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院里,除了孟弱原來自陳國攜來的侍女阿代外,其余進的都是大燕內務司送來的侍人和侍女。
前一世,她傻乎乎地把這些人都當作了心月復,無不真誠相待,今生既是死過了一回,有些人有些事哪里還有看不清的道理?
懊敲打該攏絡的,她是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她縴瘦單薄的身子裹著件陳國國主一色賞下的白狐大氅,襯得烏鴉鴉的一頭青絲和雪白的小臉蛋有種說不出的清靈,尤其黑白分明的眸子波光瀲灩,霧氣瑩然,像是流轉間,那動人的淚珠兒隨時盈盈欲墜。
一眾新來的宮人,四名侍女和兩名侍人靜靜地跪伏在她面前見禮,一一自稟名字。
「奴下見過主子。」
「咳咳咳」她玉蔥般的小手執帕掩著嘴角,咳了幾聲,微喘了喘,方輕聲道︰「都起來吧。」
「諾。」
侍立在她身旁的阿代興奮地搓了搓手,滿臉得意地昂起了下巴,搶在她之前發話道︰「現下我家小泵子就是你們的主子了,往後你們可得好好精心服侍了,若有疏漏,便是我家小泵子性子好不罰人,我也容不得你們!」
「諾。」一眾宮人臉色微僵,但依然恭敬道︰「奴下知道了。」
相較于阿代的得意洋洋,孟弱眸中寒霜更盛了一分。
就這麼迫不及待替她拉仇恨,將她院里的人手得罪了個透?
以往,她總以為阿代事事搶著拿主意,是因為護主心切,後來才知道是自己蠢——
她初來乍到,根基不穩,卻連個貼身侍女都打她的臉,也無怪乎這後宮里人人打心底輕視她有眼無珠,連個主子都不會當了。
「阿代,」她眸光輕垂,輕柔的嗓音里有著不容否決的強硬。「你好似逾矩了。」
「小泵子?」阿代神情一僵,不敢置信地回頭瞪著她,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向來唯唯諾諾的小泵子怎麼敢怎麼敢當場駁她的話?
看也不看漲紅了臉,顯得又氣又急的阿代,孟弱目光徑自落在面前不動聲色觀察著這一切的宮人身上,溫和地笑了笑。
「既是入了芙蕖院,我這新主子自然不會虧待大家,」她平靜地開口,「可若諸位另有他想,便是我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怕堂堂大燕皇宮也容不下伺候不好主子的宮人,輕重好歹,想來你們自己也明白的。」
一眾宮人先是見她楚楚嬌弱如受不住風雪的柳花,心下對這個新主子不免起了三分輕視,可听到最後,發熱的腦門兒瞬間機伶伶一涼!
不管這主子往後前程如何,目前總歸是他們頭頂上的一片天,明面上若是膽敢不敬,那不是生生把頸子洗干淨了送給人切嗎?
況且沒入了大君的眼兒,又如何能被賜住芙蕖院?
想到這兒,無論有無異心的宮人眼楮都亮上幾分,面上敬色更深,齊齊跪下磕了個頭。
「奴下定當竭盡全力服侍好主子,請主子明察。」
「如此便好,都起吧。」她輕輕地道,雪白剔透如玉的小臉也有了一絲嫣然笑意。
那一抹笑恍若桃花初綻,又似綠萼新吐,在那精致的臉龐上緩緩舒展了開來,清艷嫵媚得令人心都酥了。
爆人們全看得眼都直了、痴了
痹乖,一笑傾國啊!
這位主子不得寵才叫有鬼呢!
阿代卻是臉色陰沉郁郁地盯著孟弱的背後,彷佛想在上頭瞪穿出洞來。
小泵子今日是吃了什麼昏藥,居然連她的話都駁了?
