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他的那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元宵節與情人節相遇,座無虛席的高級中式餐廳里比往常多幾分喧嘩。
蘇晨推開了女用洗手間的木門,避讓著門外排隊的隊伍,側著身軀往外走。
從國外回來不久,她有點不太適應國內密集的人群,但耳側傳來熟悉的語言卻是讓她心上一陣感動。
在那個陌生的國度里,走在大街上,人們說的都是那不帶聲調、盡是連音的語言;買完東西找不到回家的路,問路時听不懂別人說的話,那些無助的畫面與眼前熟悉的熱鬧景象所產生的強烈對比,令她胸腔里涌起一股暖流,讓她的心髒跳動起喜悅的節奏。
而讓她心上一緊、心髒收了收的是,她無意中從服務生正在關上的包廂門門縫中,看到的那張如白玉般的面龐。
好久不見了。
蘇晨心里清楚,既然已經回國了,遇見他是必然的事,畢竟他們兩家交情匪淺,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里遇上他。
彼瑾言,這個名字幾乎寫滿了她的青蔥歲月,她從懂事開始就走在這個人的身後。
孩童時期,他們一起調皮搗蛋地玩耍;青澀年華時,她將對他羞澀的微妙情愫藏在心中,還有後來在她離國後對他滿懷的思念……她似乎與他綁在了一起,她的回憶里滿是他的影子。
「出國以後不要寫信給我,也不要打電話給我,你知道……你麻煩死了。」
「好。」蘇晨微微一笑,眼眶盛滿了淚水。
他說話時一臉不自然的滿不在乎,可在听到她回答以後,卻迅速而凶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說話的畫面,在她爸媽去世後的一年,她的哥哥蘇黎為了避免她觸景傷情,把她送去了蒙特婁,那個以法文為主要溝通語言的加拿大城市。
她知道顧瑾言送機時說的話都是反話,但是十年過去了,她沒有跟他聯系,沒見過他,也沒再跟他說過一句話。
就禮節而言,她應該去跟他打個招呼,平靜而得體地跟他說句好久不見,或許還能跟他握一下手,然後再優雅大方地離開,但他其實也未必認得出自己吧?她今年已經二十六了,而她離開時只有十六歲。
這十年間,他沒有見過她的樣子,他不知道她已經把以前那引以為傲且黑如綢緞的長發,給剪得齊肩了,他不知道她現在已經不再喜歡吃雪糕了。
正如顧瑾言不知道她的變化一樣,她也不知道他的變化,不知道他還是不是她熟悉的樣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經有了女朋友,又或者……已經結婚了?
心髒似乎被扯了扯,與此同時,耳邊傳來了悅耳的詢問聲。
「蘇小姐,請問是要回包廂嗎?」
蘇晨抬眼看到服務生小姐禮貌的笑容,她略略點了點頭,在服務生小姐的帶領下,一步一步遠離那個包廂。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過去的都過去了,蘇晨微微斂眸,再睜大時,眼眸如秋水橫波,再無半分紛亂。
「台灣的洗手間太久沒參觀了,所以流連忘返?」蘇黎戲謔地說。
她的哥哥大概是最惡趣味的哥哥了,別人家的哥哥都待妹妹如珠如寶,捧在手心寵著,舍不得欺負半分,看不得妹妹癟一下嘴,而她的哥哥卻與常人相反,最喜歡調侃她,他最大的願望怕是要把她弄得炸毛。
「哦,你說的是男洗手間吧?」她的聲音故意拖長,「沒參觀過當然覺得新奇羅,所以流連忘返了一下下。」
蘇黎默了默,垂下眼眸,拿起桌面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蘇晨,你該找男朋友了。」他管不來的,由男朋友管一下也好,她真是太囂張了。
