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老子還活著 第6章(1)

京城烏衣巷定國公府

本嚕咕嚕——

聞聲,一只白晰手掌朝上舉起,微微弓起修長、骨節分明的食指,不一會,一只灰色信鴿便熟門熟路地棲上了那只手指,朝手指的主人「咕嚕」叫了聲之後,便悠閑地以鳥喙整理起羽毛。

接了信鴿的俊雅男子,以另一只手解下綁在爪子上的信筒後,將信鴿轉移到一邊的鳥架上,讓鳥兒自行吃糧喝水,然後轉身走向建在荷花池邊上的涼亭。

涼亭里,一名威儀天生、氣質沉穩的男子正對著石桌上的一座沙盤思索著什麼;直到男子走進來,見他臉上帶笑,才開口問道︰

「收到了什麼好消息讓你笑成這樣?」

「也算不得什麼好消息。至少大將軍您听了一定不會想笑。」男子將信鴿帶來的消息拿給族兄看。

丙然,就見大將軍在讀完紙條上的訊息之後,臉色沉了下來。

「竟是真的給他找著了。」

「可不是嗎,真找著了。他這個未婚妻可真是幸運,能在這樣的世道活下來,想必是個剽悍的。」

「他不適合有這樣的妻子。」一個粗野不文的村姑,嗤。

「父母之命,且是遺命,再怎麼不適合,大將軍您也管不到他的婚事的。」

「哼。」沉聲一哼,將紙條丟開,像是再多看一眼就要髒了眼。

被叫做大將軍的男人,名叫周盛,正是一年前因軍功卓著而被皇帝封為「天威大將軍」的正一品武將,今年又獲得威烈侯之爵封,是京師里正當紅的出色英杰。除了靠著自身戰功搏來的爵位外,他更是如今少數僅存于世的世家出身的嫡次子。

他的父親是定國公周宜康,一路跟著皇帝起義,提供了整個家族所能提供的錢糧與人才,成功押寶。新朝成立之後,皇帝論功行賞封官賜爵,周家正是最先被冊封的第一大功臣。

案強子成材,可以想見這個僅次于皇室的第一世家,至少能保證興旺上四十年,恩澤到第三代。

當然,想要維持這樣的興旺,必須有更多成材的子弟、更多出色的下屬以及依附而來的小家族來形成龐大的利益共同體,才能穩穩在朝堂上擁有一席之地,沒人敢輕易招惹。

秦勉是大將軍一直很看好的人,大將軍一路將他提拔至今,可不是為了讓他掙出了個前程之後,跑去解甲歸田,或者被粗野婦人拖累,從此仕途無亮的。「把他叫回來。」暗自生了好一會悶氣之後,大將軍開口道。

「想來秦勉一時是不會回來的。」俊雅男子低笑道︰「我猜,秦勉的信鴿過兩天一定會飛過來,內容一定是向您告假,他肯定還得在永梅縣待上一些時候。」

「他想不想回來我不關心,你能把他叫回來就成了。你周長安想辦成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別跟我說你辦不到。」

「當然是辦得到的。」

「那就去辦。」

「是。」

周威,字長安,周盛的族弟,兼麾下第一智將與軍師,與秦勉同列大將軍的左臂右膀,都是被大將軍視為心月復去下力氣栽培的人,一文一武,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好友關系。

既然是秦勉好友,當然多少會幫他說一些話。所以他溫和勸道︰

「秦勉好不容易找到了未婚妻,那麼先前大將軍幫他物色的幾個閨秀,想來是不需要了吧。」

大將軍看了他一眼,淡聲道︰

「怎麼會不需要?秦勉背景太單薄,想要在京師站穩腳根還是弱了點,他需要一個有身分的妻子來為他敲開勛貴以及世家的大門。」

「秦勉雖是山野莽夫出身,卻是個有情有義的,不會放棄他的未婚妻。大將軍想讓他棄之另娶,恐怕不易。」

「沒叫他休棄那個女人,就讓她當個妾吧。以後秦勉至少能封個男爵,一個村姑能有這樣的造化,已經是她家祖墳冒青煙,夠她偷著樂一輩子了。」大將軍覺得自己這樣的想法真是四角俱全,誰都受益,想來秦勉應不會再堅持不娶大家閨秀了。

