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婉彤越說越氣,不過不是氣好友,而是氣老天爺怎麼這麼殘忍,老是要找津妤碴,一次又一次,到目前為止還沒半點消停跡象。
津妤從小就愛彈鋼琴,砸了大量的錢跟時間練習,學了十幾年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沒天分已經夠慘了,幸好她後來發現自己還有另外一項愛好,不趕快朝自己的夢想直直駛去,難道老天爺會好心降臨第三次機會?
如今她飛到巴黎游學一年,空出房子,讓津妤有個能安靜創作繪本的地方,為了豐厚津妤的荷包,用鋼琴賺點外快,學生她都安排妥當,她把這次視為津妤邁向繪本創作的重要機會,不過是旁邊住了個老板又怎樣了?全世界的老板多了去了!這件事再大,大得過津妤的夢想嗎她快氣死了。
面對好友連珠炮似的猛烈攻擊,津妤縮了縮肩頭,舉棋不定的嘀咕,「你家風水超好,而且設備一流,頂樓還有溫水游泳池,住的人都大富大貴,我們家老板既不刻薄,也沒惹我心煩,我想搬家不關老板的事,是我心里有疙瘩。」
想起警衛那勢利的模樣,她忍不住輕嘆口氣。
看來這事沒得商量,婉彤是那種一旦認定什麼是最好,就會一股腦往前沖的人,動用天皇老子來說都沒用。
「人人都想跟老板攀關系,只有你把這當成倒霉事,順帶一提,那些設備你記得照三餐去用,我可是每月按時付了高額的管理費,不用就是浪費。」許婉彤知道她屈服了,口氣慢慢緩下來。
「我只想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安靜過日子,級別太高的世界,我怕自己消化不良。」
「嗯哼,被我抓到了吧!」許婉彤冷哼一聲,「大學時代我們同是鋼琴社社員,我幾次約你出來玩,你因為這個原因拒絕了我兩次!」
「呃……呵呵呵,有嗎?」津妤尷尬傻笑。這時候裝傻到底才是王道,婉彤翻舊帳就算了,連次數都記得一清二楚,地雷滿布吶。
「李津妤,跟我裝傻沒用,要不是我有點手段,早被你列為拒絕往來戶了!」許婉彤說著說著,火氣又漸漸攀升。
「我哪有……」這廂很是委屈。
「你根本就看不起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大學時代才會耍著我玩,我約你,你還用要打工的名義拒絕我。」許婉彤越想越不甘心。
「我哪有資格看不起誰……」津妤急忙解釋,「對有些人來說,人生不過是場游戲,金錢不過是幾個數字,可是對我來說,人生是一連串的打擊和奮斗,生活就像打仗一樣,金錢不是數字,是活下去的必要條件,就像電影《鐘點戰》,沒有時間就會活不下去,時間就是金錢。」
宛如通訊中斷,偌大的空間頓時鴉雀無聲。
一直在一旁听著兩人對話的黑胤睿頓時感到稀奇的挑了挑眉。
「婉彤?」津妤輕聲喚道︰「你怎麼不說話?」
「津妤……」許婉彤聲音小小的。
「嗯?」
「我被你的話嚇到了。」
「我、我說了什麼恐怖的話?」津妤有些不解。
「不是恐怖,是……」許婉彤說不下去,停下來,苦思著適當的字眼。
驚艷!腦海里跳出這兩個字,黑胤睿的薄唇微微一勾,頎長身形彈離牆面,雙眼平視正前方,轉身離開,心緒纏上一個名字——李津妤。
棒壁又在練琴?