蘇晨立刻無辜地睜大眼眸眨了眨,黑溜溜的眼珠看著蘇黎,可憐兮兮地問︰「哥,你是嫌棄我了嗎?哥,你不要我了嗎?」
蘇黎動作有點僵硬地把杯子放回桌面上,「沒……」
蘇晨繼續裝小可憐,泫然欲泣卻又裝著懂事,「哥,你是不是沒錢養我了?嗯,沒關系,我都明白的,哥你幫我找個病殃殃的老頭子富翁讓我嫁了好了,等他去了,留下一大筆遺產給我,我就接濟你。」
「蘇晨,你去加拿大雙修戲劇學位的那個畢業證書似乎沒用,演技太浮夸了。」
「是嗎?我覺得挺好的,很有林妹妹的楚楚可憐啊。」蘇晨從包包里模出小鏡子,照著自己精致的五官,側了側臉,一手撫了撫腦後的頭發。
蘇黎斜眸盯著裝模作樣的妹妹,神情高深莫測,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們兩兄妹自小就打鬧慣了,斗嘴嘲諷都是家常便飯,以前他的妹妹就像是個乖寶寶一樣,天真活潑可愛,面對他的調侃揶揄,他的妹妹只會紅著臉,睜大黑溜溜的大眼楮,水汪汪地望著他,鼓著雙腮女乃聲女乃氣地說︰「哥哥是壞人。」
苞現在這個會在他面前裝模作樣,眼里盡是頑皮笑意,會毫不猶豫回應自己歪言歪語的人,一點都不像。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他的妹妹大概會天真活潑可愛一輩子吧,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戴著重重武裝,讓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回國也有一星期了,你有什麼打算?是想先玩一陣子呢,還是進公司?」
蘇晨「啪」地蓋上了小鏡子,「我在加拿大讀MBA還加修戲劇,好累的……」聲音拖長,燦爛的大笑容掛在臉上,說話時還沖著蘇黎點一點頭。
蘇黎不回答,算是應了她,讓她繼續玩一段時間。
「後天開個party,在歡場。」
蘇晨有點驚訝,「歡場?就是城中名流里很有名的那個會員制俱樂部嗎?」她不斷眨著大眼楮,眼底帶著頑皮,話里盡是曖昧的笑意,「是哪位佳人有那麼精湛的馭術呀,讓我哥這麼理性的人,這麼夸張地奢侈了一把?」
「除了我親愛的妹妹以外還能有誰?」蘇黎也配合著她一起胡鬧。
蘇晨笑嘻嘻地沖著她哥傻笑。
他言歸正傳,「我請了部分賓客,名單回家給你看,你要是有想要邀請的朋友就補充一下。」
蘇晨微微眨了眨眼楮,下意識地收了一點笑意,低了低頭,很快又抬起,「我不在國內十年了,哪還能有什麼朋友,我都听哥的。」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將開未開的門縫中透了出去。
罷到包廂門外的顧瑾言抬了抬手,「算了。」他轉身就要離開。
正握著門把的服務生小姐有點錯愕,動作還未完成,剛開始就被告知要停住,她開門也不是,關門也不是,「顧先生不是要進去打個招呼?」
「不用了,我跟她不熟。」
服務生小姐看著走遠了的身影,才確定他不是說笑,她不露痕跡地把開了一點點的門關好,心里不禁有點納悶,明明剛剛還說是很久的好朋友,明明還說有一段時間不見,很想念的啊,怎麼突然就說不熟了……
第二天天氣不錯,或者說溫暖得有點夸張,一點都不像初春的感覺。
蘇晨穿了件斜肩薄長衫,露出了半個美肩,腰間系了條腰帶,是一條齊臀小短褲,這一身簡直就是盛夏的裝扮。
坐在客廳里的蘇黎,看見衣衫單薄的蘇晨在屋子里晃了整個上午,終于忍不住說話了,「現在還是初春,把你的肩膀膝蓋都蓋好。」
蘇晨縮著手,甩著故意空出來的袖子,走到蘇黎身邊,然後整個人蜷縮窩在沙發上,「國內的初春都這麼熱嗎?突然好想念加拿大總是零度以下的氣溫。」
「熱也要保暖。」蘇黎對于自己已經升級為老媽子的事實感到十分無奈。
