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利轎車平穩的往前行駛,後座一片寂靜,杜靜雪將包包擱在腿上,雙臂打直地緊拽著背帶,彷佛連心跳與呼吸都顯得小心翼翼。
只因為,她渴慕已久的「狼紳士」,此刻正與她處在同一個空間。
烏潤柔亮的眸光悄然往身旁溜動,這是兩人第一次靠得這麼近,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見他的睫毛有多麼長、多麼濃密,雙眼皮的折痕有多麼深。
噢天!他的鼻梁高挺,就如同她先前參觀過的希臘雕像,但他的膚色卻不像石膏那般蒼白,而是健康光滑的淺麥色。
那頭濃密堅韌的黑色短發,看起來十足的男人味。他的下顎弧度瘦削漂亮,頂在襯衫領口處的喉結微微縮動著。
那一襲三件式的鐵灰色西裝真適合他!完美展現出他優雅的紳士氣質……一如她畫筆下的狼紳士。
「上次見面,好像是一年前在東京?」溫曜宇當然知道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這不是他所樂見的。
「是的。溫先生一定很忙,一年沒來日本幾次。」杜靜雪難掩失落地收回視線,就怕被他察覺自己眼中的愛慕。
听說,他已經有屬意的未婚妻,只是因為事業忙碌,始終沒有時間定下來。
她所屬的藝術經紀公司,不過是他事業版圖下的一小塊,若不是他欣賞她的繪畫天分,又以私人名義贊助她,小人物如她,根本不可能與他有任何交集。
「最近的創作還好嗎?」溫曜宇與她,總是三句不離公事。
她努力維持笑顏,卻有些苦澀的說︰「‘狼紳士與兔淑女’第三冊繪本已經快要出版,下個月在台灣有個展。」
「你會在台灣停留幾天?」溫曜宇的態度溫溫淡淡,听不出喜怒。
「我不清楚,大概三四天。」
「你很久沒回台灣了,應該很懷念吧?」
是錯覺嗎?總覺得他在說這句話時,眼神似乎有些……憤怒?杜靜雪困惑的輕蹙秀眉。
「我……之前發生過一些意外,所以不太記得過去的事。溫先生應該也知道,我就是因為那些意外才會旅居日本,精神科醫生也建議我這樣做。」
她抬起白皙的小手,撫上額側的一道粉色疤痕,面色有些蒼白,水潤的眸光有些空茫呆滯。
溫曜宇胸口驀地一窒,搭在強壯大腿上的手掌悄然攢緊。
他想撫模她的臉頰,想擁她入懷,想貼在她耳邊,溫柔地安撫她,告訴她別害怕,他會保護她──
「溫先生?」一聲生疏的低喚,拉回了他出神的思緒。
但他不能。
溫曜宇垂下一雙深邃長眸,嘴角懸著若有似無的笑。恐怕唯有他自己最清楚,唇上那抹笑,是苦澀的。
「先生,我們已經抵達飯店。」司機這聲提醒,適時地轉移了杜靜雪的注意力。
噢,討厭!為什麼飯店距離這麼近?為什麼路上不塞車?或者汽車爆胎之類的!
杜靜雪懊惱地想著,望著車窗外她下榻的飯店門口,千般不願這麼快就與他分開。
「等你回台灣的時候,來找我吧,我請你吃飯。」
杜靜雪循聲回過頭,溫曜宇對她伸出了手掌,她心口微窒,臉頰熱燙而嫣紅。
「我的公司需要更多像你這樣有天分的藝術家加入。」
當她將指尖發顫的手伸出時,他又微笑補上這一句,漲滿她胸口的那份興奮霎時涼透了,不再沸騰滾燙。
「謝謝你,溫先生。」她匆匆跟他握完手,推開車門就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奔向飯店門口。
真是太愚蠢了!他只是將她當作公司簽下的藝術家,他欣賞的只是她的繪畫才能,而不是……她。
方才他開口邀約請吃飯時,她居然滿腦子浪漫遐想,期待這場飯局是他別有用心……噢,好丟臉!
