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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還活著 第2章(2)

「永梅縣的良田多,四十幾年來遭受過無數匪禍,原本世居于此的人大概都不知所蹤了,而後來過來居住的,也沒取蚌正經村名,現在就分東西南北的叫著,幾十個村子都混叫一通,光是叫東村的,就有十四個村子,真是亂極了。」趴著看輿圖的大漢叫吳用,仍然在嘆息著。

「管它現在名叫什麼,反正該是頭兒的地,誰都不能佔。」幾個漢子握拳叫著。

「不只不能佔,還得加倍付利息!」最先叫囂的那個漢子補充完,看向老大,說道︰「頭兒,我剛才的主意怎樣?不賴吧?咱就把永梅縣給整個劃成秦家村!以前半個永梅縣是您家的,現在整個永梅縣都是姓秦,這才叫光宗耀祖嘛!等您回家祭祖,包準您家祖宗們全高興得在祖墳上冒青煙——哎唷!誰打我!」作風粗蠻的漢子正說得高興,冷不防被人朝後腦勺撮了個巴子,將全無防備的他給拓跑了好幾步,直到扶住窗框才止住身形。

「王勇,就算頭兒真佔了整個永梅縣的地,上頭肯定不會問罪,甚至可能會默認,因為很多武官都是這麼干的。可是,每個武官都這麼干,不代表咱頭兒也要跟著這麼做,也不代表皇帝心里沒意見。」一名看起來頗為穩重的男子緩緩說著,那斯文的樣貌,以及偏向文士的穿著,如果不是知道他下手有多黑,還真以為剛才那記偷襲不是出自他手。

「紀智!我就知道是你這家伙偷襲我!有膽子咱正大光明打一場,老子包準打得你滿地找牙!」王勇咬牙切齒地低吼,要不是這會大伙兒都擠在這間局促的貨棧廂房里,無多余空間可伸展,他老早撲過去打一場了。「我現在不跟你打,你給我好好說說,為什麼咱頭兒不能把整個永梅縣的地給圈了?為什麼皇帝會有意見?現在國家窮,皇帝欠了上層軍官的軍餉與功賞,給了爵位,卻拿不出錢糧,最後縱容大家圈地,那也是他願意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咱為什麼不做?更別說頭兒不過是拿回自家土地,然後再多拿一點利息罷了。」比起那些圈地圈得肆無忌憚,別說幾個小縣了,甚至還有幾乎吞下整個州郡的那些膽大包天的人而言,王勇覺得他們現在就算連同永梅縣旁的豐漁縣也佔下來,都算客氣。

「以你那一根筋的腦袋,我可懶得浪費口水說到你懂。這中間有很多彎彎繞繞就不說了,只兩點︰第一點,咱不給大將軍扯後腿;第二點,咱頭兒只想拿回自家該有的地,並不想在永梅縣當土皇帝。你只要知道這兩點就好了。總之,只要大將軍和頭兒在朝堂站得穩穩的幾十年不倒,咱下面這些人才有好日子過。」紀智伸出兩根手指在王勇面前晃著,直到被王勇不耐煩拍掉才作罷。

王勇當然听不明白,目光掃了其他人一眼,發現有人像是听懂了,有人仍然跟他一樣茫然。不過他可不想追著紀智問,免得氣死自己。于是決定找頭兒問個清楚——

「頭兒,您真的只想拿回半個永梅縣就好嗎?」

不知何時已站在窗邊,正朝下頭在看些什麼的秦勉,聞言只是漫不經心地背對他們擺擺手,淡道︰

「不是半個永梅縣,而是我祖父在時,屬于我秦家的土地,也就是秦家村,包括那幾座山包,我是必須拿回來的,不管那些土地現在被誰佔去。」

「只拿回一個小村子?不會吧!您明明可以得到半個永梅縣的!」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後來幾十年里是被迫賣了還是被強佔去了,我們秦家都認了。我答應祖父,如果沒死在亂世,有機會發達,就要拿回名正言順屬于我家的地。」

「名正言順的依據是什麼?」一個憨厚的漢子好奇問。

「當然是白紙黑字上寫得清楚明白的田地契。新朝發布的政令不是說承認所有權嗎?只要田契沒有遺失,就承認。而我家一直把田產地契文書藏得很好,就算家里已經沒人了,我也知道該去哪找。」

王勇見頭兒說個話都不肯回頭好好說,這實在蹊蹺,于是也湊上去,跟著巴在窗子邊朝下看去,邊喃喃道︰「頭兒您在看什麼啊?」

秦勉在看什麼?他其實覺得自己正在看一場有趣的大戲。

這世道什麼娛樂也沒有,大伙兒日子才剛剛過得不那麼倉惶驚恐,都還餓著肚子哩,沒人會想著要發展娛樂事業。想看個樂子,連皇帝都辦不到。

沒辦法,亂世剛剛平定,百廢待舉,即使宮里舉辦國宴,也找不到個象樣的舞姬樂手或歌者來助興熱鬧一番,最後只得勞駕文官朗誦慷慨激昂的篇章,然後武官拚命擂鼓,讓幾個平頭整臉的校尉穿上沒有補丁的戰衣,用群魔亂舞的姿態胡亂蹦跳一通,美其名為「破陣樂」。

