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听醫生說用了鎮靜劑讓她睡熟了,他推開門走進病房,昏黃的燈光下她靜靜的呼吸,眼皮輕輕跳動。
他屏息坐在一旁看著她,他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她唇角帶笑手腳利落的熨衣服,還有在星巴克門外,她一頭漂亮的短發被陽光映成金色,一雙明亮的眼楮笑彎如月牙,想起她說「知道莊總怎麼說我嗎?她說我是寶,少了我可不行」,來點里她翹著腳吃牛排,湊近他時軟綿綿的氣息擾得他心跳加快,他們並肩走在路上她一腳踢飛小石子,說相信他……
而夏寶娜在睡夢中夢到烈火烤著她,到處都是熊熊大火,她喘不過氣來,身上又熱又痛,這時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她眼皮上,她睜開眼楮看到沈星河,漆黑夜色里他俯身微笑看著她道︰「糟糕,下雨了。」
他拉著她跑下拱橋,大雨灑在她身上,好涼快好開心,她被他牽著跑,听著他爽朗的笑聲,也不由咯咯笑出聲來,「咳咳……咳咳……」
她被自己嗆醒,睜開眼楮看到他發紅的濕潤眸子。
「作了什麼夢?居然把自己笑到嗆住。」他笑著啞聲問她。
原來是夢。夏寶娜苦笑,看著他的眼楮道︰「我夢到下雨。」
「下雨?」
她閉閉眼點頭,「有一滴雨落在我眼皮上。」
他失笑,伸手用指尖輕輕摩挲她發燙的眼皮,上邊有他的眼淚。「這里?」
她眨眨眼。
他寵溺的看著她,「下雨了所以笑?」
她搖頭︰「我感覺回到了圖盧茲。」
「圖盧茲?」
「那時你正要親吻我,雨點打在我眼皮上。」
「就像這樣?」他俯身在她唇角輕輕落下一吻。
她勾起唇角,無限傷感的看著他,「可醒來發現是個夢,不是雨,是你的眼淚。」
他怔怔看著她,微微扯動唇角。
「我們分手吧。」
「寶娜。」
她閉上眼楮,「听我說完。」
他沉默,「好,你說。」
許久,蓄夠了足夠的力量,她看著他道︰「只有一個月而已,我們認識到現在只有一個月,或許你現在覺得不能拋下我,那只是因為我們正處于激情期。愛情也分時期,激情期、甜蜜期、平淡期。就算我活下來,我也沒有信心和你站在一起,每個人說你很好,對我也很好,可是這麼好的你卻要和這樣的我在一起,我好累,你的好讓我好累,我每分每秒要找好多理由不讓自己放棄,每笑一次都要用盡渾身力氣,我真的好累,求求你,和我分手吧。」
他看著她痛苦的閉上眼楮,眼淚從眼角溢出,他伸手顫巍巍接住,淚珠從他指尖滑落。
他閉上眼楮,許久緩緩睜開看著她道︰「好,我同意。」
如果他的存在只會讓她更加痛苦,他同意放手。
他輕輕抬起她裹著紗布的右手,看著她露在紗布外短短一小節指尖,他用指尖輕輕摩挲那短短一小節發黃的指尖道︰「戒指摘下來了,我們分手了。」
她閉上眼楮淺笑,冰冷的眼淚自眼角滑落,變成滾燙的熾熱。
他起身湊到她眼前,「明天開始你就看不到我,我們就不是情侶了,可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她微笑點頭,「好。」
「都不問什麼事就答應,你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
「因為我是寶。」
他破涕為笑,看著她道︰「答應我別放棄。」
淚水迷蒙了她的眼,她凝視著他無聲微笑。
他伸手用棉花棒擦去她的眼淚,「你放棄了我,總不能連你自己也放棄,作為分手的條件,答應我別放棄,不然我會和你糾纏到底,你知道的,我說到做到。」
她失笑,咬咬牙點頭,「好,我答應你。」她不放棄,到死也不放棄,不過應該很快就會到不放棄也不行的地步了吧。
她的急性腎衰竭雖然經過治療,但仍惡化成慢性腎衰竭,讓她必須終生洗腎,也讓她成了尿毒癥患者。
他松了口氣,「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他俯身親吻她的嘴唇,夏寶娜閉上眼楮,很久以來他總是小心翼翼踫觸她的唇角,可這一次他卻深深親吻她的唇,好痛,她嘗到血的滋味,卻又極度甜蜜,她多希望在這一吻里一睡不醒……
「沈先生,你要考慮清楚,雖然說夏小姐能接受你的腎髒,但現在她身體極度虛弱,很難說是否承受得住手術,就算成功,如果術後出現排斥情況只會比現在更糟糕,並不是說接受腎髒移植就能救活她,如果到時候失敗,你——」
「成功的幾率有多少?」沈星河透過人脈,讓醫院同意為還未結婚的他們進行換腎手術。
醫生沉重的說︰「不到一半,還要看她自身的意志力。」
「足夠了。」他拿起筆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請盡快安排手術,不要告訴她和她母親,就說她們運氣好剛好有器官捐贈。」
走出醫生辦公室,他打電話給艾倫。
「我要的東西做好了嗎?」
「做好了,我剛拿到,要我送去醫院嗎?」
「不用,我自己去取。」
傍晚,病房門被推開,夏寶娜以為是母親沒有睜開眼楮,她今天說了太多話,像交代遺言,大家都叫她不要放棄,但她知道生命在流逝,就像插進她身體里的管子,是那樣明顯的存在著,能感受到的事物卻越來越少。
有人輕手輕腳走動,搬動著什麼,房間里的光暗下來,突然她感覺到眼前有光跳動,費力睜開眼楮,看到房頂上晃動的亮光頓時愣住。
「蝸牛慢吞吞,還記得嗎?」沈星河湊在她耳邊小聲說。