心中涌上滿滿的羞恥,杜靜雪臉頰如火爐一般的沸燙,悶著頭往前直沖,推開飯店的旋轉門,一路奔入電梯。
飯店門口,賓利轎車內,溫曜宇臉上已然不復見紳士般的溫雅笑容,他的眸光復雜而沉郁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良久不曾移動。
又是那個夢。
一片灰紫色的霧氣里,杜靜雪感覺自己置身在一座美麗的別墅後院,柚木野餐桌上,擺滿了各式精致的下午茶,白瓷花釉茶具,純銀抹刀與純金小茶匙,竹籃里擺著剛出爐的法國面包,香甜誘人的柳橙與野莓果醬盛裝在花瓣狀的小瓷盤里,色彩鮮艷而誘目。
柚木靠背圓椅上,擺著柔軟舒適的布蕾絲靠枕,她坐在上頭,而且一身盛裝打扮,雀躍地等待著。
她似乎在等著誰來赴這個下午茶會,但是夢里的霧氣漸濃,她的笑顏一寸寸垮下,不安與恐懼侵上心頭。
她抓緊手里的白瓷茶杯,原本冒著白煙的紅茶已經涼透,她眨動沾上水珠的長睫,察覺遠處有一團人形霧氣快速移動而來。
那是一個男人,一個身穿三件式西裝的俊美男人,可他的臉龐因為憤怒而猙獰可怖,雙手更緊握成拳狀。
她心口一凜,合握著瓷杯的雙手一個猛然震晃,紅色茶液濺灑而出,染上了她一身純白的長洋裝,留下無數個宛若鮮血一般的深漬。
「我要毀了你!你憑什麼不愛我?你憑什麼!」
男人揮開她手中的瓷杯,匡啷一聲,碎落一地的白瓷。
她無比驚駭的顫抖,雙腿卻已經麻透,怎麼也撐不起來,只能無助地瞠大美目僵坐在座位上。
「雪,你為什麼不愛我?你怎麼可以不愛我?你怎麼可以愛他?你為什麼要愛他?」
男人知道她的名字!而且他也認識她!盡避一團霧氣蒙住他大半臉龐,但是隱約仍可見痛苦的表情,沉郁的眼神,這些都令她覺得十分熟悉,偏偏怎麼也想不起。
她張開唇瓣,努力想擠出一絲嗓音,喉頭卻像是噎著了硬塊。
「雪,你為什麼要存在?你為什麼要出現在我們面前?你的出現改變了一切,讓我們痛恨彼此,讓我們自相殘殺……」
她改變了什麼?她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能耐?這個男人是不是認錯人了?
她惶恐地搖動螓首,幾度啟唇,始終吐不出聲音,男人的大手霍地扣上她的肩頭,幾乎快捏碎了她。
「我要毀了你!」男人發出沉痛的低吼,宛若一頭負傷的野獸。
「不──」她萬分艱難地發出沙啞的申吟。
驀地,籠罩在男人臉上的那團霧被強風沖散,露出一張俊美深雋的男性臉龐。
美眸倏然瞠圓,她的心跳一瞬靜止。
溫曜宇?!
「既然我得不到你,他也休想得到!讓我們痛苦的你,應該被毀掉!」男人憤怒而粗啞地咆哮,手中不知抓起什麼,竟狠狠地往她額上砸去。
她只覺額側一陣劇烈的疼痛,伴隨而來,是烈火紋身一般的麻熱感。
她踉蹌地往後退了數步,跌坐在馬賽克拼貼的地板上,臉頰似乎滑下了一道熱液,漫過了模糊的眼。
她仰起清麗的臉,赫然看見男人手中不知高舉著什麼,他像一頭被踩著傷口的獸,猙獰扭曲的俊臉,布滿深刻的愛與恨。
「不!」她舉起顫抖的細瘦雙臂,別過懼怕的小臉。
「雪!」朦朧的遠處,傳來另一個男人低沉的喚聲。
誰?那是誰?她看不見!她的頭好痛……
「雪!你清醒一點,睜開眼楮看著我!」
耳畔傳來男人溫雅低醇的嗓音,奇異地,額上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她能感覺到自己被一雙強壯的手臂擁抱在懷里,她僵硬的身子逐漸放松。
長睫顫動如飛起的蝶,她努力睜亮視線,模糊的眼瞳映入一張令人費解的俊臉。
……溫曜宇?他不是想毀了她嗎?為什麼此刻又用著心疼不舍的目光凝望她?
眼前的他,究竟是攻擊她的負傷野獸,抑或是那個風度翩翩的優雅紳士?