見大將軍已經擺擺手讓他退下,又專注看沙盤去了,周威就算還想說些什麼,也只好暫且住口,不白費工夫了。

不過,就算沒再說什麼,心中卻是想著,秦勉本就無意于娶大家閨秀,如今有了個一直為他守著的未婚妻,想來是更不願意娶那些嬌滴滴的女人了。他當然能把秦勉給叫回京師,卻很肯定地知道,大將軍大概仍然沒辦法讓秦勉在婚事上妥協。

畢竟秦勉不是個願意為了權勢名利付出一切的人。

權勢名利當然人人喜歡,但如果必須為之犧牲太多的話,秦勉肯定是寧願不要的。

周威暗想著︰回頭傳信給秦勉時,應該悄悄給一點暗示,讓他心里有底才是。

那些讓錢香福恨得咬牙切齒的林氏族人,很輕易地就被那個人給趕走了,簡單得像兒戲似,一下子,被她認定為生死大仇的人,就不見了。

錢香福爬上了村口那棵最高壯的橡樹,靜靜地看著一群人攜家帶□拖家當,漸漸遠離這片被他們侵佔了十年的土地。

他們臉色淒惶而憤怒,嘴巴更是片刻不停地罵罵咧咧著什麼;他們垂頭喪氣,還有一些婦人不停地抹眼淚,又哭又罵的。就算離得遠,她听不清罵語的內容,但想也知道定然是詛咒她的各種污言穢語。

那些人恨極了她,但那又怎樣?總之,他們別無選擇地只能永永遠遠離開秦家的土地,並且再也別妄想有回來的一天。

雖然把那些人趕走是她十年來一直在努力的目標,但突然間他們真的被趕走了,把土地還給她了,她卻沒有大快人心的感覺,甚至還覺得有點郁悶。

可能,這是因為……那些人不是她趕走的,她沒有能力趕走他們。如若不是「那個人」出手,她想趕走林氏那群人,仍然是件非常艱巨的事,可能得用一生去耗著還不一定能成。而「那個人」卻只是輕輕松松地動了動嘴巴,一切就那樣塵埃落定了。從開始到結束,花不到五天的時間,且那些已經種下的莊稼,就這樣便宜她了。

「在想什麼?」橡樹下,「那個人」尋到了她,開口問著。

「為什麼你說讓他們走,他們就只能走,不敢留?」她問。

「因為這是我秦家的土地。」這理由已經太足夠。

錢香福輕哼。

「你以為那些林家人以前不知道他們強佔的是秦家的土地?」

「名正言順之後,就能合理使用一點權勢。然後,他們怕了,便走了。」至于中間如何運作,就不必特別拿出來說了。

「你讓他們遷去哪兒?」要攆人走,總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總要給一整族的人一條退路。她相信他一定有所安排,不然那些林家人就算斗不過這個男人,也寧願拚個兩敗俱傷,大家都別想落個好。

「朝北走,多的是被拋荒幾十年的土地,雖然沒有這邊的土地肥沃,但只要辛勤耕種,總是可以得到溫飽的。我讓人查了幾個確定無主的荒地,讓官府的人引他們去安家落戶了。」秦勉說得隨意,好像一切就是這麼簡單不過的事。

錢香福微揚唇角,有點想笑。問︰「他們一定很不願意吧?」

「世間事哪有事事順心的。人要懂得取舍,得罪我並不劃算,還不如乖乖離開。」秦勉還是那副平淡表情,只不過那緊盯著她的目光還是泄露了些許炫耀。

平常他並不是個喜歡張揚的人,甚至覺得身上扛著的軍餃以及官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光看他總是一身簡便的粗布短衣打扮,像是隨時可以卷起褲管下田耕作,就知道他根本不講究。可是,在她面前,他卻會想要讓她覺得他是優秀的,優秀到足以為她解決一切疑難雜癥——就像只開屏的孔雀,他暗想。

秦勉曾經有幸在大將軍家里看到這種漂亮而不實用(不能吃)的禽類,它們吃得比人好,像個大爺似被一群下人伺候著,還完全不用干活,每天游手好閑展現美麗,死了還沒人覬覦它們身上的肉,不知道老天造了這個物種是用來干嘛的?

