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紫薇走到以前常等他下班的靠窗座位,坐下來,對他笑。
「記得嗎?我常在這兒寫功課,陪你。」
「是啊。」方利澤在她對面坐下。
窗外霓虹閃爍,路燈明澄。她美麗眼楮,明麗似星。
方利澤望著地,她真美,直發黑亮如綢,柔順地披在肩旁。美人尖,瓜子臉兒。大眼楮,明亮清澈。膚白,唇紅,細膩精致的五官,完美到看不見一絲瑕疵。她的美,總令他貪看著,又愛又恨。他熟悉她的種種表情神態,曾在夢中反復想起。她講話時,心不在焉,語氣輕淹溫柔,教人捕捉不到她的心思。她天牛那種飄忽的氣質,TF是合輿人閔不安。事想抓牢的誘因。
可是,方利澤也見識過她的殘忍,不顧他的感受,跟他憎惡的人在一起。
望著舊地方,江紫薔鼓起勇氣問他。「你……是不是還等我?如果我取消婚禮,你會娶我嗎?「你要取消婚禮?」
「……如果你旁我,如果……你是認真的。」她掙禮道,眼里有淚。「你出現後……我的心嫌相亂,最近,我跟安貴常常吵架」
「怎麼?他怕我把你搶走?」怕得好,這正是他的目的。
「也不只這樣……他為了公司的事,壓力很大。」江紫薇困窘地低頭。
「剛剛……在鏊廳時,看你喂筱魚吃東西……還以為你們在約會……我這樣說或許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很難過。我想……我還愛你。」他听著,以為自己應該高興的,結果異常冷靜。這次,他听出不同的涵義。
「如果我說我會娶你,你就跟喬安貴取消婚禮?」
「我會考慮。」
「如果不娶你呢?」
「你愛我嗎?喬安貴的狀況很差,我應該要陪他的,現在離開他的話,我會良心不安,也會被講得很難听。我真的很掙扎……所以,除非你是認真的,否則我——」
「否則你就繼續跟他在一起?你真當我是備胎?」不可思議。他笑了,這是愛嗎?要確認對方先愛了,才願意響應?
江紫薇僵住,反駁。「當然要先確認你的心意,如果你對我是認真的,我才能作決定啊。你愛我嗎?」方利澤看著地。
江紫薇的美,忽然失去光彩。
這刻,他看穿她,思緒異常清晰起來。她懂愛人嗎?不,她只懂衡量。雖然寫了紀念他的書,字里行間,那樣深情又感人肺腑,他感動到幾乎忘了對她的恨。但是,不,她不懂愛。
她不會為愛涉險,不會為愛主動或努力。她太美,多得是追求地、不請自來的男人。她不愛他,她若真心愛他,愛得瘋狂,管別人怎麼想,管自己會不會被非議,她都沒辦法留在喬安貴身邊,她會主動前來,討好他、取悅他。打動他、感動他。
如果她也是認真愛他。但她沒有。她要他先愛她,確定這點,才敢割舍喬安貴,和他在一起。眼前這個女人,美得令他感到冰冷。他好像從一場朦朧夢境醒來,起初是美夢後來變惡夢,而如今,他醒他想跟這樣的女人一起生活?不,即使只是坐她對面,隔著桌子,都令他寒冷。他不能跟這樣的女人朝夕相處,同屋共眠。她,只愛自己。而他卻為了她,受過那樣多的煎熬,費盡力氣一路愛恨到底?這是怎麼回事?到底在不甘心什麼?值得嗎?她配嗎?
