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從可怕的暈眩昏沉中清醒過來,發現她的手腳早已被麻繩綁縛起來。
她睜開眼,看見天快黑了,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名剃掉了頂上毛發,戴著小圓帽的棕袍神父,手握著一串念珠、一把十字架,一邊用拉丁文念念有詞,那些經文隨風飄散在空氣中,鑽進她耳里。
那個可怕的男人將她拖拉到了內庭廣場中央,指揮著幾名陌生的士兵抬來了曬衣場的木棍。
「神聖的天父啊,我懇求禰毀滅惡神的勢力,求禰把它們投入地獄深處,永遠囚禁在那里……」
神父繼續念著經文,士兵們則接二連三的搬來了木柴,堆在一起,然後將她拖拉過去,綁在那被綁成十字的木架上。
凱試圖開口說話,張嘴卻痛得淚水直流,才發現她的嘴唇早因方才那頓痛毆被扯破,當她喘著氣再試一次,卻只覺喉頭一甜,咳嘔出一嘴鮮血。
男人們將她連同木架一起立了起來,她臉上的布巾不知何時早已掉落,盤在頭上的發辮也被那男人粗魯的抓握而散亂開來。
「因耶穌基督之名,及祂神聖的十字架和聖血的力量,我們捆綁這信奉撒旦的邪惡靈魂……」
風吹得她長裙如旗幟般啪啪飛揚作響,她意識有些模糊的看著眼前重疊晃動的景象,看著那神父手持念珠與十字架,拿著十字架對著她比劃,看著那些男人繼續在腳下堆積木柴。
她到底在這里做什麼?她為何會讓自己陷入這種麻煩之中?為何她就是學不會不要多管閑事?
然後,那個穿著鎖子甲的男人拿著一根火把,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那根燃燒的火把在陰沉的天色下,看來異常明亮。
原本站在一旁的修士走上前,和那手持火把的凶惡男人說話,短暫的阻止了他的靠近。
人群在眼前晃動著,那火把也是,她看著那個陌生的男人,只覺得這一切虛假得像噩夢一般。
她需要保護自己,但她在這時听見了哭泣聲響起。
她抬眼看去,看見杰利掙月兌了蘇菲亞的掌握,跑了過來。
「凱——凱——」
「杰利!杰利!」蘇菲亞大驚失色,匆忙跟了上來,試圖抓住弟弟,但小安妮在這時也飛奔而來,然後其他的孩子也跑了過來,爬上柴堆,抓著她的裙角哭泣。
那男人和士兵們沒料到會有這樣的騷動,一下子也沒來得及阻止,匆匆推開了那名擋著他的修士,沖上前來。
蘇菲亞抓住了小弟,然後昂首看了她,對上了她的視線。
她看見那女僕眼里滿是淚水與愧疚,不想為難她,也不想為難自己,凱閉上了眼。
哭泣的孩子們,一個又一個被拉走了。
恍惚中,她可以感覺得到口鼻不斷有血涌出滴落,一點一滴的帶走她的力氣。她應該要救自己,在還來得及之前,但那些熟悉的面孔,她曾經拯救的生命,那些蒼白、驚慌的臉,在眼前交錯。
而她之前治療那些病人耗費了太多力氣,又傷得太重,她知道事情只要一開始,她就無法輕易停下來。
她從來不了解,為何自己生來就和別人不同,為何她會擁有這樣的異能,母親不曾來得及告訴她就被人燒死,澤則根本不和她討論這個問題。
或許,她確實就如威尼斯那里的神父們所說,是不該存在這世上的異類。
然後,就在這時,她听見了蘇菲亞抖顫的聲音在混亂之中響起。
「凱夫人不是——」
這一句呼喊顫抖著,卻很大聲,穿透了混亂的喧囂,讓所有人震驚的安靜了下來。
因為不曾預料到有人會為她說話,凱不敢相信的再次睜開了眼,看見那少女緊抱著小弟,仍含淚昂首看著她。
蘇菲亞深吸口氣,轉過了頭,看著那手持火把的男人,顫抖著道︰「賽巴斯汀隊長……你……你誤會了……凱夫人她不是……她不是女巫……」
凱無法置信的看著蘇菲亞,剎那間,只覺淚如泉涌。
「你胡說八道什麼!我親眼看到她滿手是血,拿著刀在凌遲病人!」
蘇菲亞死白著臉,看著那個全副武裝,手持火把的隊長,害怕但堅定的道︰「她只是……只是在幫他們……只是在替他們治療瘟疫……她必須把那些對身體不好的膿水清除……」
「放屁!治療瘟疫需要把病人綁在床上嗎?」賽巴斯汀怒喝著逼近她,咆哮︰「你給我讓開!」