柄宴都如此囫圇混過,更別說其它地方了,全天下的風貌可說是處處皆是「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非常的世俗,非常的寡淡。身為一個大半輩子都活在烽火之中朝不保夕的軍人,秦勉,以及他的下屬,或許期待著太平盛世的到來,卻一時沒有辦法融入太過平和的環境里,過起安定的生活。

他們仍然對四處奔波又刺激的生活更習慣一點。

如果暫時不能回到戰場,那就得在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一點樂子。就像之前白走一趟涼山村,去尋找他那祖父一輩訂下來的未婚妻,結果卻是什麼也沒找著那樣。明知道那涼山村大概早就被盜匪禍害得無人居住了,卻仍是執意跑上那麼一趟。找人是主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歡騎馬四處巡游的感覺,那讓他覺得自由與快活。平淡的日子實在太無聊了,不能跑馬的日子,秦勉總會給自己找一些樂子。

而此刻,下頭兩名女子的對話,正好給秦勉提供了一點小樂子——

「阿福,你這是什麼死腦筋啊!我又沒叫你嫁人,是跟你說南村村長的佷子願意用兩只兔子、五只雞崽子跟你生一個孩子,不拘兒子女兒,他就想留個後,也不敢指望你嫁他,畢竟是個病癆子,雖然有點家底,但實在不頂用。你真的可以考慮一下——」

「別說了,我說過不給人生孩子,就算給我一擔大白米,我也不會去給人生孩子!水姑,我還忙著呢,你別耽誤我時間!」錢香福看起來雖然瘦,卻也是很有一把子力氣的,水姑這樣膀大腰圓的壯婦,想抓住她不讓走,得要花大力氣才勉強能將人拉住。

「哎哎!阿福,你別耗我力氣,我得留著力氣去下田,不然早上那頓糧就白吃了,到時你賠我啊?!」

「就你的力氣值錢,我的不值錢?我也是有吃早飯的,大清早從村子里跑來鎮上,力氣真沒剩多少了,偏你還拉著不讓走。怎麼,你願意給我一塊餅子長力氣嗎?」

「就拉著你這麼一下子,竟想訛我一塊餅子,你真敢要!」水姑尖聲怪叫。

「你敢拉我,我怎麼不敢要?」不客氣地朝她伸手,「要留我下來听你說話,就給一塊餅子,不然我走人了。」

「沒餅子!」水姑將一個小布包緊緊護在衣兜里,像防賊似地瞪著錢香福。

「我都聞到味兒了,怎麼會沒有。是苞谷粉做的面餅吧?給一個,不然我就走啦。」

「那你先說說,生孩子的事兒你同不同意?」要她一個餅就等于割她一塊肉,水姑萬般不願意。

「不同意,沒得談。」錢香福也知道要想從水姑身上摳下一口糧食,基本轉載或轉售,謝謝你的支持與配合)上比登天還難,所以也不認為真能索討成功,只想要水姑別纏著她罷了。

「你不是想弄幾只雞崽子養嗎?那病癆子正好可以給你弄來,若是願意給他生個孩子,懷胎十月期間,還能朝他索要些吃食。為了孩子,哪有不肯給的。我說你啊,好好一個發財機會,怎麼就死命推拒!」

錢香福扒開鉗著她手臂的那只厚掌,翻白眼道︰「這麼難得的發財機會,你去掙不正好?纏著我作啥?」

水姑听到她這麼說,一臉心痛樣地道︰「我也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正準備嫁給二娃他爹呢!就是西村那個王大柱,都收了他三分田產當聘禮啦,就不能再干別的了。」非常遺憾地嘆氣︰「早知道就晚點收聘禮。晚個一年,我還能去給人生個娃……」

「那你退婚吧。」錢香福很不負責任地建議著。

水姑橫她一眼,罵道︰「老娘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賺上一次豐厚聘禮,你就叫我退婚,安的什麼心?!」

「我什麼心也沒安,只要你別煩我就成了。」錢香福拍開水姑又想拉扯她的手掌,「反正我是不給人生孩子的,你去找別人吧。反正那個病癆子給的條件那麼好,你去找那些願意賣皮肉的女人,她們樂得有這樣的機會,很容易就能撮合啦,作啥拉著我不放啊!」真是搞不懂這是為什麼。

說到這個水姑就生氣,說道︰

「那個病癆子听說是個識字的,說什麼祖上出過讀書人,生的後代都要清白,不要賣過皮肉的女人給生孩子。切!也不看看這是什麼世道,還敢挑呢!他自個兒又是什麼東西!」

錢香福疑惑地問︰「所以就算你沒收了王大柱的聘禮,其實也賺不到這樁值錢的生意。這個病癆子這樣挑剔,你又何必幫他找人?」這實在不符合水姑的脾性。

水姑當然很不爽那人對她從事的行業之一有這樣大的意見,但她從來也不是怕人說的,而且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就听她道︰