「雪,別睡著,保持清醒!」
「雪!」
「小雪!Yuki!」
一道擔憂的女人聲音忽地在耳邊低喊,杜靜雪申吟著,緩緩轉醒,一睜眼就看見經紀人美嘉惡狠狠地瞪著她。
「美嘉?發生什麼事了?」她習慣性地撫著左額側那道疤,惺忪著雙眸坐起身。
「小姐,你快嚇死我了!你想讓整間飯店的人以為發生凶殺命案嗎?」美嘉揉著繃緊的太陽穴,鼻前還掩著一大疊厚厚的衛生紙。倫敦又濕又冷的冬天讓她一下飛機就病倒,一堆緊湊的行程都只能喊卡。
「噢,對不起。」杜勝雪赧然歉笑。
美嘉盤腿往她床上一坐,邊擦著流不止的鼻水,邊用中日語交混地問︰「你又作噩夢了?夢見溫總裁攻擊你?」
美嘉不僅是專門打理她繪畫事業一切大小事的經紀人,更是當初第一個賞識她,代表「夜鶯」藝術經紀日本分公司與她洽談的人。
巧合的是,美嘉是中日混血兒,中日語都相當流利。兩人合作了三年之久,早已成為無話不談的工作伙伴兼好友。
所有關于繪圖的靈感來源、創作動機等等,她多向美嘉傾吐訴說。
當然,也包括那個糾纏她已久的噩夢。
「溫總裁在你夢里,還是像野獸一樣?」美嘉困惑地瞅著她。
「對……但好像不太對。」她茫然眨動水潤眸子,指月復輕揉額上的疤。
「我真搞不懂,照你作噩夢的頻率看來,你應該很懼怕溫總裁才對,為什麼你會喜歡他?」美嘉鼻音濃重的問。
「我也不知道……而且,今天再見到他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那並不是我第一次跟他一起單獨搭車。」
「單獨?不是還有司機嗎?」美嘉潑她冷水。
「反正司機又听不懂日語,我們是以中文和日語交談。」聳聳肩,杜靜雪扮了一個滑稽的鬼臉,一點也不怕尷尬。
美嘉被逗得呵呵笑。或許是非科班出身,加上創作的又是童話繪本,靜雪的脾氣個性,比起那些老喜歡堅持怪原則的藝術家,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好。
「今天可以見到我的狼紳士,真是太美好了,為什麼偏要作那個噩夢呢?真討厭……」杜靜雪軟綿綿的躺回枕上,笑得眉眼彎彎。
「溫總裁是紳士,可不是你噩夢中的那匹野獸,少把他跟狼紳士劃上等號。」美嘉拍拍她臉頰,抓起掉落在床邊的眼罩,回到另一張舒適的大床。
「我知道。只是……」疲意再度襲來,杜靜雪合上眼皮,含糊不清地呢喃著。
「只是什麼?」美嘉坐在自己床邊,望著她渴睡的臉蛋。
「也許說出來你不信,我總覺得……狼紳士與兔淑女的故事,似乎跟溫曜宇有關……」
美嘉目光一凜,嘴上卻輕松地笑道︰「別說傻話了,在你畫出狼紳士與兔淑女之前,你根本不認識溫總裁。」
「唔……似乎是如此。」睡意深濃,黑暗吞噬了意識,杜靜雪已經接近喃喃自語的狀態。
「小雪,睡吧。」美嘉的安撫此時听來宛若催眠。
片刻之後,隔鄰大床傳來細微而均長的呼吸聲,美嘉摘下眼罩,靜悄悄地下了床,拿著手機進到浴室。
按下一組號碼撥出,美嘉臉色冷凝。「溫總裁,是我,小雪已經睡了。」
「她又作噩夢了?」男人的嗓音經過酒精的麻痹,粗嗄而沙啞。
「是的。我想強烈建議你,不應該再單獨跟她相處,她似乎認定自己的創作靈感就是來自于你。」
「狼紳士?」男人發出低沉的笑聲,有些野蠻而冷漠的說︰「美嘉,那你認為現在的我,是狼還是紳士?」
美嘉驀然一悚,喉頭發緊,吞咽了數下才屏著呼吸問︰「你是……亞瀚先生?」
「好久不見了,美嘉。」男人輕輕晃動手中的酒杯,冰塊敲擊著玻璃,發出清脆聲響,襯著他沙啞的笑聲,透著幾分迷離的危險氣味。
「抱歉,我不該打這通電話的。」美嘉心頭猛然一跳,只想快點切斷通訊。
「曜宇還是愛著她,是嗎?所以我才會繼續存在。」男人嗓調輕快地笑語。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亞瀚先生,我必須收線了。」
「美嘉,你很清楚我在說什麼,因為我也愛著她,所以我永遠也不會離開。」
「再見,亞瀚先生。」
喀噠!美嘉忍下滿心恐懼,迅速結束了通話。
她握緊手機,步出浴室,望著那頭安穩入睡的杜靜雪,眉頭不禁深深擰起。
「傻瓜,你的狼紳士,只會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