蘇菲亞渾身一顫,將小弟護在身後,挺直了身子,鼓起勇氣直視著那凶惡的隊長,含淚重申︰「她不是女巫。」
他舉起火把要揍她,蘇菲亞嚇得閉上了眼,但沒有閃躲讓開。
凱看得一陣心驚,但那男人將火把揮到一半,卻沒有真的揍下去。
賽巴斯汀斑舉著火把,怒瞪著蘇菲亞,臉上又驚又怒。
就在這時,廚娘安娜開了口。
「凱夫人不是女巫。」
賽巴斯汀震驚的看著安娜走上前來,站在蘇菲亞身邊。
「安娜!」
「她治好了我的瘟疫。」安娜看著那從小被她帶大的男人,緊抓著圍裙,白著臉道︰「你如果要燒她,就把我也燒了。」
然後,接二連三的,城堡里留守的女人都鼓起勇氣站了出來。
「凱夫人不是女巫。」
「她不是女巫。」
「凱夫人只是在治療她們。」
最後,連膽小麗莎也站了出來,擋在那些士兵和賽巴斯汀前面。
「哥,凱夫人不是女巫,她是這座城堡的總管。」
「麗莎!」
賽巴斯汀震懾的怒瞪著眼前這些女人,火冒三丈的吼道︰「你們他媽的都瘋了嗎?︰這女巫將人綁在床上,拿刀子凌遲他們,你們听到哀號不阻止她就算了!竟然還被她迷惑了腦袋,在這里替她求情說謊!這女巫怎麼可能是城堡的總管!爵爺呢?大人呢?他人在哪里?為什麼不在城堡里?你們老實說!他是不是被這女巫害死了?!來人,將她們通通給我拉開!」
幾名跟著他回來的士兵們聞言紛紛上前,拉開那些失去理智的女人們。一時間,現場又騷動了起來,男人與女人們爭執著,尖叫咆哮的聲音此起彼落,女僕與士兵推擠著、拖拉著,孩子的哭鬧聲震天價響,到處一片混亂。
凱既震驚又困惑,無法相信城堡里那些女人們竟然站出來為她說話,為自己挺身而出。
豆大的淚水,不知何時早已上涌,在風中滾滾灑落。
然後,那火把在混亂中,被那男人扔了過來,灑了油的木柴堆,瞬間燃燒起來。
「不要啊!凱夫人!」
「快救火!快啊!」
「放開我!你這蠢男人——」
烈焰熊熊燃燒著,女人們驚聲尖叫、奮力掙扎,但卻不敵男人們的強勢拉扯。
凱能感覺到灼熱的火焰竄了上來,熱氣黑煙燻蒸著她的手腳與臉龐,炙著她的口鼻,她咳得喘不過氣來,心口大力跳動著。
她不能再等了,可她不想害死這些為她挺身而出的女人。
濃煙燻得她不斷嗆咳,但如果她汲取了大地的能量來救自己,這塊土地就完了,所有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會因此餓死。
她的裙擺燃燒了起來,火舌舌忝噬上她的腳,那可怕的灼燙,讓她忍不住掙扎著,但她掙不開那緊緊綁縛著她的繩索,痛苦的淚水盈滿雙眼,她無法控制的咳喘著,感覺自己像是要將心肺都咳了出來,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在這里就這樣被燒死時,忽然間,重重的馬蹄聲驀然響起。
她聞聲抬眼,恍惚中,只看見一個男人,騎著高頭大馬,手持長劍,氣勢洶洶的從城門外沖了進來。
因為那景象太過虛幻,有那麼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是在作夢,但那男人在眨眼間策馬沖過分開的人群,有如天神一般,來到眼前,高大的駿馬在她眼前人立而起,長嘶急鳴,當它雙蹄落下,瞬間踏垮了她腳下燃燒的木柴。
著了火的干柴迸裂飛散,火星瞬間四濺,教眾人驚呼退開。
男人手上的長劍唰的揮斬過來,一次便斬斷了綁縛著她的繩索,卻精準的不曾劃破她的衣衫,她從木架上掉了下來。
凱倒抽一口氣,但他在千鈞一發之際,伸出長臂,從馬上彎身撈起了她。
她在半空中飛揚的裙子仍在燃燒,他反手再揮一劍,嘩沙一聲,俐落的將那燃燒的裙擺砍斷,任風吹揚上了天。
當她回過神來,她已被撈上了馬,穩穩的坐在他身前。
她不敢相信的抬起頭來,看見男人的臉。
波恩。
她屏住了氣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但眼前的男人緊繃著一張臉,緊緊擁抱著她,他的衣衫上仍沾著泥巴,身上還有著汗臭。
她從來未曾想過,也不曾冀望,這樣的奇跡會發生。
