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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東家(上) 第十章 請來貴客到揚州(1)

不是花事正盛的陽春三月,因為纏綿的雨,掃了行人的游興,小秦淮河沿岸兩旁的街肆歌館幽靜不少,畫舫經過,如同看見一片靜默的幽景。

城內水道縱橫,戴著笠帽簑衣、撐篙劃船的舟女船夫把小烏篷泊在家家戶戶後宅的小碼頭上,希望天晴後,看能不能或多或少攬些生意。

畫舫穿橋而過,細密的雨簾遮去了如煙的岸柳,鹽商林園中,各色鮮妍的花丼林木伸出牆角檐頂,看似不張揚,但不經意回眸,人就裹在香氣里。

沿河住戶枕河而居,單門獨院,粉牆黛」和河水相映成趣。

而此時應該在府中處理公事的湛天動,歪在精致畫舫的軟榻上,幾案上有剛沏上的香茗,琺瑯彩瓷孔雀碗裝著黑菱、橄欖、紫葡萄、合歡果等水果。

一旁除了煮茶童子搨著紅泥小火爐,別無閑雜人。

他眯著眼看半煮沸的水冒著裊裊水氣,蒸騰混入煙雨的空氣里,瞬間不見。人跟這煙霧有什麼兩樣?丟入海里,就好像丟掉了。

他手里拎著一張紙頭,那是西太捎回來的信。

令他不滿的是,都兩個月過去了,總共就收到兩封信,一封簡短的寫著「平安抵達」四個字,這一封,昨日收到,一樣四個字——「轉往他國」。

也就是說,她還沒打算回來。

這陽奉陰違的家伙!

明面上確實給他信了,可六十天里就只得到八個字。

他好不習慣,身邊少了個奉茶倒水傳飯研墨的小廝,換了一個又一個,就沒一個看得順眼的。

他壓根忘記自己以前身邊也沒放過誰,卻自從西太以後,眼前沒人不習慣,多個人也不習慣,無論換再多的人來,那身形,那輪廓,那模樣,都不是那個丫頭,一窩邪火沒處去,看那童子也不順眼,可那童子卻是乖覺,一發現主子的氣場不對,垂眉低頭的退到湛天動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湛天動又重新把信紙放到眼前。

她的字不帶女子的秀麗溫婉,又不似男人的鐵畫銀鉤,而是帶著屬于她自己的筋骨,每個字在捺和鉤的地方,筆劃特別重,這是別人學也學不來,屬于她自己的字。

「主子。」水出現在前頭。

「什麼事?」湛天動不動聲色的將那紙張放進胸口處。

「京里有飛鴿傳書,請主子過目。」兩個月前,他發現主子開始認字,從一開始的大發脾氣,指天畫地大罵發明文字的人,到咬牙切齒,拗斷了數十枝珍貴的狼毫筆,至今,還是會丟得滿地的紙,不過,主子「閉關」有成,一般書信往來已經能看個大概,進步的速度,連二當家都嘖嘖稱奇。那書信上封著火漆,湛天動接過來,破壞漆印,拆開信封,拿出信紙,第一行字便叫他挺起腰桿,深邃的眼眸竟掠過無法置信和一股凌厲的銳芒。

他抬頭望向水。「搜集這消息的人可信度如何?」

「回主子,京中分壇主派出去的這探子,是這行業里最頂尖的,做事會再三求證,為人膽大心細,絕少出錯。主子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

「這上面寫著,已經去世的西府老爺有嫡子嫡女一對龍鳳胎,這事,外界聞所未聞。」世間人皆知京城西府只有一個嫡子,那便是西太尹。

「孿生姐弟?還是兄妹?」

「是姐弟。」主子這些日子一直注意著西府的動靜,水也多少知道西府那點子事。

湛天動沒有回應,沉浸在自己的思維里。

「那探子好本事,找著了龍鳳胎的女乃娘,那女乃娘親口證實,當年西夫人的確產下一兒一女。」

「龍鳳胎是天大的喜事,為什麼對外聲稱鳳胎天折了?」

「因為龍胎還沒出月子便被診斷出來眼楮無法視物,遍訪名醫無效。」瞎子,就等于是棄子,在任何家庭,沒有生產力的人都是無用的。

可西玄是什麼人,他政商關系良好,太尹行可以排得上是京中十大商行之一,他怎麼可能讓自己後繼無人?

但兒子既然眼楮瞎了,能撐起西府太尹行的家業嗎?

當然不能。

那麼,他見過、知道的那個太尹行年輕當家又是誰?

湛天動的心滾起了千層浪,一波比一波更加洶涌。莫非是那個女兒……女扮男裝?

可能嗎?他最近受女扮男裝的西太影響,滿腦子都是這些怪誕的聯想,這里面疑竇重重……慢著!西太、西太尹?他不是沒想過這兩人的關聯,不過當時不曾深入去細想,只是,天下有這麼不合理的事情嗎?

