚起笑臉,自顧自地往下說︰「娘,您千萬別為這種小事生氣,明知道是狗吠,何必擾得自己心神不寧,畜生就是畜生,你還同它說道理,豈不是白白浪費口舌。
「誰做了哪些事,爹都張大眼楮看著呢,看他那些親人是怎麼糟蹋您、糟蹋他的子女,舉頭三尺有神明,爹這會兒也算得上半個神明了,該報應自會報應,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咱們耐心候著唄!」
「你這沒教養的死丫頭!我今兒個就代替你爹好好教你!」
王氏惱羞成怒,一巴掌就要往鐘凌頭上打下去,鐘凌直覺想閃開,卻又想起自己一躲,巴掌就得落在娘身上,于是硬咬住唇,閉上眼,預備生生挨下。
可預料中的疼痛遲遲未出現,她張開眼,發現賀澧抓住王氏的手,一個施力,王氏雞貓子喊叫起來。
他沉默著,光是靜靜地看著王氏,王氏就被他嚇得把尖叫聲給塞回肚子里。
賀澧冷笑,松開她的手,王氏的手腕上多一圈瘀青。
「好得很!你們現在成了一家子,聯手起來對付鐘家人。我倒要看看,大家要怎麼看你這個婬婦!」王氏恨恨離開。
她離開後,屋子安靜下來,盧氏噙著淚,全身發抖,鐘凌見著不忍,這就是她想離開秀水村的原因。
「娘……」
她開口,盧氏拍拍她的手背,轉頭對賀澧說道︰「她的話,阿澧听見了,這件丑事明天必定傳遍秀水村,為你好、也為鐘家三房的名聲,過去你為我們家做的,日後有機會,阿靜必定回報,以後為避免那些閑言閑語,阿澧還是別往家里來了。」
賀澧深沉的眸子里一簇怒火跳動著,「我明白,但阿靜的課業不能因此落下,他是鐘三叔的希望。」
話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凝視著他的背影,盧氏輕嘆。
當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幕里,鐘凌突然覺得,心空了起來。
鐘子靜到賀家上課去了,那是盧氏幾經考慮後的結果。
原本徐伍輝怕家里弟妹吵鬧,就經常到賀家,和賀澧一起研究學問,現在鐘子靜一大早就過去,徐家長輩也沒看見,不會多想。
賀澧特意整理出一間屋子供兩人上課,幾天下來,鐘子靜說許多不明白的地方都懂了。
賀澧也不時給予提點,而鐘凌則是一有機會就到王記書鋪里借書、抄書,自己讀,也讓弟弟讀,她認為不能光讀科考書目,必須涉獵多方學問,才能將所學靈活運用。
鐘子靜也相當努力,他很清楚自己是全家人的希望,八歲的孩子,乖覺得令人心疼。
而王氏的誣蔑讓盧氏深居簡出,她成天待在家里做家事,喂雞、養鴨、種菜,根本足不出戶,多數時間拿來繡花,她的手藝好,繡的帕子、香囊在鋪子里很搶手,因此每隔幾天時間,鐘凌就會在四堂哥賣柴火時跟著一起進城,把繡品賣了。
日子就這樣順順當當的過了下來,春天過去,迎來夏季,鐘凌不急著賺錢,賭博贏來的三千七百五十兩銀票還縫在她的舊棉衣里,有它們在,她倍感安心。
盧氏也心安,因為她也存著賣地的銀子半文未花,那些錢她打算用來讓兒子進京赴考,家里吃喝儉省,後院里的菜、養的雞鴨以及賣繡品的銀子,足夠一家三口嚼用。
穿越數月,住的穿的用的,鐘凌漸漸習慣了,就是吃的……讓她有點小難受,長在不缺食、不缺糧的二十一世紀台灣,走到哪里都有7-11、夜市、小吃店、餐廳……她活到二十出頭歲,還沒嘗過饑餓的感覺,唯一的一次是她在朋友的慫恿下去參加饑餓三十活動。
現在每天卻得對著稀飯醬菜,沒有下午茶、布丁甜點的日子,嘴巴憋得難受。
為了吃,她天天在廚房里瞎琢磨,想盡辦法將一顆蛋、一把菜,弄出好幾種吃法。母親見她這樣,明白孩子嘴饞,也不阻止,只不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折騰也有限,于是她大起膽子,決定往外張羅吃食。
這回進城賣繡品,她夾帶了張面額十兩的銀票進城,兌了銀子後,快手快腳趁四堂哥叫賣柴火時,先將娘交代的東西買了、繡品賣掉,再跑幾間鋪子買下一堆杏仁花生瓜子之類的干果,再買糖、麥芽糖、面粉……最後挑一籃子雞蛋,回到四堂哥賣柴火的地方。
鐘子文見她背了個簍子,兩手滿滿、全提滿東西時嚇一大跳,擔心著她這樣花錢,小嬸子不知道會不會心痛罵人?