待其他宮人都退下去各司其職後,憋了好半天的阿代面色難看,忽然砰地跪在她跟前,沖口而出——
「若是小泵子嫌棄阿代服侍得不好,不如就遣奴奴回陳國去,也不至于杵在您面前污了您的眼兒!」阿代跪得直挺挺,口氣卻沖得很。
孟弱注視著她,抑不住地,小手輕按著隱隱咳疼了的胸口,眸光似有一絲恍惚。
「阿代,你這是要舍我而去嗎?」
以為听出了主子語氣里的軟弱與哀求,阿代氣焰更加高張,昂起頭來故意拿喬道︰「奴奴不過是您和夫人撿來的棄兒,哪里比得上這大燕皇宮里精心教出來的宮人會服侍主子,阿代現在不走,難道還等著您攆人嗎?」
「你怎麼咳咳咳」
孟弱劇烈的咳嗽著,眸底卻掠過一絲異樣幽光,正要開口,一個隱隱含怒的低笑聲自殿外響起——
「孤今日可大開眼界了,一個低賤的奴才也敢威脅到主子頭上,還如此大言不慚,咄咄逼人,」那高大頎長身影隨著話聲緩緩一步步踏來,「看來這天下果然無奇不有啊!」
阿代臉色刷地嚇白了,霎時惶惶不安起來。
「參見大君。」孟弱遲疑了一下,款款欠身行儀,低聲道。
「起吧。」慕容獷看著面前身形嬌裊單薄的小女人,語氣不自禁溫柔了一分。
「諾。」
阿代見狀,心下越發驚懼,猛地撲上前去,跪在這年輕俊美的帝王腳邊,哀哀痛哭了起來。
「求求大君讓主子留下奴吧,奴奴該死,千不該萬不該出言不遜,可奴奴這都是給心急的呀主子生性懦弱,若非奴奴幾番怒其不爭,拚死護得主子周全,恐怕主子早就大君明監,就算奴奴這嘴不好,可為了主子的這片心是天地可鑒的!」
「嗯?」慕容獷凝視著面前低泣得梨花帶淚的清秀侍女,眼神略冷,嘴角微揚。「是這樣的嗎?」
「奴奴絕不敢虛言欺瞞大君和主子,」阿代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在如此近身一睹慕容獷俊俏如玉、精致得言語難描的容顏,禁不住面紅心跳,身子都酥軟了。「請大君明察」
慕容獷眸中閃過一抹興味,眼神深沉地瞥了眼一旁默不作聲的孟弱,「孟美人,你說呢?」
「回大君,」孟弱低低咳了一聲,雪白縴細的手指下意識地攏緊身上的大氅,眼圈微紅,弱弱道︰「阿代過去確實都是為了臣妾好的。」
阿代得意地昂起了下巴。
慕容獷卻是神情沉沉陰郁了下來。
「你當真如此認為?」他冷哼。
「臣妾」
「想好了再回答!」
孟弱粉頸低垂,臉上掠過一抹恨恨之色。
——他還是那麼狷狂霸道自以為是!
「對不起。」她悶悶地含糊道。
「對不起?」他挑眉,「你這是知錯了?」
「臣妾知錯了。」她乖乖地認過,心底卻是忍不住又將這「混蛋」大罵了個遍。
听得雲里霧里的阿代見此登時想岔了,心下暗暗竊喜,面上仍是委委屈屈地哽咽道︰「大君您看,主子這樣的性子,若沒有奴奴在一旁護著盯著,在宮中只怕寸步難行,偏主子還不識好人心,把奴奴忠心踐踏——」
慕容獷原是對這病弱單薄得像隨時要厥過去的小人兒,生起了一股恨鐵不成鋼的悶惱感,直想好好點撥她幾句,可是當他親眼看見竟然連個賤奴都敢當著自己的面恣意羞辱她,不知怎的,胸口那股邪火轟地竄上半天高了!
「閉嘴。」他目光冰冷地掃過阿代。
阿代嚇得跌坐在地,臉色慘白發青。
「孤問你,你可知自己錯在何處?」他那雙深邃鳳眸轉而凝視著孟弱,緩緩笑了。
孟弱卻感覺不出他真有笑的意思,胃底一寒。
「臣妾錯在,讓大君生氣了。」她硬扛著他那凌厲襲來的強大壓迫感,聲音漸小,頭緩緩低了下來。
盡避她垂著頭,卻巧妙地斜側角度,教他清楚地瞥見了自己眼角那一抹微閃的水光
慕容獷胸口莫名一窒!