黑柏恩抬頭看向面前開了一道縫的窗戶,閉上雙眼,專注凝听著。
《小狽圓舞曲》第二小節又彈錯?他受不了的皺起眉頭,張開眼正打算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課本上,卻發現她接下來彈得不錯,直到最後一個音結束,都相當好听,比較可惜的是少了點自己的態度。
琴聲不斷,他站起身,將窗戶拉開一點,坐回原位,靜靜凝听,叛逆的表情隨著飄進窗欞的樂音逐漸軟化。
兩個小時後,琴聲戛然而止,黑柏恩緩緩睜開雙眼,感到有些口渴,起身走到廚房,剛巧遇上下班回來的黑胤睿,他臉色一冷,連招呼都沒打,徑自轉過身倒水,接著就要轉回房里,這時突然听見身後傳來聲音——「學校方面沒問題吧?」
黑柏恩臉色一沉,慢條斯理的側過身,青澀臉龐盡是嘲諷,挑釁地瞥向他道︰「成年當天我會搬出去自立。」
「很好。」站在玄關的黑胤睿用左手拉松深色領帶。
「沒其他事了?」黑柏恩冷冷地問。
「有。」
一大一小姓黑的男人,冷冷的盯視著對方。
「今天你的導師打電話給我。」黑胤睿不帶感情的又道。
黑柏恩沒吭聲,滿臉倔強。
「他說你在音樂課露了一手。」
「我要回房間了。」黑柏恩轉過身背對他。
黑胤睿不讓他閃躲,挑明了道︰「他還說你考試成績敬陪末座,要我多盯你念書。」
「我自己會看著辦。」黑柏恩的腳步一頓,拿水杯的手不自覺握緊。
「成年後,你打算拿什麼自立?」
黑柏恩轉過身,與他正面交鋒。「不關你的事。」
「說的不錯,的確不關我的事。」黑胤睿理智雙眼毫無一絲情緒滲入。「以前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你住進我的房子,這又是怎麼回事?」
黑柏恩咬牙瞪視著他。「你要我現在搬出去?」
「然後惹出更多麻煩?」黑胤睿微微扯動嘴角,表情和語氣同樣冰冷,彷佛現在談的是一件生意,而非家事。「別忘了,現在我是你的監護人。」
「等我成年後你就不是了。」黑柏恩不滿冷哼。
「問題是你現在還未成年。」黑胤睿切入此次談話核心。「給你兩條路,自己選,鋼琴或念書。」
黑柏恩氣得全身直發抖,大吼道︰「我不要你的施舍!」
「少自作多情,這是義務,不是施舍,我做我該做的事,你也成熟點,選條路,別再給我惹麻煩。」
「為什麼是鋼琴?」
「導師打來只說這兩件事,還是你可以自行提供其他選項?」
「原來是隨便要我選一件事忙。」黑柏恩諷刺的冷笑道︰「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至少在我獨立前,不會踫毒品那些有的沒的。」
「結論是……讀書?」
「你有看過我在念書嗎?」黑柏恩臉上的冷諷更加張揚。
「明天我會找個鋼琴老師,弄個琴室,讓你在家學琴。」黑胤睿冷眼看著他扭曲的神情,似曾相識的畫面沒有勾起心底的一絲同情,眼神反而變得更加冰冷。
「琴室?」黑柏恩尖銳嘲諷道︰「我又不是你,一出生就是人人捧在手掌心的大少爺,不需要這種奢侈又嬌滴滴的玩意,反正過幾年我就會搬出去,你也不用浪費精神了,要學我出去學就好。」
「然後在外面混到晚上才回來?當初說好,你下課只能回家,哪里都不許去。」跟小時候父親限制他一樣。