「阿芳,你這是做什麼?」鐘子文急忙接過她手上的籃子。
「全是娘交代的東西呀,我瞧這麼多東西,不如雇輛馬車,好不?」
鐘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發,第一次花自己的銀子,她大手大腳,那感覺像是回到百貨周年慶,等東西全買齊了,才曉得能把自己給壓垮。
「雇馬車……可這賣柴火的錢,我娘心里有數。」這會兒輪到鐘子文感到不好意思,他都十五歲的人了,可花銀子這回事兒還得經過娘的允許。
鐘凌發現他的窘困,微微一笑。張氏為人儉吝,這性子是好也是壞,壞處嘛,就是村里人見著她總是閃閃躲躲,怕一不小心自家的東西會變成她家的,至于好處……多了!
要不是她這樣摳摳儉儉的,大房吃飯的嘴巴多得很,哪有法子攢下銀子,听說前陣子大房又買了塊地。
提到田地的事兒,那年鐘明返家,置下的田地幾乎都在村北,不像大房的地買得早,全在離家近的村南,家在南、地在北,鐘明每天出門耕作得多走上半個時辰。
沒想到那些地入了貴人眼,全讓她給賣掉,周大人心慈,反正屋子明年才開始蓋,便讓她家收完地上的糧。
鐘凌為了籠絡大房共同對付二房,便把那些地交給大房耕作,約定好秋收繳完稅後,糧米以三七分帳,三房收三成,出力的大房收七成。張氏沒想到三房會這麼慷慨,之前的搬家爭執立即一筆勾消,兩房親熱起來。
後來二房對外傳出難听謠言,被張氏罵罵咧咧地數落一通,村人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鐘理本就聲名狼籍,現在霸佔弟弟產業的話傳出去,連幾個孩子都不敢在外頭走動了。
「四哥哥,你別擔心,雇馬車的銀子自然是我出,只是要勞煩四哥哥陪我一起回去。」
有免費馬車可以坐,他怎會不肯?
鐘子文說道︰「阿芳在這里等等,我去雇車,馬上回來。」
看著四堂哥遠去的身影,鐘凌淡淡一笑。大房里,大堂哥性子像張氏,凡事斤斤計較,但其他幾個哥哥像大伯父,不太會說話,可做人做事都是好的,因此她倒也樂意和幾個堂哥打交道。
至于二房的堂哥堂姐就免了吧,雖然鐘子華、鐘子蘭還可以,但鐘子薇心眼多,成天到晚算計,鐘理好賭,不事生產,王氏尖酸,眼里看著別人的碗底,好像「你家就是我家」,天底下人全欠他們似的,那一家子還是少沾少惹少麻煩。
「阿芳,車子來了。」
鐘子文雇來馬車,堂兄妹倆坐著車一路閑聊地回到家里。
見鐘子文幫著把一堆東西送進家里,盧氏驚詫,卻是顧著女兒的顏面,沒當場發作。
待他走出家門後,鐘凌才笑著把荷包交給母親,說道︰「娘,您別擔心,我沒亂花錢,是今天上街我瞧見一位老女乃女乃突然昏倒在地,趕緊把她給送進醫館里。大夫說,幸好送得及時,不然老女乃女乃怕是沒命了。
「不多久老女乃女乃的兒子媳婦過來,知道這件事,他們連聲謝我,听說他們家里開了幾間鋪子,這些東西全是他們送的,只有那十來張油紙是我買的。」
這會兒盧氏沒話可說,淡淡說一句,「幫助別人是應該的,下回別收人家的禮。」
「我知道的,推了好久呢,可老女乃女乃說,要是我不肯收下這些東西,就不讓我走。今天害四哥哥等好久,我心里過意不去,怕他被大伯母責備,才忍痛雇馬車回來。娘,您別生阿芳的氣。」她滿臉歉意地望向母親。
盧氏笑了笑,模模她的頭,說道︰「沒事,娘沒生氣。飯已經做好,去洗洗臉,等阿靜回來就開飯。」
「好。」鐘凌笑著應了,瞧時辰還早便道︰「我去給阿靜弄點好吃的,他正長個兒,嘴饞著呢。」
「自己嘴饞,別賴到弟弟身上。」盧氏一指戳上她的額頭。
她笑著摟了摟母親,回嘴道︰「娘真了解我。」
抱著那些大包小包,鐘凌走進廚房,舀水洗淨雙手,準備大展身手。
她先炒熟杏仁和花生,擺在一旁放涼,再將麥芽糖和砂糖炒成糖漿,不斷攪動,直到糖漿滴在水里能夠立即結成硬塊後,將鍋子放到一旁降溫。
在糖鍋降溫的同時,她把一把筷子綁在一起,做成簡易的打蛋器,使了勁兒把蛋白打成硬性發泡,再徐徐將糖漿倒進去,拚命攬打。
這時候,她真懷念廚房里那把電動打蛋器。
終于糖漿漸漸失去光澤,她將糖漿分成兩半,各自加入杏仁和花生,充分攪拌後,倒進油紙里包裹好,再用 面棍壓成一點五公分左右的扁扁長方形,等冷卻成形後,再用菜刀切成長條形,用剪好的油紙給包起來。