「你,你不準哭!」他沒來由驚跳了起來,忍不住低吼,「同孤好好說話!」
「臣妾沒有哭!」彷佛被戳中了什麼痛處般,她鼻息濃重地大起聲音來,蒼白的小臉倔強地抬起,拚命吸氣吞著口水,「臣妾才沒有哭!崔姊姊說只有我們這些低賤無能的弱者才會掉眼淚,可阿弱不低賤,阿弱不是」
慕容獷手足無措地盯著面前這明明眼圈兒都紅透了,唇瓣慘白顫抖,卻死命強調自己沒有哭的小人兒,胸口頓時像被誰狠揍了一拳。
懊死,他弄哭她了。
不,她沒哭,可這副憋紅了眼也不讓淚水滾出來的小模樣兒,卻比嚎啕大哭還要教他心痛?
慕容獷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煩躁郁悶得像頭被拘在鐵籠里的猛虎,只能咆哮著不斷轉圈圈,卻找不到出口只得把一口邪氣全沖旁人發了!
那叫崔姊姊的又是個什麼混賬東西?竟敢恣意辱罵他的美人,把他這個大君都當成死了的不成?
「那種混賬胡涂人說的話能當真嗎?」他一臉悻悻然,語氣里有著濃濃的慍怒和幾不可聞的一絲祈求,「那人是誰?孤替你出氣也就是了你、你就別哭了。」
「阿弱才沒有哭!」小人兒居然還炸毛。
他被她噎得一時氣滯,怒極反笑。
可見她嬌弱的身子瑟瑟搖晃著,好似隨時要暈了,慕容獷看得心驚肉跳之余,再有天大的火氣也消融了七七八八,頻頻揉著隱約作疼的眉心,只盼著她別活生生把自己氣憋到厥死過去就好了。
「好好好,是孤看錯了,阿弱沒哭,阿弱最勇敢了。」他話沖口而出,俊美如妖的玉臉瞬間紅了紅,暗恨自己還真是撞邪了,這麼惡心的話也說得出?
「嗯,」小人兒這下子破涕為笑。「謝謝大君。」
這一笑,猶似珠露沾梨花,雪去春綻艷色開,慕容獷一時看怔了,呼吸停頓。
一旁的阿代則是忌妒怨恨難抑,心底暗暗罵了句︰這病西施就是個狐媚子!
孟弱噙淚嫣然一笑後,彷佛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忽兒哭一忽兒笑,可丟臉了,隨即不好意思了起來,趕緊起身,平握玉掌舉至額際,朝他低眉行了個完美無瑕的宮禮。
「大君在上,您國務繁重運籌帷幄,臣妾院中區區小事,卻勞您費神相問,實是臣妾之過。」
他那雙鳳眸微微透亮發光了,注視著面前一本正經的小人兒,嘴角不自禁略揚起,戲謔地道︰「可終于懂事些了。」
孟弱瞬間羞紅了小臉。
「你說,孤听著呢。」他修長手指輕輕點了下她小巧的鼻尖,淺笑道。
她微僵,立時恢復過來,郁然地低聲嘆了一口氣。「阿代是臣妾侍女,多年來伴臣妾左右,如今主僕緣分既盡,強留也無益,倒不如各自珍重,彼此安好還請大君允可。」
慕容獷凝視著她,嘴角笑意更深了。「美人真是善心軟意人,不過你確定這番心思,用對了地兒嗎?」
阿代至此終于听出了一點苗頭,心一跳,慌忙搶著插嘴道︰「大君,您別中計,主子她是怕奴奴——」
唇畔含笑的慕容獷眼神一掃而來,阿代瞬時僵立當場。
「拉出去。」慕容獷懶得再看這沒規矩的賤婢一眼,大手一揮。
那手勢是宮人見慣了的涵義——杖斃。
驚恐萬分的阿代還來不及反應,就被動作迅速的幾名宮人熟練地卸了下巴扭住必節押走了。
小泵子救我……
殿外傳來的含糊尖叫聲,讓孟弱面露不忍與哀傷,眼底卻是冰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