方利澤驟然起身。「我覺得,繼續跟你見面真荒謬。尤其在這里——」曾經美麗的初戀、痛心的初戀,而今看來像一場幼稚的荒謬劇。
「你生氣了?為什麼?」
「因為你很好笑,你知道自己愛誰嗎?愛喬安貴,就留在他身邊,不用管我愛不愛你。如果愛我,就取消婚禮,管我是不是接受你。有這麼難嗎?」
「因為你出現得太突然,而且,如果你對我無心,也不是認真的,純粹是為了讓我跟安貴難堪,我干麼這樣做?我怕被你耍了。所以想跟你確認,想知道你的真心——」
「真心?那你的真心呢?我不是笨蛋,你也是在為自己的前途打算吧?喔,現在想嫁我了?如果不是我現在狀況好,如果喬大建設沒有面臨倒閉危機,你會煩惱這些嗎?」江紫薇倒抽盡氣,淚洶涌。「在你心里我這麼勢利?我跟你在一起時,也是真心真意的,你這樣說太過分一」方利澤笑了,笑他們荒謬的對話。笑他們認真計較,誰愛誰,確認愛情,確認真心。
起初愛上時,不需要這麼多言語堆砌、這麼多詢問。砰然心動時,他們就是心意相通,愛不言自明。曾經好認真,那青澀單純的初戀啊,而今變得復雜深沉。她怕他是為了報復才要地,而他,看穿她的自私自利。這里邊,有這樣多的計較跟心機。
他怨她嗎?不,他羞愧。
帶著種種惡意跟較量,這里邊,早就沒有愛了。
我們都一祥可惡。他想,別開臉去,望著窗外夜色。
他沉默了。
低聲說話。
江紫薇的手機,突兀地響起,她拿出手機,是喬安貴。她別過身去,縮著肩,「對,我之前打的。我……在外面。嗯……對,一個人,在誠品喝咖啡……」方利澤起身離開。
江紫薇看他走了,倉促地結束電話,追出去。
「方利澤?」
「嫁他吧。」他轉身,微笑。「我清楚,我跟你,結束了。」
「方利澤……」豆大淚珠,不停從她腮旁滑落。
「干麼哭?我走了,你還有喬安貴啊?」
「不要這樣說……我……我舍不得你……」
他惆悵道︰「我不會再怨你,因為我……也不是多好的人。」
方利澤下樓,走出充滿回憶的地方。上車,駛回餐廳。
筱魚還坐在那里。
他坐下,看著地,忐忑又心虛。「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愛你。」筱魚直接破題,一鼓作氣。然後,一直搓揉左耳。慌死了,終于說出口,心跳很亂。他震住,沒想到——筱魚不是開玩笑的,表情很認真,認真到連聲音都顫抖。她已經想好了,今天就要做個了斷!
「如果不能愛我,以後……我們就不要見面了。」說完,端起開水,灌一大口,又重重放下,繼續喝。
「怎麼樣?」
心跳好快,左耳都被搓紅,瞼龐也腥紅著,她很緊張的。
「你愛我?」
「對。」
「為什麼?」
他對箱隹一言惡南惡氣,印象中,老是虧欠她,老是不講好話哄她。然後,還偷她家的錢,因羞愧而不見而。他本以為筱魚要拆穿他偷錢的事,想不到她卻說——我愛你。
那樣認真善良的眼神,教方利澤慚愧得低下頭。
筱魚反問。「為什麼不愛你?你很棒,你不是一直也覺得自己很棒?」不,強裝出來的驕傲,隱藏的是自卑,他更慚愧了。
筱魚又說︰「我想跟你生活,如果我們在一起,我保證會對你很好,不會像江紫薇那樣背叛你,絕不會。」
「你想跟我一起生活?」
「當然。」
「為什麼?」
「就覺得只要能跟你生活,我就很幸福。你是可以信任的人,看你照顧媽媽就知道了,你對家人一定會很好,跟你生活會很有安全感。而且——雖然你講話惡毒,但是你對我真好,我超感動的,你把我家弄得那麼舒適,花錢布置,還幫我買被子,我當然喜歡你,你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那是因為……布置她家是因為罪惡感,所以想彌補啊。
被她講成這樣,他更抬不起頭。
她看錯他了。
偷錢那一夜,他多卑鄙丑陋?
而她竟說……他值得依靠,能給她安全感?這是多大的諷刺。他知道她怕孤單,才喜歡他作伴。但他不知道,她竟把他看得這麼重要、這麼好。
他在別人面前佯裝志得意滿,萬事皆搞定。唯獨在筱魚面前,她說愛他,他竟羞慚至板,臉龐熱燙,幾乎想拔腿就逃。
筱魚逼他決定。「怎樣?你……你的答案呢?你……愛我嗎?」換他吞吐結巴。「你搞錯了,我其實……沒那麼好。」筱魚僵住,這還真是超級婉轉的拒絕啊。
斑傲又好勝的家伙,從不認輸的家伙,在她告白時,竟對她說——我沒那麼好?
明顯是給她軟釘子。她很窘,又絕望,感覺尊嚴掃地。
「我要回去了。」筱魚將桌上的大魚抱在懷,就要走。
「我送你。」
「不需要。」
「你的手不方便。」
「不關你的事!」
她堅持自己走,但他堅持跟。結果他們在餐廳外拉拉扯扯推推拖拖地,最後,她還是被他硬拉上在車上,筱魚沉默不吭聲。
深夜馬路,汽車少,上高架橋後,遠方樹木,黑墨墨地,筱魚看著那些樹群,默默流淚。
「筱魚?」他喊。
「……」她不回應,不說話,怕一說話眼淚淌更多,讓自己更丟臉。「筱魚?」她胸口好悶。一想到這可能是最後跟他相處的時刻,眼淚就不爭氣,啪嗒一直桌。超討厭的!已經夠丟臉了,還哭?干麼啊!
她哭了?
方利澤慌了,沉重氣氛令他窒息。
懊怎麼跟筱魚講清楚?
