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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王後 第1章(2)

出了大門,阿書已在門外候著,他斯文漂亮的臉覆上一層薄怒。

阿書八成是為她沒先用早膳就出門而生怒,周念霜想。

阿書十一歲時被周老太爺買入府,當時周念霜才五歲,阿書熟讀詩文又懂武,一看就知出身自好人家。

十年前腥風血雨的京都,與富貴沾得上邊的好人家,不是被抄、就是全族遭殺。當年周老太爺出城談買賣,回程順道巡一回前幾代太祖古厝—百年前得了轅朝聖君延康帝親賜「皇家當鋪」匾額,之後周家當鋪第一代女大朝奉將該地打造成城郊古厝,並且引了天然熱泉,終年不歇。

周老太爺便是在古厝發現了身上負傷的阿書,懂點醫理的阿書似乎正藉古厝熱泉來療傷,周老太爺問起,阿書始終不肯說自己是哪里人,只道是南方來尋親的,但親人皆遭難。

其實阿書的口音若是細听頗有幾分京都味,可周老太爺沒再多探問,只是見阿書一人孤苦無依卻相貌堂堂,氣度不凡,不忍將他一人留下,便告訴阿書,家里缺一名小廝,往後小姐掌家,需要小廝跑腿護衛,阿書當即應了差事跟周老太爺回家。

十年來,阿書教周念霜識書讀經,如今她精通琴棋書畫,阿書厥功至偉,阿書懂的比周老太爺請來的教書先生更多,客人拿來鋪子典當的珍寶,價高的珍品她總習慣先讓阿書看過後才出質價。

周念霜的鑒物能力,一半來自曾掌家的老太夫人,一半來自阿書。

周家的「皇家當鋪」九代傳女不傳子,是第一代女大朝奉立下的規矩,接掌皇家當鋪大朝奉者,需從母姓。不過,周家九代以來人丁單薄,除了第一代大朝奉生了兩名女兒,一個十五歲那年染風寒死了,另一個女兒繼承皇家當鋪之後,連著九代單傳,周家代代僅得一獨生女。

周家曾經風光過,听說第一代大朝奉不但一生獨佔轅朝安國親王的寵愛,就連高高在上的轅朝聖君延康帝,終其一生也愛慕著第一代大朝奉。

轅朝延康帝鼎盛時期,亦是皇家當鋪最為風光的榮景,光是鋪子便佔去熱鬧東街五大鋪面,安國親王在皇家當鋪旁開了家古物坊,更曾傳為一段美談。

當時整個京都莫不艷羨周家女大朝奉的好運,攤上個安國親王已一生榮華富貴不愁,還能得了帝王青睞。延康帝雖得不到周家大朝奉,卻收周大朝奉為義妹,一生疼寵恩待她……

只是如此風光的周家當鋪也隨著轅朝一同盛極而衰,一代不如一代,現下當鋪已移到東市街胡同巷里,伙計一人、掌櫃一人,以及她這個負責鑒物的女朝奉,當年延康帝親賜的匾額,周老太夫人在四王之亂初起那年,為了避禍已取下收入庫房。

埃禍相依,是周老太夫人常掛在嘴邊的教導,「皇家當鋪」的匾額在轅朝鼎盛時期是富貴平安符,但到了轅朝末年,群雄爭戰,百年前聖主延康帝親賜的匾額就成了招禍大旗,盡避再舍不得匾額蒙塵,也得趕緊取下匾額保一家平安。

周念霜不勝欷噓地想,覆巢之下無完卵是極有道理的。改朝換代、爭戰四起,百姓自然過不上好日子,眼看來年京都就要有更大的禍事……

確認自己重活一回的周念霜,滿腦子轉著該怎麼讓僅剩的親人得以無憂安享晚年。

她兒時滿心想恢復皇家當鋪的雄心壯志,似乎再無希望也顧不上了。

阿書見周念霜有片刻呆怔,不知神游到哪兒去,語氣略帶嘲諷的開口道︰「大朝奉要不回去先用過早膳,好讓腦子醒醒神?」

「阿書,我們時間不多。」周念霜嘆氣,想起死前,阿書極力反對她往南逃的決定,現在看來不管看人或看事,阿書始終都是對的。

阿書原覆著薄怒的臉,軟和了,這丫頭肯定是煩心周家上上下下往後的日子。

「大朝奉,再不濟,還有阿書護著周家,不會有事的。」他放軟聲音。

「阿書,以前我不听你話,是我不對,現在我若開始習武還來得及嗎?」

阿書似笑非笑,「大朝奉擔心戰爭?」他挑眉,這丫頭他看著她長大,出落得亭亭玉立,一日一日……她的笑,像藤蔓滋生霸住他的心、纏住他的骨……

「我該听你的話,你向來是對的。從前你逼我習武,我卻耍賴,說反正我有阿書就好。」

周念霜想起七歲時,阿書逼她學武,她什麼事都听阿書的,偏偏只有習武這事她死活不听,耍賴、撒嬌……纏著阿書說再也不肯習武!