雖然那時心里唾棄至極,可如今,他卻想著,如果有機會的話,他也想帶她去看看這種漂亮的東西;甚至于,去看看全天下各種好看的事物,讓她分享他曾經領略過的各種美好,以及,一起去挖掘更多沒有見過的美好……

這是面對她時,才會猛然浮現的想法,一種毫無理由的沖動,仔細思考起來完全沒有道理的一種沖動,說起來莫名其妙,做起來卻覺得心情會很美好……

錢香福又將目光投向那群林氏族人離開的方向;他們已經走得很遠了,在山丘起伏間蜿蜒移動,人影已經變得像螞蟻般大小,就要看不見。

「下來吧,咱們回去了。」秦勉一直抬頭看著她,說道。

回去了……

錢香福不情願地將目光朝下挪,毫無意外地對上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這幾天,只要他出現在她面前,那一雙眼就看著她,並等待她看過來的那一刻,讓雙眼迎對上。他就愛這樣看著她,並等待她的注視;而她先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後來是被看到惱怒,覺得他有病!然後,便成為現在這樣,氣惱抗拒之後,竟是沒種地躲避了起來。

這實在不符她一貫強悍不認輸的個性,她搞不懂這個男人到底在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也搞不懂自己怎麼會被看到發怯,竟就躲了!

不就是被人看嗎?這又有什麼?從小到大,朝著她看來的各種不懷好意目光,她領受得還少了?那些想抓了她吃的、想搶她食物的,以及,長到十二歲之後,略略像個女人之後,那些婬穢的注視,從來就沒有少過。對于那些目光,她能打就打,不能打就逃,找到機會一定報復回去。亂世生存法則就是這樣,沒有害怕柔弱的權利,也不容奢望有人能伸出援助的手,在她遭難時扶一把。

「下來啊,發什麼呆?」秦勉見她沒動,朝她伸出雙手。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動作,目光不由自主定在那兩只健壯的手臂上,因為衣袖挽在肘彎處,所以滿布在小臂上的擦傷便一目了然。那雙手,保護著她在跌落秘道時沒有受到太大的磕踫傷害,原本應該落在她身上的傷,都由他的手臂與身體承受了。

「你不會是睡著了吧?睜著眼也能睡覺?」秦勉見她仍是在發呆,所以決定幫她一把。「算了,我上去扶你下來,省得你害怕。」

見秦勉一只手臂搭上了最下頭的粗樹枝上,就要爬上來,她連忙道︰「你別上來,我這就下去了!」

「你是我婆娘,不用跟我客氣,我知道上樹容易下樹難,敢爬樹的不一定敢下樹。別怕,我來了——」突然發現如果能幫她下樹的話,不就能趁機親近她了嗎?這個好這個好!怎麼先前沒有想到呢?秦勉心頭一陣亢奮,矯健身形已然動作,轉眼間就爬上了樹,並且抓到了錢香福站立的那根碗口粗的樹枝,只要躍上去,兩人便並肩而立了。

「你干嘛?別上來!傍我下去!」他的動作太靈活快速,等錢香福能夠發出聲音阻止時,他雙手已經攀在她踩的那根樹枝上了!急得她抬腳就朝他的手踢過去——多年來豐富的打架經驗,讓她習慣做出攻擊的防御動作,都不用經過大腦思索的。

她的動作既凶狠又精準,少有錯落,所以她理所當然以為就算沒一腳把人給踢下樹,至少可以踹得他一只手暫時殘廢!

當然,前提必須是——如果她踢踹的人不是眼前這個身經百戰、無數次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秦勉的話。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踢空了;並且,因為踢出的力道沒落到實處,以致于整個人在踢空之後,隨著那發力的力道朝下方撲了去——

她掉下樹了!她竟然有掉落樹下的一天!

一聲不可置信的尖叫硬是哽在喉嚨間發不出來,然後,那股勁力便被嚇掉了。嚇著她的,不是因為掉落,而是因為他用難以想象的速度,像只展翅的雄鷹,精準地勾抱住正往下掉落的她,繼而隨著兩人往下掉的力道,在空中做了個後空翻,以緩和兩人掉落的速度,于是,她便在他懷中,穩穩地隨他安全落地。

一切動作皆發生在眨眼之間,縱使錢香福腦中閃過許多莫名的情緒,其實呈現在秦勉面前的,就是瞪大雙眼、一副被驚著了的模樣,看起來真是有點呆;不過……呆得挺可愛的,他想。

「嚇著了?」

沒有嚇著。她想駁斥他的胡言亂語。

「別怕,瞧,我們都好好的。」

誰怕了?她錢香福生來就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只要我在,必能護好你,不教你有一丁點損傷。」

她一個人本來就一直是好好的,有他沒他一點也沒差的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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