他兩手相疊放在膝上,閉眼靠向椅背,一張臉色沉靜得嚇人,一句話都沒再開口。水知道他在沉思,不敢打擾,不著痕跡的退到他身側。

接著,湛天動猛然一震,想到一件有點久又不太久的事情,他霍然起身,只覺喉嚨里發干,腦子里嗡嗡聲不絕。

他氣涌丹田,身子凌空飛起,在朦朧的雨霧中猶如一只鷹,先是在船舷上一點,隨後藉力飛向離他最近的枕河小樓屋頂。

水見狀,尾隨而去,也是瞬間不見。

湛天動直奔自家府中,他飛檐走壁,省卻那些彎彎繞繞,直到西太住的縹渺樓。藏在暗處的府中護院頭子警覺有人,卻赫然發現是自家主子,個個面面相覷。

湛天動也知道他太過心急,驚動了府中護院,輕輕一彈指,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護院,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穿窗而入,落在二樓,西太的臥房。

這臥房經過西太大力清空,已經少了當日的錦帶銀鉤、綺麗滿室,湛天動無暇細看,環顧四周,在三面九幅青竹繪有牡丹的湘簾高案下,發現一個牌位。

他大步流星走近,跳過祖妣那一行,看見了牌位上寫著「顯考西公諱玄君」字樣。他凝住不動,眸里,是不見底的風暴在旋轉。

一個眼瞎的西太尹,一個牌位上的西玄,那麼,住在縹緲樓里的西太……她堅強剛毅,能審時度勢,聰慧靈巧,這些,和那個不識字、懦弱溫馴的錦娘判若兩人。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這縹渺樓里的西太究竟又是誰?

有些人在心底從來沒忘記,有些事,有些夢,還找不到謎底——「水。」

「屬下在。」

「那個眼楮瞎了的西府嫡子還活著吧?」他斂睫,再睜眼,不見底的黑已經變回清明,可余漾著的是他不敢去準「的微微波瀾。

「探子說西府的深宅里,的確有這麼個人。」

「我要見他,最遲二十天我要見到人。」他頓了下,想到如果那個養在「深閨」里的西太尹是西太的弟弟……「別傷了他。」

「是。」揚州城和京城相距千里遠,主子真的是考驗他的能力了。

「叫風、林、火分頭去查當年曾與西府當家「西太尹」有過契約書信往來的貨行商家,我要他的親筆字跡。」

「事隔多年,太尹行幾年前又已經換了當家,這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居然要隱在暗處的風、林、火出動,主子是認真的了。

「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來!」

「屬下遵命。」

水倏來忽往,西太的房里剩下湛天動一個人。

方才他一心想確定自己的揣測,如今定下心來往四周一看——房里最顯眼的,是一整塊羊脂白玉透雕的漕運盛景屏風,各式大船高桅爭道,上有栩栩如生的縴夫、漕船。河道支流處,有著靠著河岸洗滌的婦女、戲鬧的小兒、眼眉生動的眾生,不得不佩服她的好眼光,這座屏風價值連城,居然被她一眼挑中。

簡單優雅的紅木大床,荷花草葉紋的五斗櫃,八角高架上放著的不是切花,紫地粉彩盆栽里乍看什麼都沒有,走近端詳,卻發現泥土冒著女敕女敕的小芽,看不出是什麼,他戳了戳土,還帶著濕,顯然那個叫春水的丫頭還算盡責。

沒有鏡台,沒胭脂水粉,沒有金釵翠鈿,只有一把骨篦隨意擱著。

軟榻旁一冊書隨意的放著,好像她的人剛走開,去做別的事。幾邊放著看似是她經常用的廣彩大瓷杯……她懶得使喚人,所以用大瓷杯喝水,省卻跑來跑去的工夫嗎?他唇角勾笑,這府里,丫頭多得數不完,她不用人,到底要這麼多丫頭婆子做什麼呢?

可他隨即想到她女扮男裝的事,莫非是怕人識破她的真實身分,所以,婆子丫頭也不敢使,就怕人多,易曝露自己的原來身分?她曾說她有想要保護的,而這麼自苦,究竟是為了保護什麼?

環顧一切,布置看似完全以舒適為主,可是少得可憐的物品,也表示她並沒有在這久居的打算。

這一想,他心里好像被塞進了一塊冰。

他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非常。

碧葉紅花一直連到天邊的夏荷開盡了,池塘里只見殘枝腐葉,但缽大的山茶花和白芙蓉綴在染黃了的香楓林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致。

吃過金黃香甜的杏子,中秋來了。

站在正廳上的男人很,一件天青色的長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松垮垮的,但他直挺挺像根青竹站在那,沒有人敢看輕他,遺憾的是當他抬起眼來的時候,長長的睫毛下,本該是清澈明亮如同秋水的眼中蒙著一層薄翳。

那是一雙無法視物的眼楮。

他的一旁單膝跪著雙手被捆綁,又被點穴而無法動彈的男子,男子長得劍眉星目、英氣勃發,有種江湖人的氣息,此時怒目瞪著站在湛天動旁邊的水。

「西公子,用這樣的方式請你來實在情非得已,我的手下出手太重,傷了貴府的人,還請見諒。」湛天動打量他有一會兒了,他有一張和記憶中那人一模一樣的臉,不過就算事隔多年,他還是能確定,自己當年見過的不是這個年紀比他大上幾歲的溫文君子。

兩相比較的話,那個人多了一些這位西公子沒有的柔潤和自若,修長溫和的眉目,總給人雌雄莫辨的感覺,而眼前這個西公子,雖然得好像風吹就會倒,但是不會給人錯認為女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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