「那病癆子就算再怎麼惹人嫌,總有兩個好處是看得見的。第一個,他身體太單薄了,不敢想娶妻耽誤別人,就想留個後;第二個,他不敢禍害黃花大閨女,就要我幫他找個清白的寡婦給他生孩子。阿福你也知道,別說兩只兔子、五只雞崽了,就算是只給一只兔子,多的是活不下去的人家願意把大閨女拿來換不是?所以我才願意去幫他牽這個線,這個中人錢不賺白不賺。」

「那你繼續去找別個寡婦吧,我白白听你抱怨那麼久,已經是看在大丫的面子上啦,再听你說下去,我真的搶你餅子了。」錢香福听完,也沒有什麼感想,就想著要去鎮長家把新采到的草藥給換些好糧,好回去給家里兩個老人家補補身子。

水姑連忙捂著身上藏餅子的地方,警戒地防備著錢香福,心中實在對這個油鹽不進的小毖婦完全沒轍,不願做的事,好話歹話說到地老天荒都沒用,心硬得很。水姑自認是八面玲瓏的人,這輩子就只有錢香福這個人是她搞不定的。想想真是挫敗!

「阿福,你怎麼都不動心一下?我家大丫要不是才十四歲,我都想把她嫁到病癆子他家了。這樣以後生娃子,死丈夫,有田產,又能出來跟我學做生意,真是怎麼想怎麼好,可惜大丫還小,初潮都還沒來呢!」

「快去找會動心的人吧,窮苦人家那麼多,很容易找的。」繼續趕人。

「我當然知道很容易,可人家覺得你不錯,所以要我先來問問你咩。你不願意,自然就找別人了。」還是有點不死心。

什麼叫覺得她不錯?!錢香福一時警覺起來。她名下現在有很多田產,雖然並不廣為人知,但一般村長之類的人,倒是不難打听到這些。別說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這陣子東村那邊佔著她名下田地耕種的人都在蠢蠢欲動,听說是跑到村長那邊要登記田地,卻發現所有土地都已經有主了,紛紛打听著這些田地登記在誰名下,一群農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醞釀著什麼陰謀呢。

這是錢香福早就預料到的情況,目前也在暗自準備,不管怎樣,就是不能讓別人佔了便宜!

打發走了水姑,她快步往鎮長家走去。走完了鎮長家,她還要去北城門看一下,听說最近有一批北方過來的流民聚集在北城門外,很多青壯以及幼兒婦女都插著草標自賣自身,只要有一口飯吃,就跟著走。

她現在需要人手,北城門外的那些流民里應該能挑到她需要的人手。

錢香福專心一意地忙著自己的事,背著個大竹簍子走得飛快,腦袋更是忙著運轉,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雙充滿興味的眼正盯著她看,還一路目送她走遠。

王勇湊在秦勉身邊,並沒有怎麼注意听下方的談話,因為他還忙著一邊回頭跟兄弟們斗嘴,也就只隱約听到一言半句的。兩個女人的談話他沒興趣,倒是對那個吃得膀大腰圓的水姑充滿興趣——

「這女人不錯!白天能下地種田,晚上能做半掩門,把男人榨干腿軟,她還活蹦亂跳。體格真好,全是膘,是個厲害的女人,不像另一個年輕的,瘦得像根柴禾……不過那臉蛋兒倒是長得挺好,好好打扮的話,倒是能跟國公府那些養得像小姐的丫鬟有得一比——哎唷!頭兒,您打我作啥?!」冷不防額頭被敲了一記,唉叫了聲,滿肚子的評語忘了個精光。

秦勉收回目光,沒理王勇,轉身走到八仙桌邊,指著永梅縣東邊的土地說道︰「盡快查清楚這里的土地如今叫什麼村名、屬于誰。明天我打算先去秦山上看一下祖墳的情況,然後再到秦家村看看還有沒有認得的人。」

其實他心底是知道家鄉里不太可能還有認得的人,不然他不會在昨天抵達梅川鎮之後,遲遲沒往秦家村趕去,畢竟快馬不過是半個時辰的路程。不只是近鄉情怯,更是怕見到面目全非且殘破的家鄉——被刨平的祖墳、被侵佔的家園、全部陌生的面孔……

就算十幾年來的軍旅生涯將秦勉鍛煉得心若鋼鐵,家鄉卻仍然是他最無法踫觸的柔軟與脆弱。

他會拿回屬于秦家的土地、修好秦家的祖墳,可是,卻很明白,就算日後告老退出朝堂,也不會回來這里居住了。

再次回來時,應該是歸葬那一日吧。

面目全非的家鄉,他不想面對。

沒有故人的故鄉,多看一眼都是感傷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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