蘇晨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一手手肘支在沙發椅背上,手握成拳狀撐著頭,「我在加拿大零下十幾二十度的氣溫里,過了十年還好好的,安啦!」
蘇黎說不過她,轉移了話題,「明天要穿的禮服都準備妥當了?都回來一星期了,找找以前的朋友敘敘舊,然後去做個發型,別整天窩在家里,無聊不無聊?」
「哥,你才剛到而立之年,怎麼就羅嗦得跟老頭子一樣?」蘇晨撇了撇嘴。
蘇黎快要被她氣死了,也不想想他一個瓖鑽級別的成功人士,在正常人都異常忙碌的星期一不去公司,反而留在家里到底是為了什麼,結果還要被說羅嗦。
「好啦好啦,去就去啦,別用那麼凶狠的眼神瞪著我。」她原本一臉不耐煩的小臉像是會變臉一樣,瞬間轉換成討好的笑容,笑臉太過燦爛,讓人感覺是故意在裝模作樣,「我都听哥的。」蘇晨穿上毛茸茸的拖鞋往樓梯走去。
「我還沒說完,你走什麼走,蘇晨,我說你到底知不知道而立之年的意思啊?我現在才二十九歲半,而什麼立啊?」
「你說那個是實歲,過了新年就算大一歲了好不好,哎呀,大男人一個,這麼計較這半年干嘛,反正都是大叔的年紀了。」
「蘇晨,你的中文必須要重新學一下,還有禮儀……我還沒說完,你要去哪里?」
「換衣服。」她關上了門。
大街上的行人擁擠如潮,馬路上的汽車川流不息,這大概是這十年里唯一沒變的景象了。
蘇晨雙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沒有帶包包,一身輕松地走在人行道上,好奇地打量街上商鋪的眼神,幾乎讓行人以為她是來旅游的,而非本地人。
其實她早在三十分鐘以前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了,這些街道她覺得熟悉又陌生,她感慨,在她不在時,這個城市真的產生了很大的變化。
回國的這些天里,她都宅在家里沒有出門,難怪她哥看不下去。
信用卡和手機她都是隨身攜帶的,迷路了也不會驚慌,這大概是她獨自在外求學多年,長進了許多的地方吧。
走了一段時間,蘇晨逛得有些累了,看見不遠處有間咖啡廳,看門面感覺氣氛挺不錯,她懷著好奇心推開了門。
服務生親切,音樂柔和,甜品美味,咖啡香濃,這是個好地方,而且跟她有緣,這里是她亂逛找到的。
以前她不相信緣分這樣飄渺的東西,她相信事在人為,她相信她能夠創造奇跡,她覺得只要她想,沒有什麼是不能的,即使真的不能也只是短期內不能,最後的最後,她一定都能如願以償,只是人越大,經歷的變故越多,話就不敢說太滿了,看的東西多了,也就慢慢相信緣分了。
有緣千里能相會。
結了帳,在她將要走出門時,手肘突然被旁邊一個戴著大大墨鏡的長腿美女拉住了。
蘇晨停住腳步,有點疑惑地看了一眼對方,「小姐,你有什麼事嗎?」
對方則是一臉驚喜,語氣里也壓不住喜悅,「蘇晨、蘇晨,你回來了!」看著蘇晨還是一臉疑惑的樣子,她干脆把墨鏡往下一拉,露出了眼楮,「你不認得我了嗎?是我啊,知南!」
回憶在蘇晨腦海里如走馬燈地繞了一圈,她想起了當年她有一個好朋友,因為前一天吃壞了肚子,不能去送機的女孩,名字好像就是叫做知南。
「知南,好久不見了。」
司馬知南見蘇晨叫出了她的名字,一時感慨萬分,眼楮有點發紅,「是啊,好久不見了,都十年了,你總算舍得回來了,你干嘛不打電話給人家?連信都不寫!我多害怕你是因為我沒去送機,所以生我的氣,要跟我絕交了。」
蘇晨沒想到自己離開十年了,她以前的好朋友還記掛著她,讓她心里涌起一陣溫暖,「沒有,我只是……你最近怎麼樣?」
司馬知南見蘇晨不想說,也沒再追問下去,她交朋友不容易,所以一交就是一輩子,不會因為這些小事跟朋友生分了。
「也好,也不好……哎,一言難盡。」