那日上午阿書讓她蹲半時辰馬步,那在大太陽底下曝曬的痛苦滋味,她嘗一回就熬不住了。

阿書若有所思,神情冷了幾分,問︰「大朝奉從前說有阿書,所以無須習武,現在又想習武,是覺得阿書不會留在周家?」

她想起河邊挨那一刀的痛、想起死前閃過阿書逼她習武的嚴厲模樣,她很後悔也同時領悟沒有誰能一直在誰身邊,即便親如夫妻,大難臨頭時,恐怕都要各自飛。

「阿書,是我錯了……我想習武,現在開始來得及嗎?你從今天開始教我好不好?」

「大朝奉沒回答我,你想習武是覺得我會離開嗎?」

「沒有誰能一輩子在誰身邊。阿書,我昨晚作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個兒在河邊被一群土匪殺了,萬一我一個人……」

「阿書不會讓小姐一個人。」他眼波淡靜,隱含堅持。

「我是說萬一—」周念霜說,卻被阿書打斷。

「阿書不會讓萬一發生,除非……」他沒將話說完。

「除非什麼?」

「除非小姐不要阿書。」他望進她眼里。

周念霜心頭倏忽震動微熱,阿書他……這是……

「阿書,我……」她頓了會兒,竟不知該說什麼。

若不知注定的命運,她也許會欣喜雀躍,她一直很依賴阿書,他有千般萬般好,根本無可挑剔,倘若不是生在這動蕩時代,阿書肯定是人中龍鳳,怎可能成為她的小廝!

可惜……她重活一回得付上代價,她必須成為「死王」的女人、必須得到「死王」的青睞……

她不能……罷了,什麼也別想,專注在該做的事上就好。

指不定,她無論如何也得不到死王青睞,思及傳言,死王殺人如麻、殘酷無道,那樣的男人光是想到要站在他身邊,她就忍不住哆嗦,得不得青睞,哪是要緊事她該當自個兒重活過來,只多了約兩載陽壽,是為了替活著的親人、府里幾個老實僕婢安頓好退路,其余的,听天由命了吧。

眼下,她時間真的不多,哪來余裕兒女情長。

包何況,她多少知道阿書的,這麼些年的相處,她怎可能不明白阿書……

阿書一身才情,絕非泛泛之輩,總有天是要高飛的,從前她不說破,睜只眼閉只眼的想,能賴他一天是一天。是的,她對阿書確實有小兒女心思,但那是在她死過一回前,如今她重活過來,兒女情長的軟綿甜膩滋味,她已錯失機會品嘗。

「若不知該說什麼,就別說了。大朝奉只要記著,我拚死也願意護著你。要習武並非不可,只是早過了最好年紀,女兒家身子骨長硬了,練武頂多強健身骨,打打一兩個沒幾分拳腳的地痞防身,想成為武林高手已是不能。」阿書見她欲言又止,淡淡回了她。

「多少防身也成,至少真遇上事也不會坐以待斃。」周念霜低聲道。

阿書半眯起眼打量她,半晌開口問︰「昨兒夜里的夢,很可怕是嗎?」她有些不一樣了,他感覺得出來,卻無法明確指出哪里不同。

「的確很可怕。」她嘆了口氣,「我們趕緊去鋪子吧。阿書,若靖王決定親征東北,咱們得盡早盤算盤算了。」她領在前頭先行,阿書如常跟在她左後側。

阿書心頭一震,她怎能推想到靖王想親征東北她果真不太一樣,跟往常那個單純只作著美夢,滿心想恢復百年前家業榮光的小姐不太相同。

一夜長大、一夜慧悟成熟?可能嗎?只因為一個可怕的夢?

「靖王若是決定親征,大朝奉打算如何?同今早城里人討論那般,變賣家產往南遷?」阿書探問,他是不想她走的,留在京都他有足夠能力護她。

熬過這麼多年,他們等的正是這一天,靖王野心勃發的愚蠢親征!

「我打算留在京都,咱不走,阿書,你向來……」都是對的。當初靖王兵敗消息傳回京都,阿書是唯一一個反對她離京南遷的,他要她留在京都,而她不听。

那時阿書好氣她,甚至說她傻,傻到根本沒有重建周家皇家當鋪風光的本事。可阿書明知她的決定不智,最後仍是願意跟她往南,為她想辦法處置家產。

只是後來她不想拖累他,決定自個兒帶爺女乃往南走,這才出事了。

她當初若肯听阿書的話,或許她還活著,不會死了一回,得「賣掉」自個兒的未來才能重活……

若是听了阿書的話,一切都會不同吧「你願意留下來?」阿書倒是驚訝,他以為她會跟大部分京都百姓一樣,他得費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說服她留在京都,或者說不定根本說服不了她。

「留下來勝算大些,危機正是轉機,阿書教過我的,不是嗎?瞧,我記著了。」周念霜停下腳,轉頭仰視阿書,淺笑道。

「大朝奉說的是,危機正是轉機。你決定留在京都才是對的。」他低笑,第一回逾矩地拍拍她頭,說︰「小姐記著一件事,無論發生什麼事,阿書會護住周家、護住你。」

周念霜眨了眨眼,想眨去因感動泌出的淚花,她沒想到重活過來這一日,她會听見性子冷淡的阿書,說出近乎「承諾」的話語。

前生,決定離開京都那大半年,她跟阿書時常爭吵,阿書眼里對她的疼愛寵溺,一天比一天少。

怎想到啊,她重活的第一日,阿書會說︰「無論發生什麼事,阿書會護住周家、護住你。」

阿書說「你」,不是說「大朝奉」「小姐」……、她听出來,阿書未說破的情意與許諾,那是一個男子能給一個女子最重的承諾。

好可惜,她不能響應,她已不能將心許給阿書。

「謝謝阿書。」她撐出一彎淺笑,轉身繼續前行。

而他的視線,始終緊隨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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