「我很清楚自己是什麼身份,也很清楚你點頭答應成為我的監護人有多不情願。」黑柏恩尚未發育完全、仍顯得單薄的胸膛急遽起伏,憤怒布滿稚氣未月兌的臉龐。「鋼琴老師隔壁就有一個,琴室、老師都有,你想監視我,走不到五步,我就在你視線範圍里,這樣還不行?」
又生氣了?黑胤睿冷靜端詳著,不動聲色。
十幾歲的時候,他已經很少為這類事情以及身邊的人浪費自己的情緒,尤其怒氣騰騰發飆,太耗費精神氣力,人生還有其他事要忙,例如,如何冷靜站上金字塔頂端、統御年紀比自己大的老狐狸們。
黑柏恩還能有憤怒,代表以往的生活有人可以讓他撒嬌,那人應該是他的外婆,對黑柏恩來說,這算不上什麼好事。
「我為什麼要因為你多走這五步?」黑胤睿扯動嘴角。
「你!」黑柏恩瞠大雙眼。
「琴室兩天內準備好,老師自己去請過來,費用我跟她談。」見黑柏恩氣憤的想再開口,黑胤睿搶先一步道︰「安分點,我不想再浪費時間處理導師的電話。」
黑柏恩抿緊雙唇,雙眼填滿寄人籬下的憤怒。
兩人對視數秒,黑柏恩不發一語轉身回房。
黑胤睿靜靜的看著他孤冷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接著听到「砰」的一聲甩上房門的聲響,眼底浮現另一個同樣寂傲的身影。
不過,對他而言,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戴著超大耳機,溫柔男嗓充滿耳朵,盈滿整個腦部,體內的每顆細胞本來應該像小嬰兒般沉浸在舒服圈里,但津妤現在不得不深吸口氣,搞得自己有些緊張兮兮。
她抬頭望向高聳大樓,無聲嘆口氣,快步踏進去,大廳警衛的頭頂彷佛裝有特殊天線,火速察覺有人回來,連忙站起身,一秒鐘之內堆起滿臉笑容,但一見來人是她,嘴角不自覺微微抽搐,微笑點頭就算完事,反倒是她親切說了句「你好」。
踏進電梯,按下三十六樓的樓層按鈕,她這才松了好大一口氣。
自拔雨傘事件後,安然度過幾個禮拜,她再也沒見過那對互不搭理的父子檔。
若是一般情況,她很可能會雞婆管一下,偏偏那位父親是她的老板,這一滴墨染黑了整缸水,敦親睦鄰什麼的從此不知所蹤,撇清關系才是正宗生存之道。
勇猛闖過一樓大廳勢利區,津妤的精神放松下來,不自覺哼起歌,一邊思索著住進這里兼任鋼琴家教增加出來的豐厚收入,以及昨天終于做好計劃的繪本進度,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婉彤,謝謝你勸我要堅持!你真是我這輩子最重要、最友直友諒友多聞的超級好姊妹。
老天爺,拜托不要再讓我和老板父子檔打照面,請繼續保持現在這樣的最佳狀態,順利過完這一年吧!
她越想越開心,管他電梯里的監視器有沒有人正在看,身體跟著音樂搖擺,反正她橫豎不是這里員工亟欲討好的對象,區區一介死老百姓也沒啥形象要維持,干脆就徹底讓自己舒心過日子,想哼歌就哼歌,想隨喜歡的曲調晃一體聊表致敬,那就這麼做吧,別讓自己活得太憋屈。
「誰陪我做執迷的鯨魚,在人海中游來游去說自己的言語,誰陪我建永恆的故居,在歲月中跑來跑去太容易疲倦,一轉身可以歸去,我要找的一種感覺叫屬于……」津妤邊哼著歌,邊踏出電梯。
意外的,一抹身影緩緩從地上站起身,緊盯著她。
津妤愣了一秒鐘,快速左右張望。還好,眼前只有小龍卷風,沒有高大威武的老板大人,只是小龍卷風在這里干麼,忘記帶磁卡?