他不配她的愛,他耿耿于懷,一直內疚又羞愧的丑事,他不要開車子,在影印店前停下。
筱魚推開車門,真的要走了。
她也說了以後不要再見面,但直到這刻,她還在煎熬,她掙扎想著,還後悔了。我不該威脅他不愛我就不見面,也許我們還可以當朋友,我還想見他,我也許……噢天啊,廖筱魚,你真是夠慘的。
懊死心了。她拽緊大魚,狠下心,不回頭,就這麼走開。
「等一下、等一下!」方利澤喊。「筱魚——」
他橫過身來,將車門推得更開,和車外的她講話。
他難啟齒,但——這內疚跟罪惡感,他受夠了。
「我……我曾經偷過你家的錢,所以……」他嘆息,這真的很難。「所以……同學會听到你過得不好,想彌補你。」
「所以一直說要借我錢?」
「對。」
「後來布置我家,你當是……還我錢?」
「我真的是……那時我媽缺出院費所以我才……對不起。我偷了兩萬塊……我一直覺得……很內疚,很丟臉……所以……」
「所以你才對我好?!」
真相大白。
不是因為喜歡她才……那些關懷跟善待,出自罪惡感!她卻神經兮兮地懷著美夢,幻想跟他有愛情。筱魚火大吼他。「偷錢還錢就好了,干麼搞那麼多花招?干麼害我以為你……」
「因為我想彌補……」
「彌補什麼?」她氣炸了。能彌補為他浪費的種種心思嗎?付出的感情嗎?那些揣測期待希望又失望,輾轉千百回的折磨嗎?
筱魚恨得眼眶紅透,咬牙說︰「不用這麼辛苦,既然你要彌補,錢的事,用錢解決就好了。」她從包包拿出便條紙,寫了字,扔車里。「我的銀行賬號,你就爽快點,那麼內疚,就匯個二十萬來,連利息都給了,反正你現在有的就是錢!以後你不用再受良心折磨,爽爽快快過你的好日子,去跟你的江紫薇好。放心,你的丑事我不會跟任何人說,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筱魚走進公寓。砰,關門。
方利澤怔在車里,失了魂地呆視前方。
終于說出口了,卻沒有解月兌感,也不感到輕松。筱魚憤慨嫌惡的臉色、傷心的咆哮,讓他感覺超失敗的。
他愛筱魚嗎?不知道。他很混亂,他的情感迷失了,在追逐名利的路途上,已忘了自己真實的感受,從未停下來,好好厘清自己,或認真去感覺什麼。
當筱魚傷心憤慨,當他承認他偷錢後,他不敢上前擁抱她。
他還有什麼臉面對她?她現在應當知道了,他根本是個差勁的人。她愛錯人了,就算他穿著體面、應對得體,內心的羞恥感,還是如影隨形,尤其在這時候,特別難堪困窘,非常厭惡自己。他甚至不敢問筱魚——現在,你知道我偷錢了,你……還愛我嗎?還會像剛剛說的那樣,信任我,認為跟我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覺得我是個很棒的人?
你……還會想愛這樣卑鄙可和的我嗎?
筱魚回到房里,燈沒開,澡也不洗,趴倒在床,攬著大魚,徹夜痛哭。
瞎忙到最後,全是誤會一場。暖昧不明的善待,原來只是他內疚下的補償。
天啊,這實在太搞笑了,有夠扯,她卻在這里邊超認真,滑稽演出自以為是的深情戲碼,出盡洋相。廖筱魚,你套爆了!
方利澤回到家,燈開著,澡洗了,然後在沙發愣坐著,徹夜慌著。好幾次拿起手機想打給她,又放下。他坐立難安,很彷徨。可惡——他蒙住頭,不知道該怎麼辦……
廖筱魚八歲時,做過這樣的事。
她在小區公園,常看到一只黑色流浪狗。這只狗很瘦,右後腿瘸了,不讓人靠近。幾次,筱魚或鄰居試圖喂它,它會咬牙吠叫,拔腿就逃。
筱魚後來听大人說,那只狗的腳,是被頑劣的孩子打瘸的。
有天下午,筱魚看到那只黑狗,不知叼著什麼,目光專注看向前方,小跑步地叼著急走。筱魚好奇,跟蹤它穿過芒草堆,在一處隱匿坡地,看見那只狗前腳刨土,將叼著的東西埋進去,再把土撥回,掩埋完畢,然後,才安心離開。
筱魚沖過去,把土挖開,看黑狗藏了什麼。
是已經腐爛發臭的豬大骨。
「這麼臭的怎麼能吃?又沒什麼肉。」
小狽竟當成珍寶,慎重藏起。
筱魚把骨頭埋回去,然後急匆匆地跑回家,從餐桌打包中午沒吃完的紅燒蹄膀,奔回那個小土坡,再刨開土,將蹄膀跟豬骨頭埋在一起。
那天晚上睡覺時,筱魚蓋著棉被,笑咪咪想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