事情發生得那麼快,而他應該遠在好幾十里之外。
從小,她就知道自己異于常人。
瀑讓她清楚了解這件事,她們和大部分的人都不一樣,她們是異類、是女巫。對人們來說,女巫都是邪惡的、污穢的、婬亂的,燒死女巫是天經地義的事。
她從來不曾奢望,若哪天她被綁上火刑架,會有人冒死來救她。
可他來了,及時趕了回來,回來救她。
緊繃的神經,到此終于斷線,無法控制的,凱蜷縮在他懷里大口咳喘,感覺到熱淚不斷滑落。
便場里的士兵,見狀紛紛拔劍以對,但在看清來人時,盡皆呆立當場。他擁著仍不斷嗆咳的她,看著廣場眾人,冷聲怒問。「這里他媽的是在搞什麼鬼!」
安娜第一個回過神來,指著那沒腦袋的大隊長,喊道︰「大人!賽巴斯汀隊長想燒死凱夫人!」
賽巴斯汀瞪著那廚娘,惱火的道︰「爵爺!那妖婦是個女巫啊!」
「誰說她是女巫?」他怒瞪著那個隊長。
「附近的村子里都這樣說!」一名士兵大喊著︰「說我們的城堡被森林女巫佔據了!」
「是啊!他們說這女巫騙人說她會治療瘟疫,但過來的人都沒有人再離開!她將他們全都殺了,煮了湯來吃!」
「沒錯!」另一名士兵揚聲喊著︰「大人!這女人把我母親綁在床上,拿刀凌遲她啊!」
「你母親得了瘟疫!」
他策馬轉身,瞪著那名士兵,道︰「她只是在替她清除患部,就像你受傷時,需要把腐爛的肉割掉一樣!還是你希望她讓你母親躺在床上受苦申吟到死?」
士兵聞言一愣,僵在當場。
「那她為何要把那些病人綁起來?」賽巴斯汀惱怒的問。
害怕他像蘇菲亞一樣,說不出一個理由來,會讓他也跟著被質疑,她心頭一緊,想要解釋,可她吸入太多的濃煙,發不出聲音,就在這時,那懷抱著她的男人,聞聲回頭,看著那個隊長,怒聲開了口。
「那是為了不讓人在她處理那些傷處時,因疼痛掙扎而傷到他們自己,就像人在戰場上要被截肢時,那些修士要把他們綁起來一樣!」
他環顧廣場眾人,大手穩穩的環抱著她,下顎緊繃的握劍揚聲。
「這個女人所做的事,都是我要她做的,她不是女巫!」
「大人,你怎能確定她不是?」
這質疑的聲音,非常冷靜。
眾人回頭看去,只看見那隨隊而來的那名修士與神父站在一旁,手里仍握著念珠與十字架,昂首看著那在馬上的男人。
開口的,是那名神父。
「你如何能確定她不是女巫?」
這個問題,讓所有的人都轉頭看他。
她能感覺到他肌肉抽緊,能看見他繃緊了下顎。
然後,下一瞬,他看著那位神父,冷聲張嘴宣告。
「因為,她是我的未婚妻!」
這話,讓眾人嘩然,但知道真相的女人們聰明的沒有反駁他。
因為他大氣不喘的謊言,凱一下子嗆咳得更加厲害,卻感覺到他收緊了在她腰上的手。
他將她擁在懷中,眼也不眨的看著那名神父,道︰「凱是威尼斯商人的女兒,我到南部當侍從,在我學習當騎士時,和她父親有過協議婚約,我們需要糧食,所以我寫信要求她帶著糧食過來,好讓我們度過這個夏天。如果不是因
為她,我們早在一個月前就餓死了,但她帶來了食物,就在那座塔樓里,所以我們現在才有食物招待你,不過我想今晚,我和我的未婚妻恐怕無法邀請你與我們共進晚餐。」
聞言,幾名士兵面面相覷,那神父臉上也有些尷尬,身為隊長的賽巴斯汀臉色更是如土一般。
他把視線拉到那隊長身上,冷聲詢問。
「賽巴斯汀,我相信你完成了我交代給你的任務?」
「呃,是的。」賽巴斯汀僵硬的點頭。
「我想你還記得修道院在哪?」
「當然。」
「那就麻煩你替神父一行人帶路。」說著,他不再理會那男人,只抱著她小心的翻身下馬,喊著︰「安娜,讓所有的人安頓下來,給他們一些東西吃。蘇菲亞,燒一些熱水到我房里來。麗莎,去病房里看著。」
幾個女人聞言紛紛動了起來,就連被分配到要回到病房照顧病人的麗莎都沒有抗議,乖乖領命而去。
男人們見狀,也不敢再攔,當他們發現自己竟然差點燒死未來的領主夫人時,早已嚇得臉色發白。雖然大人好像沒有立即和他們問罪,但白痴都看得出來他有多麼憤怒,男人們看著他壓抑著滿腔的怒火,緊抱著她,大步穿過內庭廣場朝主城樓走去,紛紛立刻讓出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