她慢慢走到自家門口,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靜靜看著她,視線隨她腳步移動,似乎沒打算主動說明的樣子。
「那個……」津妤站在自家門口,手指指向門板。「這里是我家。」
「我知道。」黑柏恩點點頭。
「喔,可以請你讓開一下下嗎?我要刷卡進去。」小龍卷風是不是站錯家門了?可看他那樣子又不像。
他沒讓她困惑太久,問道︰「你是鋼琴老師,對吧?」
「呃,是不是我彈鋼琴吵到你念書了?對不起、對不起……」
「住這種地方,隔音都超好,除非你沒關窗戶,否則聲音根本飄不出去。」
啊?津妤想起客廳窗戶的窗戶,疑似很少關起來,尷尬的笑道︰「不好意思,以後我會記得關窗戶的。」
「可以請你來我家教鋼琴嗎?」黑柏恩擋在她家門口,雙手抱胸,明明是個十幾歲少年,卻有股成人才有的世故。
不過,津妤很快就發現他的世故是屬于孩子怕受到傷害的自我保護系統,而不是成人那種半帶攻擊的警戒。
意識到小龍卷風不過是個孩子是一回事,從孩子口中听到晴天霹靂的消息,顯然又是另外一回事,否則她該怎麼解釋目前腦袋呈現當機狀態?
「什、什麼」津妤完全愣住。
到、到老板家教他兒子鋼琴?她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這輩子要接受這樣的懲罰?
白天已經在老板手底下做事,所幸公司幾千人,她等級太低沒單獨見過老板,現在住在老板隔壁已經夠慘了,知道老板有兒子這件事也很不妙,現在居然變本加厲要她教鋼琴?
不行,絕對不行!這一教,會不會連白天的工作都一並丟了?那可是她生存的唯一資金來源,不可不慎吶。
津妤還在苦思著該怎麼拒絕,就听到一臉孤傲的他不容置疑的丟下一句——「沒拒絕就當你答應了,學費他會自己跟你談,改天見。」說完,黑柏恩干淨利落的轉身要回家。
無力感化作兩塊重石,「轟」的一聲重重壓上她肩膀。蒼天啊!她不要啦……
他突地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她。
以為小龍卷風听到她內心慘絕人寰的哀號,願意大發慈悲放她一馬,雙眼馬上為之一亮。
「對了。」黑柏恩看著她,兩道濃眉微微皺起。「你為什麼老搞不定《小狽圓舞曲》?」他對她的彈琴技巧頗有疑慮。
被個小伙子質疑自己的彈琴技巧,津妤一時忘了要勸他打消找她教鋼琴的念頭,直覺解釋道︰「我想開始就營造出這首曲子該有的氛圍,太專注在這件事,才會不小心一直彈錯同一個音。」
唉,說到那個令人無比挫敗的音節,她覺得自己像是被下了什麼魔咒,老是彈錯……倏地,她眯起雙眼,不對,他居然听得出來她彈錯了,代表他的音樂造詣還不錯,很好,她要快用這點做為反駁,干淨利落拒絕他,要不然被年紀輕輕的他牽著鼻子走,像什麼話,比他多吃好幾年的白米飯豈不是白吃了?
「你好像很厲害,其實你可以找更厲害的老師。」津妤精準的暗示。
「我不厲害,只是阿嬤說過喜歡這首曲子,才苦練過一陣子。」黑柏恩眼底浮出一層淡淡的溫暖。「老師,之後晚上見。」
她彷佛看見有人在心頭打出一個問號。剛剛他臉上怎麼會出現那種痛苦又寂寞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有些呆呆的反問︰「晚、晚上見?」
他點點頭後便轉身走進家門。
又愣了半晌,津妤才愕然驚覺自己根本沒有拒絕,可是他都親自在家門前等她了,而且看起來等了很久,她實在狠不下心直接說不,但又想到他是老板的兒子……她覺得腦袋瞬間成了漿糊,頭暈目眩的。
她精神狀態恍惚的打開了門,邊走進去邊自我催眠這只是一場夢……對,等明天早上睡醒,她就會發現她只是在自己嚇自己,剛才的對話都是夢境。
黑柏恩進門後,並沒有把門關緊,他很清楚自己剛才不過是在虛張聲勢,直到听見隔壁傳來開門又關門的聲音,他才悄悄松了口氣,輕輕把門關好。
罷才坐在她家門前等她回來時,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只沒人要的小狽,縮在大門邊,等主人回來領自己進入溫暖的家,而現實狀況是——他不是小狽,她也不是能任自己撒嬌的主人,全世界最愛他的那個人,已經永遠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