她勾起唇角落下眼淚,「你怎麼又來了?」
「我想起我還欠你一份聖誕禮物。」
他找人趕工將這本繪本制作成動畫,配上音樂用投影機放給她看。
「新好男孩的‘HowDidIFallInLoveWithYou’。」他俯身湊在她耳畔小聲說。
WhatcanIdotomakeyoumine.(我要做什麼才能擁你入懷)
Fallingsohardsofastthistime.(陷得如此之深,如此之快)
WhatdidIsaywhatdidyoudo.(我說了什麼,你做了什麼)
HowdidIfallinlovewithyou.(我是怎麼愛上你的)
Iwannasaythisright.(我想把一切說明白)
Andithastobetonight(而且必須就在今晚)
Justneedyoutoknow.(只希望你能知道)
Idon'twannalivethislie.(我不想再對你隱瞞)
Idon'twannasaygoodbye.(我不想再和你分開)
WithyouIwannaspendtherestofmylife.(我想牽你的手,直到將余生用完)
夏寶娜淚眼迷蒙的看著頭頂,雪白的天花板上一片春光,一只花殼的小小蝸牛掀起一片樹葉緩緩爬出來。
有蝴蝶從它頭頂飛過,它昂起頭咧開嘴微笑;牽牛花綻放,它停下來看。
微風徐徐,有蜻蜓落下來和它說話,奔跑的小孩差點踩到它,幸好有一只大點的蝸牛及時將它拉開。
夏寶娜笑出聲,「你私自添加主角。」
他笑著牽住她的手指。
動畫里兩只蝸牛手牽手慢慢爬,他們共撐一把藍色的小傘,並肩坐在長椅上竊竊私語,爬上一座拱橋羞答答互相親吻。
此時一場大雨打下來,大蝸牛牽著小蝸牛往前跑,世界被淹沒,他們爬上消防栓,仰頭看到一輪好大好圓的月亮……
她看著笑著,眼前的畫面在淚水里閃閃發光。
他牽著她一起看著閃動的畫面,笑道︰「疼的時候,難過的時候,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想我的時候就抬頭看看,月亮永遠都在。」
她笑著點頭,淚已潰堤,身體上的痛已經感覺不到,只知道心如刀割。
「再見,我的寶貝。」
寶貝,要相信人生總有些無可奈何的境地,但一抬頭就會看到希望。
寶貝,要記得那些我們如何相識,如何相愛,如何並肩走過一段路,手牽手淋過一場雨,我們曾經歷過大大小小的磨難,就算世界將傾斜,也永遠有希望。
再見,寶貝,我們一定會再見。
雨下了又停,四季回轉,生命又有新開始。
「馬上就能看到自己了,期不期待?」
「效果一定不錯,放心。」
「來來來,閑雜人等都出去。」
醫生走過來趕人,笑咪咪地看著夏寶娜,「大家都說總有奇跡眷顧你,你現在可是醫院的希望之星了。」
「呵呵,當然,我早說我是寶,人見人愛嘛。」
「好,做好準備了嗎?我拆線了。」
她點點頭。
一年,整整一年,這真是一場漫長的煎熬。
一年前當她在死亡在線徘徊,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一個好運將她從死亡邊緣拉回,醫生說她運氣好,遇到能夠配對的腎髒,有人等幾年都等不到,而她就是這麼好運,這麼好運的她一定是被幸運之神垂青,她要好好活下去。
她接受了腎髒移植手術,撐過了手術後生不如死的排斥期,醫院方面還連續宣布兩次病危,她都撐下去了。
一年里接受了四次大手術,記不清多少次小手術,最疼的時候嘴巴里咬著的毛巾被血水完全浸濕,她也都熬過來了。
臉上紗布的重量一點點減輕,藥棉一片片被醫生小心翼翼的揭開,她看到醫生眼楮睜圓。
「怎麼樣?失敗了嗎?」如今她已足夠堅強,任何挫折都打不倒她。
醫生樂呵呵地回頭從微笑的護士手中接過鏡子遞到她手上。
夏寶娜屏息,無法抑制顫抖的接過鏡子,這是整整一年里她第二次照鏡子,上一次她將房間里所有的鏡子砸碎……
鏡子里出現一張熟悉的臉,皮膚如初生嬰兒般光潔女敕白,一雙漆黑的眼楮瞪得大大的,里邊盈滿了淚水,鼻子,唇……她緩緩伸手,想踫觸看是否真實。
「小心。」醫生及時攔住她。「新長出來的皮膚很嬌女敕,植皮和肌理還沒有完全長合,雖然拆了線,還是要注意。」
她呆呆看著鏡子里陌生又熟悉的自己,眼淚終于可以肆無忌憚的流淌,終于可以毫不費力的笑,她放下鏡子站起身往外走。
「夏小姐?」護士驚訝的要攔她。
醫生擋住護士,「讓她去吧,你真以為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知道。
她知道是誰為她捐了腎髒,手術中她即使打了麻藥陷入黑暗中,卻依舊能感覺到有人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說「寶貝,我會這樣牽著你的手,不管發生什麼都不會放手,我們永遠在一起」。
她的身體里有他的一部分,到死也分不開,所以就算術後排斥期讓她生不如死連續兩次病危,想著他為她做的一切,她依然咬牙堅持下去。
無數次午夜夢回,她知道他在身邊,听著他哽咽的呼吸聲,感覺到他心疼的目光,她就會告訴自己要撐下去。
為了讓她心安,他選擇放手,在背後默默支持她,做她的幸運守護神。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撐下來,變回以前那個讓他陷入愛情的夏寶娜,重新出現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