不難做,就是費工,這不是鐘凌第一次做牛軋糖,前輩子她一口氣做過兩千多個,送到義賣團體,換得一張感謝狀,學校為此記她一支小寶。
拿起切下來的碎屑放進嘴里嘗嘗,滋味和記憶中一樣美妙,其實她並不擔心口感,對于自己的專業技術她還是有點把握的。
鐘凌把做好的糖用小籃子裝上,拿到前廳。
「娘,您試試。」她撥開油紙,送到母親嘴邊。
盧氏咬一口,表情有些驚艷,她沒想到女兒能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
「還行嗎?娘。」
「好吃。」她順順女兒的鬢發,笑道︰「從小,你爹就老說你是只饞貓兒,一天到晚老愛在廚房里鑽進鑽出,沒想到還真讓你鑽出些手藝。」
「這叫天分,娘的肚子能干,生出一個有做菜天分的丫頭和有念書天分的兒子,這輩子呀,您吃穿不愁了。」鐘凌逗得母親抿唇輕笑。
「是啊,等你們姐弟成才,娘就要當夫人,十指不沾陽春水。」
「才十指不沾陽春水?娘的十根手指頭全要戴上寶石翡翠,閃得大家都睜不開眼。」鐘凌靠到盧氏身上,抓起她的手,細細描著母親白皙的手指頭。她娘還真得天獨厚啊,做這麼多家事也不見手粗。
「那得多重啊!」
「再重也得戴著,那是面子,我的面子、阿靜的面子!」她痞笑著說。
盧氏拍拍女兒的頭,說︰「娘等著,等著阿芳、阿靜給娘過好日子。」
她環著母親的腰,低聲說道︰「娘,我想帶這些糖果上街去賣,你說好不?」
掙不掙錢在其次,她總得先鋪陳,生意一步一步做,越做越發達,最後才能拿出她的「橫財」在城里買下宅子鋪面,把母親和弟弟帶離秀水村。她想得單純,認定只要離開秀水村就能避開惡運。
「一個女孩子家拋頭露面,娘不放心。」雖然她的糖真的做得很好吃,不愁賣不出去。
「如果讓四哥哥陪我去呢?咱們一天給四堂哥幾十文工錢,讓他幫著我一起賣糖,娘能夠放心嗎?」
盧氏沉吟不語。
鐘凌再添把火。「我盤算過了,就算阿靜考試順利,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通通都一次就過了,咱們省吃儉用再加上賣地的那些銀子,頂多能供他考上進士,但一個小小七品官月銀才多少,若是皇帝看重,留京為官,日後人情往來、租房吃飯,樣樣都得花銀子,咱們不能光顧著前項不想後頭呀。」
女兒的話說動了盧氏,她思索片刻,問道︰「你說,這些糖能掙多少銀子?」
「不知道,得賣了才曉得這門生意能不能成功,但聚少成多、積沙成塔,娘的女紅好,能讓咱們吃飽穿暖,我的糖能賺多少就甭管了,反正賺一文存一文,賺十文存十文,就算不能給阿靜買屋買宅,至少能夠貼補些許。
「娘,您想想,徐家還有二、三十幾畝地在租人呢,徐大娘怎麼不好好待在家里服侍老的、照顧小的,何必和徐伯父進城批貨賣貨,到處走街串巷?不也是為了徐大哥的將來著想嗎?」
「你說的娘都明白,只是……」猶豫半晌,盧氏道︰「你大伯母能同意阿文幫你?」
「肯定能,要不是四哥哥農事做得糟糕,大伯母干麼每天讓他上山打柴後進城里賣?還不是圖那十幾文錢,依我看啊,四哥哥的性子倒像咱爹,挺會做生意的,要是有他幫忙,我只要在旁數銀子,吆喝客人的事兒全交給四哥哥了。
「不過這門生意娘先別說出去吧,反正四哥哥天天進城賣柴火,我先跟著就是,工錢的事我私底下跟四哥哥算。」
「還是怕你大伯母不同意嗎?」
「不是,我是怕大伯母也想分一杯羹,做糖不難,難的是秘方,我們把門關上,就不怕外人偷學了,但咱們家和大房只隔著一道牆,她三探五探的,把功夫偷學了去,我們還能賺嗎?」
盧氏點點頭,說︰「好吧,你年紀大了,事事心里有主意,娘只囑你一句,在外頭做事為人都得小心在意,別讓人說嘴。如果阿文肯幫你,咱們才做這門生意,若是他不肯,這生意就算了,千萬不可以勉強,要知道,女子的名聲比什麼都重要。」
「娘,我知道的,沒有四哥哥幫忙,我也會怕呀!」
「那就好,先進去換身衣服吧,阿靜該回來了。」
鐘凌進屋,盧氏剝了一塊糖放進嘴里,細細嚼著,很甜、很香,卻勾起她淡淡的惆悵。
那些年在京里,什麼糖沒吃過,她還以為可以這樣子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過一輩子,哪里知道,命運從來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